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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曹王”與“曹劉”

作者:光明網

【青年學者論壇】

作者:陳特(複旦大學中文系講師)

誰是魏晉時期最偉大的文人(或詩人)?今天,我們可能會将這頂桂冠賦予晉末宋初的陶淵明。這無疑是受到唐宋以來文學觀念與風氣的影響。而在當時及其後相當長的時間裡,長期占據文學“第一人”寶座的是曹植。在南北朝,相傳謝靈運以“才高八鬥”稱賞曹植(見宋人《釋常談》),鐘嵘更是在《詩品》中将他所能想到的贊詞都堆砌到了曹植頭上(“陳思之于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

如果說早在南朝,文人們就普遍推崇曹植為“第一人”,那麼何人能被尊為“第二人”,就沒那麼明确了。而中國古代常見的“二人并稱”,可為這一問題提供重要線索。

名人并稱,古已有之。在文學領域,“并稱”更是屢見不鮮。某甲與某乙若能被并成為“甲乙”(或“乙甲”,如“班馬”、“屈宋”等),自然說明此二人被視作水準相當,境界相類。而在魏晉,能夠在文學方面和曹植并稱的,首推王粲和劉桢,“曹王”與“曹劉”,在南朝文學批評類文獻中也頻頻出現。

關于“曹王”與“曹劉”之并稱,已有學者關注,但主要集中于詩歌史層面展開考論,如張亞新從“審美觀念、審美情趣和審美視角的不同”加以釋論(《“曹王”、“曹劉”辨》,《貴州大學學報》1988年第3期);又如李靜從“五言詩、重風力、重氣、善用比興、不傍經史”等方面論述“曹劉”何以并稱(《試論“曹劉”并稱》,《中國韻文學刊》2005年第3期)。然而,僅從詩歌史内部考察“曹王”和“曹劉”,尚不能窺破這一對“并稱”背後的觀念差異。實際上,南朝頻頻出現的這一對并稱,恰代表了當時的兩種文學觀念,而這兩種文學觀念最直接的表現,就在偏重哪種文體。簡單來說:“曹王”代表的是傳統的,兼重各體(尤重詩賦)的文學觀念;而“曹劉”代表的則是南朝新興的,推重詩歌(尤重五言詩)的文學觀念。

試證諸相關文獻。

《宋書·謝靈運傳論》是目前見到最早并稱“曹王”的文獻。《宋書》無專門之“文苑(文學)傳”,故《謝靈運傳》部分承擔了相關功能,其論更是不限于謝靈運,縱論整體意義上的文學。《謝靈運傳論》将“自漢至魏”的文學發展作為一段落加以論說,其文曰:“自漢至魏,四百餘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巧為形似之言,班固長于情理之說,子建、仲宣以氣質為體,并标能擅美,獨映當時。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習,原其飙流所始,莫不同祖《風》《騷》。徒以賞好異情,故意制相詭。”在這裡,“曹王”是魏之代表,司馬相如和班固則是漢之代表,他們“同祖《風》《騷》”。司馬相如和班固均是大賦家,當然也有歌詩之作,這裡對“曹王”文學成就的褒揚,顯然不限于詩歌,而是着眼于整體之文章,而最能代表整體文章的,自然是辭賦和詩歌。随後,《謝靈運傳論》又叙說了晉代文學之變化:“降及元康,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史臣将潘嶽與陸機標明為西晉文學之代表,他們均是詩賦兼美且擅各體文章的。而所謂“律異班、賈,體變曹、王”,或許了解作“律、體”不同于“班、賈、曹、王”更為合适。這裡的“曹王”和上文一樣,是魏文學的代表,潘、陸與曹、王之不同,也不限于詩歌。《謝靈運傳論》的最後部分讨論了聲律的問題,這是當時文學界的新動向,也是謝靈運的貢獻所在。而這一部分的論述,确實集中在詩歌上。在這一部分,史臣又舉出了曹植和王粲的詩作(“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并以漢魏晉之先賢不解聲律反襯謝靈運及其時代的偉大(“張、蔡、曹、王,曾無先覺,潘、陸、謝、顔,去之彌遠。”),這裡的“曹王”并稱,倒确實是集中于詩歌方面。與之類似的,《周書·王褒庾信傳論》和《隋書·文學傳序》也是“曹王”并稱,以之為一時文學之代表。正史修撰,多有因循,《周書》與《隋書》的并稱,當主要受到《宋書·謝靈運傳論》之影響。

在《文心雕龍》中,“曹王”和“曹劉”均被提及。但這并不意味着劉勰在“第二人”的選擇上首鼠兩端,他同樣堅定地認為王粲是僅次于曹植的“第二人”。在《明詩》篇的“敷理以舉統”部分,劉勰總結說:“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唯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沖、公幹。”而“曹劉”的出現,則與劉勰對經典時代之後文人文學的批評有關。在《比興》篇中,劉勰在列舉了“比”的幾種情況後,批評後來的文人說:“若斯之類,辭賦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興,習小而棄大,是以文謝于周人也。至于揚、班之倫,曹、劉以下,圖狀山川,影寫雲物,莫不織綜比義,以敷其華,驚聽回視,資此效績。”由此可見,當劉勰并列“曹王”時,乃贊揚他們兼善四言、五言詩;而他并列“曹劉”時,則是批評漢代以來的作者們在運用比興手法時(尤其是辭賦創作中)“習小而棄大”,不能和經典時代的作家(“周人”)相比。“并稱”之外,劉勰在《才略》篇中,不僅強調了王粲為文有“兼善”之長,還集中于“詩賦”,定王粲為“七子之冠冕”,其文曰:“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少瑕累,摘其詩賦,則七子之冠冕乎?”故在劉勰眼中,王高于劉,為僅次于曹植的“第二人”,殆無疑義。我們甚至可以推測,《比興》篇之“曹劉”并稱,正是因為在劉勰筆下,“曹王”是正面代表,故他在此處的負面論述中用“曹劉”。

至于正面并列“曹劉”,且明确論定劉高于王,則在《詩品》中有全面的陳說。《詩品》以曹、劉為“文章之聖”。王粲雖然也被鐘嵘列于“上品”,卻無法媲美劉桢。《詩品》一書結構謹嚴,鐘嵘對于五言詩有明确的評價标準,即“風力”為主、“丹彩”為輔(“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準乎此,曹、劉、王高下立判:曹植“風力”與“丹彩”兼善,故曰“骨氣奇高,詞采華茂”;劉桢則“風力”佳而“丹彩”遜,故“氣過其文,雕潤恨少”;王粲恰與劉桢相反,“丹彩”有餘而“風力”不足,故“文秀而質羸”。可以說,《詩品》之“曹劉”并稱,乃鐘嵘依據自家論詩準則所作的慎重判斷。

而在留存部分文字的所謂《雕蟲論》中,雖然裴子野對當時文風的大判斷與沈約、劉勰、鐘嵘迥異,但在行文中也“曹劉”并稱,視他們為五言詩的代表:“其五言為詩家,則蘇、李自出;曹、劉偉其風力,潘、陸固其枝柯。”

以上諸例,均非随手并稱,而是在論及文學史脈絡并有所評斷時并稱“曹王”或“曹劉”,《文心雕龍》與《詩品》更是結構謹嚴的文論佳構。故由上文可知,僅僅在詩歌史的脈絡下讨論“曹王”與“曹劉”,尚未達一間。“曹王”與“曹劉”在文體上的指向并不一緻:“曹王”所指向的是整體的“文”,“曹劉”所指向的則是“詩”(尤其是五言詩)。而“曹王”與“曹劉”之指向不同文體,正應和着南朝文學觀念的兩股思潮。

這一區分,在當時并不僅存于文論,如蕭統緻信蕭綱雲:“得五月二十八日疏并詩一首,省覽周環,慰同促膝。汝本有天才,加以愛好,無忘所能,日見其善。首尾裁淨,可為佳作,吟玩反複,欲罷不能。相如奏賦,孔璋呈檄,曹、劉異代,并号知音,發歎‘淩雲’,興言‘愈病’,嘗謂過差,未以信然。一見來章,而樹谖忘痗,方證昔談,非為妄作。”(《答晉安王書》)在這封信中,蕭統高度贊賞了蕭綱的文學才能,先後用司馬相如、陳琳和曹植、劉桢類比。初看之下,似乎這裡的“曹劉”并不專指詩歌。但若注意到這封信所雲“得五月二十八日疏并詩一首”,可知蕭統的贊譽直接針對的是蕭綱的疏與詩,那麼後文之司馬相如(“淩雲”,指《大人賦》)、陳琳(“愈病”,謂其讨曹檄文)所類比的正是疏,而曹植、劉桢所類比的則是詩。蕭統于此并非專門論文衡史,卻也以“曹劉”指向詩歌,足證上文所說的判分,在南朝具有相當之普遍性。

“曹王”指向整體的“文”,其中又以詩賦為代表,這對應的是漢魏以來的傳統文學觀,“文”之重心乃詩賦,且辭賦重于詩歌。“曹劉”指向“詩”,其中又特重五言詩,這對應的則是南朝新興的文學觀,“詩”(尤其是五言詩)成為“文”的中心。進而言之,新觀念之是以“新”,就在高揚詩獨有的特質,用鐘嵘的話來說,那就是“風力”(“丹彩”則是詩賦共有的)與“直尋”(相較于詩,賦更離不開用典)。這兩種文學觀念,一舊一新,在南朝交錯競逐。大體而言,《文心雕龍》和《文選》更傾向于傳統觀念,故詩賦兼重,劉勰強調“文”天然具備修飾性,蕭統則懸“翰藻”為選文标準之一;而《詩品》則是新興觀念的典範,故虛尊四言而實重五言,以五言詩為“衆作之有滋味者”,并突出“風力”(“骨氣”)的優先性。

今天的我們站在曆史的下遊,能夠清楚地看到這一對觀念競逐的結果,那就是新觀念的全面勝出。唐代是詩歌的時代,不論是陳子昂之高标“風骨”“興寄”,還是李白之“绮麗不足珍”,無疑都在“曹劉”的延長線上。魏晉以後,“曹王”與“曹劉”之起伏,實有文體重心與文學觀念之嬗變在焉。

《光明日報》( 2022年09月05日13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