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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丨周成芳:書信時光

作者:上遊新聞
夜雨丨周成芳:書信時光

書信時光

周成芳

讀國小三年級時,我的兩位哥哥同時考上大學。母親在家最期盼的事莫過于能收到他們的信。每次郵差送來信,母親會放下手中的活,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攤開信箋紙,一字一句認真念,一封信她會念上好幾遍。家裡來了親戚,她又會拿出來念一次。哥哥們的信裡無非是談些學校的事。他們每次都會在信裡提到我,諸如妹妹是否聽話或祝妹妹學習進步之類的。我想象着,要是收信人直接是我的名字該多好。

上國中時,我特意去了鄰鎮中學住讀,友善和親朋好友書信往來。開學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開始提筆。舍不得買專用信箋紙,我就在剛發的作業本上給閨蜜冰兒寫信:“親愛的冰兒……”我在信裡介紹了新學校的情況,寫好後将信紙折疊成心形裝進雪白的信封裡,貼上8分錢的郵票,懷着無比激動的心情投進了郵筒。

幾天後的一個午後,我正坐在教室裡看書,聽到有人大聲叫我的名字:“初一2班周成芳,有你的信。”我猛地擡頭,見學校收發室的女老師正站在門口,手裡捧着一堆信。冰兒這麼快就回信了?我飛快地從她手中取過信,一看寄信位址是家裡的。母親在信裡問我是否适應住校生活,她說打聽過了,食堂有很多營養豐富的菜品,讓我别舍不得買,錢不夠了就寫信回家等等。那是我收到的第一封專門寫給我的信,夜晚我将信珍藏在枕頭下,一夜好夢。

自那以後,我一有空就提筆寫信,給同學、哥哥、甚至還給遠嫁到千裡之外的姨媽們寫信,盼的就是能在學校收發室成堆的書信裡,找到一封專門寫給“周成芳收”的信。

班裡跟我玩得最好的是芸,我們每天形影不離。一到放寒暑假,我就叮囑她及時給我寫信。我家在鎮上街道設有門牌号,芸住在偏遠鄉村,收信就沒那麼容易了。為表示公平,我每次收到她的信後,會及時回寫一封,寫好後裝進用白紙制做的小信封裡,再用原子筆在右上角畫上6個空格,填上郵政編碼,寫上她的收信位址和名字。晃眼一看和真信封沒啥差別。到開學時,我将這些封好的信交給她,這讓她很開心。

初三時,我轉學回到老家小鎮,芸一有空就給我寫信,傾訴思念之情。冰兒去了縣城上高中,我們的通信頻率也越來越高。有一次,她在給我的信裡寫到,她的心比黃連還要苦,我在回信中說自己也正飽受痛苦的折磨。時隔多年,我們常拿這些語言互相打趣。想想那時我們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代,卻偏要為賦新詞強說愁。

上高中後,班裡的同學開始交筆友,他們常收到來自天涯海角的信,讓我很羨慕。我在《中學生》雜志的征友欄裡看到一個叫歐陽春雪的名字。頭一次聽說這樣的姓,讓我很好奇。我提筆給遠在山東青島的她寫了一封信,不記得寫了些什麼,反正很快收到她的回信。我們就這樣一封接一封地寫。她告訴我北方冬天會下很大的雪,我向她描述南方的夏天很炎熱。她給我寄了一張在校園看書的照片,綠衣白裙,長發飄飄,像名字一樣清純漂亮。後來有一次,我給她寫的信卻因 “查無此人”被退回,之後就再也聯系不上,這讓我很是惆怅。一晃也快30年了,當年那個穿白裙,留撥肩長發的女孩現在怎麼樣了呢?

寫信讀信讓我的中學生活變得豐富有趣。某次,我在校外偶遇已上大學的本家大哥彤,閑聊中彤哥得知以前認識的女孩小荷和我同班。臨别時,他向我打聽具體的班級,說是以後會随時給我寫信,這讓我開心不已。可後來我等了很久都沒見他給我寄來一個字,同學小荷卻一封接一封地收到他的問候。有幾次,小荷收到信後特意給我說,你彤哥向你問好呢。哼!我已和他絕交!我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許是彤哥良心發現,也或許是小荷向他轉達了我的不滿,我不久便收到彤哥的來信。他在信裡狠狠地批評我,說女孩子要學會溫柔,别動不動就發火,不然将來沒人敢娶等等,我很不客氣地回了三個字 “烏鴉嘴”。

90年代中期,我去了離家不遠的城市上大學,許多高中同學去了沿海打拼。通訊錄上的名單越來越多。每天上午第二節課後,班裡的團委書記會去信箱裡取信,這是我每天最激動的時刻。每次見他拿着一堆信進教室,我會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盼他能舉着一封信向我走來。

高中同學谷和我通信最多,字裡行間全是打工生活的酸甜苦辣。後來,他不知怎的打聽到芸的通訊位址,竟然打着是我同學的旗号給在醫學院讀書的芸寫了一封信。那段時間,兩人你一封我一封寫得好不熱鬧。隔了很久,芸來信質問我,那個谷是個男生啊?你怎麼也不說一聲?我連女生最私密的話題都和他交流過。媽也,羞死人了,再不給他回信了。那封信讓我笑了好久。

大學生活有很多有趣的事,可我最熱衷的還是和朋友們鴻雁傳書。盡管一張郵票已經漲到8毛錢,相當于食堂一份白菜的價格。

有一次,同學妮神神秘秘地告訴我,在郵票上抹點膠水可以重複使用。我将信将疑,在給朋友寫信的時候,特意如法炮制,在信的末尾附上一句:郵票請寄回。朋友不明就理,收信後便拆下信封上的郵票,夾在回信裡一同寄給我。我按照别人提供的方法,用水将郵票上的膠水抹掉,上面蓋的郵戳果然脫落,這讓我欣喜萬分。再給朋友寫信時,我都沒忘提一句郵票請寄回。正當我暗自得意時,那些貼上水洗郵票的信件陸續因“郵資不全”被郵局退回。

冰兒師範畢業回到老家小鎮中學,我們之前約定過有福同享。果然她領到第一個月工資後,給我的信裡夾了10塊錢人民币。我用那嶄新的10元很奢侈地去餐廳點了一份回鍋肉,外加一份蕃茄炒雞蛋。

好友曉晶的哥哥毅在部隊上軍校,我們在一次偶然的場合相識。他回部隊後就一封接一封地給我寫信。有次班裡的團委書記在給我遞信時,故意提高嗓門說,又是三角形郵戳,有情況哦。其他同學趕緊将頭湊過來,我頓時羞紅了臉,将信捧在懷裡,偷偷跑出教室外。

趁四周沒人,我小心翼翼地将牛皮信封拆開,見信裡夾了一顆紅豆,我的心開始咚咚直跳。毅在信裡向我表達了愛慕之情。我不好意思正面回應,隻是給他的回信越來越勤,有時其他同學都進入了夢鄉,我還點着蠟燭躲在蚊帳裡為他提筆,偶爾也會含蓄地引用“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之類的古詩詞。後來不知怎的和毅中斷了聯系。多年後,我們偶然間加上微信,他說曾給我寫過好多信,卻再沒收到過我的回應。前次,一群小姐妹聚在一起談關于初戀的話題,我不确定那位隻通過書信傳遞過愛戀之情的兵哥哥算不算是我的初戀。

進入90年代末期,為了生活,我開始四處漂泊。每到一處落腳,我最先打聽的就是收信位址。我按照畢業留言冊上的通信位址,給曾經要好的同學一一寫信。可我寄出的信大多像扔進水裡的石子,不見響動。好多時候,我連續寫好幾封後才能收到一封簡短的回信。有的稱工作繁忙,有的稱還沒穩定安身之處,話題開始沉重起來。

進入21世紀,冰兒已調到市屬重點中學,芸成了醫院的業務骨幹。幾經輾轉,我在繁華的重慶城做了一名導遊。我們都有了電子郵箱、座機、手機、QQ等先進的通訊工具。逢年過節,老友們的短信鋪天蓋地。偶爾也會接到他們的電話,我們在電話裡東拉西扯,聊着聊着我竟然感覺索然無味。曾幾何時,我在燈光下一字一句提筆寫信,感覺和誰都有說不完的話。

我仍然固執地堅守傳統書信交流的模式,給遠在天涯海角的老友寫信。他們收到信後會及時發來短信或QQ上回複,并不忘教訓我,現在交流這麼友善,怎麼還采用老土的方式?

到了2005年,我寄出的信件全都石沉大海,連當初最愛寫信的谷同學也不再提筆。我打開電腦,将生活中的所見思所感記錄成文字。

一個秋日的午後,在我居住的小屋門前,又聽到郵差在叫我的名字。我激動地接過信,一看寄件位址是《重慶晚報》。我的心不由一陣顫抖,打開一看,媽也,竟然是我寫的一篇生活随筆被報紙發表了。這天大的喜訊我一定要寫信讓朋友們分享,可我剛提筆又擱下了。

我将那封樣報連同我曾收到的所有來信分類存放在老家的木箱裡,每次回家都翻出來看看。寒冷的冬夜,我坐在床頭捧起那些早已泛黃的信箋紙,讀着讀着,整個身子都感覺到了暖意。

2008年,老家的房子因三峽移民搬遷,我急急趕回家想去搶救那一箱寶貝,可已經來不及了,那一箱子書信已被母親當廢品全部扔進了垃圾堆。

人到中年,過盡千帆,我最期盼和懷念的,仍然是那些跨越千山萬水寄給我的信。所幸現在還偶爾能收到報刊雜志寄來的樣報。我每天習慣去小區門衛室瞧瞧,見到寫有我名字的信件,仍然會歡呼雀躍。

許多個夜晚,我總是夢見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信件雪片似的向我飛來。我一封接一封地拆開閱讀,怎麼讀都讀不夠,醒來嘴角含着笑意。

(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開州區作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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