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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骥才《高山上的海蒂和她的父親》:愛的報償總是大于愛的本身

高山上的海蒂和她的父親

文 / 馮骥才

到一千米以上的山頂上能遇到什麼?白雲、白雪、仙女還是高山雪人?

“先别問,到了山頂你就不想下來了!”

安排我們住到山頂上的朋友說。他蠻有把握,自信的面孔故意做出神秘的笑。這位朋友既是中國駐奧使館的文化參贊,也是詩人——孫書柱。在外交場合,他一副标準的外交官“尊容”,但一扭臉朝我,分明是詩人形象了。這是一種奇妙卻真實的感覺。

離開充滿古典美的薩爾茨堡東行,進入著名的湖區,車窗就像換上窗簾一樣,換了風景畫面。一片片漲滿而光亮的湖水中,全是藍色或綠色大山“頭朝下”的倒影。據說這湖水是山上積雪融化後聚蓄而成,清澈冰冷,幹淨得能喝。這些山的倒影就像它的照片,在顯影液裡鮮麗又奇異地顯現出來……從車窗擠走這些畫面的,是一些靜谧的村鎮。那些紅頂和藍頂的小房子集合一起,中間還夾雜着樹和花。而每一個村鎮中央都有一座古色古香的教堂,每一座教堂都是一個别出心裁的天堂的雕像。恍惚間,好似回到一兩個世紀前的歐洲鄉村來旅行。

“快瞧山坡上那些小房子,多像童話裡的小木屋啊,我們今天就住在這種小房子裡嗎?”我妻子同昭叫着。這景象喚醒她童年癡迷過的那些童話和圖書。

孫參贊的夫人劉英蘭面含微笑,卻不吭聲,顯然是在默契地幫助她先生增加這次旅行的神秘感。

我感到一定有更美好的事情在山上等着我們。

小小的聖·阿加諾村的村口,停着一輛大輪子、用來爬山的吉普車。車前站着一個健壯男人,肩膀有箱子那樣寬,滿頭栗色卷發,下巴堅實有力,穿一件白T恤衫,迎風而立,臉上充滿健康的血色,好像給太陽曬了一天那樣紅。車子一邊迎上去,孫參贊一邊說,他名叫克裡斯蒂安·那雲戈保爾,維也納一所學校的體育教員,今晚我們就住在他的山頂别墅裡。我下車與他握手。我不懂德語,他使用握手表達歡迎之意,這一握就像大鐵鉗子夾我一下,這一夾我卻立時感受到他的真誠。

他開車在前引路。車子沖上山,一片片森林與草原深深淺淺的綠色,就在車窗兩邊展開。記得1988年我曾乘車到蒂洛爾州東部高山上去看滑雪,道路一側是危壁深澗,看一眼都覺腿軟,但開車的奧地利山民毫不在乎,玩耍一般東轉西拐,也不減速,似乎随時會沖入谷底,直叫我心驚膽戰。這次聽說要上山,有些犯怵,誰料到這裡卻是丘陵似的一個個巨大的山包,名副其實被稱作“佩爾勒山包”了。每個山包都給異常豐腴、綴滿野花的牧草滿滿包住,山包之間又給一些高聳的松林隔開,層層疊起,滾往山頂,異常壯美。愈往上,風景反而愈開闊。不覺爬到很高,但回首望去,那些湖泊宛如抛在深谷裡一面面明晃晃的小鏡子了。

前上方,一片森林環抱中,一座黃顔色、尖頂的木闆小樓,遠遠站在那裡,迎接我們。同昭興奮地叫起來:

“我想住的就是這種房子!”

孫參贊夫婦笑了,笑容由神秘變為滿足。這對夫婦的天職好像就是使朋友滿意。

馮骥才《高山上的海蒂和她的父親》:愛的報償總是大于愛的本身

《阿爾卑斯山上的小屋》 馮骥才 1990年

一鑽出車,一片異常充沛的清爽之氣撲入心懷。這是森林和草原制造的過剩的氧氣,我感到自己的兩片饑餓的肺葉張開,拼命地吸吮這純淨透明的氧氣。一天裡,在薩爾茨堡獲得的濃郁的古典人文氣息,此時蕩然無存;不是換了環境,自己也變了。站在這一切都是本色的大自然裡,人多麼需要被淨化啊!不等我撲進去,隻聽一陣悅耳的歡叫從樓前草地那邊傳來,原來一個人在草地上盡情地打着滾,邊叫邊笑。

那人是誰?這樣地來享受大自然?

待這人站起身,一個小姑娘,十來歲模樣,一張純真并有點憨氣的小鼓臉……還有牛犢一般的健壯。她是克裡斯蒂安的女兒,名叫海蒂。海蒂揚起手招呼我們一起玩,英蘭頭一個跑過去,和她撒開手腳在草地上打起滾兒來……

我沒見過誰這樣玩過,像英蘭那麼文靜的女士竟然如此無所顧忌,無拘無束,随心所欲。我不覺放開嗓子,使勁吼出兩聲,一腔濁氣,噴吐出來,聲音挺怪,沒人怪罪或譏笑,都以微笑表示了解,此時人人都有回歸原始和一任自然的渴望啊。

我們剛喝下一杯礦泉水,克裡斯蒂安便迫不及待帶我們繞到房後,去參觀他擁有的世界——山頂風光。腳踩着肥厚的草地,感覺很舒适。山上雨露充沛,牧草濕軟,踩上去沒有聲音,也沒有小蟲跳出來,真像踏着厚毯。明媚的陽光把草地照得湛綠,還把野花像小燈一樣點亮,尤其是那大片大片黃陀蘿花,金光燦爛,漫山遍野鋪開,似要把山頂吞沒。

克裡斯蒂安忽指我腳下,叫我停住。原來腳前一棵紫色小花,束狀細朵,紫得濃豔。他說這種可愛的小花名叫“紫鳥蘭”,除去山頂已很少見,奧地利有法律保護這種花,踩了要罰錢。

“誰來罰錢呢?”我笑着問。在這無人的大山上。

克裡斯蒂安想了想,也笑了,聳聳肩說:

“誰知道,也許隻是種警告。反正山上的人都這麼說。”

這所謂的警告真神奇,由此我的雙腳分外小心,留意于碧草中的紫色。這才發現,紫鳥蘭并不罕見,有的一簇簇,有的濃濃一大片……“山上的人都這麼說”。是因為人們都愛這種美麗的小紫花,為了愛才保護。由于保護,這山頂千百年來才沒有失去這一種獨具魅力的色彩,這嬌小柔弱的野花才得以永存不滅,陪伴高山的孤獨,撫慰山民的寂寞……

山上的人珍愛這裡的每一種花。

在一片古老而晦暗的森林裡,我們發現一叢雪玫瑰。它生長在枯枝腐葉中間。一縷陽光從樹隙中間斜射下來,恰好照在它淡綠色的花朵上,花瓣上絨樣的一層被照得熒熒閃亮,好似放光,在密林深處,愈顯嬌嫩奪目。

小海蒂蹲到花前,用手指輕輕撫摸花瓣,口裡喃喃地說:“你們好嗎?我好久沒看見你們了,你們多可愛呀!”也像對一隻小兔或小鳥說話,認真、傾心、投入,叫人看了好感動!孫參贊說,她天天早晨起來,都要撫摸房前那些小樹的嫩葉新芽,這樣說上一遍。

克裡斯蒂安看了看女兒,很欣賞地朝我一揚眉毛,做個眼色。他說:“我們兄弟五個,都是在這山頂上長大的。雖然我在維也納工作,卻在這裡買下這幢房子,年年都把女兒帶來,住上個把月,為了叫她也在這裡一點點長大,愛這山上的一切。”

在山上長大的孩子,受惠于大山的,首先是有個生龍活虎般的身體。小海蒂真比一個男孩子還強壯。晚飯後,我們在樓上大屋裡做遊戲,孫參贊拿一塊桌布,裝作鬥牛士,小海蒂扮演發火的牛,她做得太認真了,不顧一切地橫沖真撞,險些把參贊撞翻。這一鬧,她就和客人們熟了,要和我們每一個人較量。還朝我招手,叫我上陣,我隻好應戰,擺出和她摔跤的架勢,誰料到她像隻小牛那樣有勁,她猛地一推,真叫我後退兩步。她折騰半天,還有力氣,就拉着克裡斯蒂安給大家表演他們平時常玩的遊戲——

他倆拉緊雙手。小海蒂猛地身子騰空,一蹬爸爸雙膝,就勢往上蹬大腿、肚子、胸膛、肩膀,再用力踹,身子快速空翻,然後穩穩落地。我們鼓掌表示稱贊。小海蒂很得意,做完一次再做一次,一連好幾次。克裡斯蒂安毫不顧忌女兒的肩軸是否會扭壞,用力拉拽與抛扔,協助女兒完成這驚險又猛烈的動作。大概隻有在山上長大的人,才這樣勇敢強悍。那麼,現代都市文明到底使人強化還是軟化?進化還是退化?或者一半進化、另一半卻在退化?怎樣活着才能最完美……這些問題克裡斯蒂安早已思考過了吧。

克裡斯蒂安不是富有者。他花了七十萬先令買下這幢别墅,總共兩層,帶地窖,大大小小七八間房子,裡外一律是木闆,顔色采用木頭本色,樓中便彌漫着清香的松木味道。室内的陳設,從生鐵吊燈、土布桌布、粗繪陶瓷到描寫稚拙的民間玻璃畫,都是道地的阿爾卑斯山的山地風格,淳樸厚重,韻味十足。他每年都拿出十分之一時間到這裡來度假。他說,這是為了傳回大自然與童年,恢複體力也恢複情感。他需要的是一種怎樣的生活情感?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活法。兩年前,他曾騎自行車到中國旅行,腳踏兩個輪子在一無所知的龍的土地上亂闖,胡裡胡塗闖進當時尚未對外開放的涿縣,被當地警察押送出境。當時那狼狽狀可以想見,他卻是以更愛中國。為什麼呢?我問他。他笑,臉上的表情很真誠,可怎麼也說不清楚。似乎古老中國的一切都純樸動人和神秘可愛。他說,這些天他正在考慮是否再去中國,他有點着急,因為到現在還沒能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複。

馮骥才《高山上的海蒂和她的父親》:愛的報償總是大于愛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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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山頂的感覺真是奇異又迷人。關上燈,沒一點光亮。山上入夜真冷,整個身體仿佛沉在一個巨大、漆黑、濕冷的深淵裡,四周抓不到邊兒,無依無靠,萬物皆無,是不是孤身落入混沌的宇宙裡?我輕輕呼一聲同昭。她的聲音從不遠的地方傳來,哦,那是屋角小木床的地方。她也沒睡,仿佛也進入這種奇異的感覺中了。待我們都感到對方的存在,漸漸便被一天的疲勞所征服,入睡了。大自然不會打擾人,睡得好香。

很早很早喚醒我的是鳥兒們。

高山上鳥叫聲很特别。因為太靜,很遠和很近的,聽來都一樣清晰。合上眼,完全可以分辨出每一隻鳥在哪裡。聽,這隻很近,分明就在房間的栅欄上;聽,那隻極遠,卻一準就在森林那邊守林人小屋的頂子上……各種各樣的鳥叫,宛如各種各樣的樂器,高山之巅是它們的樂池。細細品聽這遠遠近近的鳴叫,心中擴充開一片闊大遼遠的空間。起來推窗一看,呀,多美的清晨山色——大自然創作的這幅畫!

上午,克裡斯蒂安父女陪同我們再次去薩爾茨堡,參觀弗蘭斯卡大教堂和莫紮特故居。可是到了薩爾茨堡,小海蒂冒失地跌一跤,手撞出血來,克裡斯蒂安不能再陪我們,約好晚上回到山頂見。

我們在薩爾茨堡淋漓盡緻玩了一天,又趕到阿爾陶斯湖參加一個文學晚會。驅車爬上佩爾勒山包時,沒有風景,到處漆黑,隻有車燈強光照亮的雨線,閃閃爍爍互相交錯,織成雨幕。

女人們最惦記的還是孩子。一進木樓,英蘭與同昭就跑去看海蒂受傷的手。小海蒂得意地張開她肉餅似的小胖手,沒有包紮,傷口已經愈合。克裡斯蒂安說:“别去慰問一個英雄,她會慚愧的。”他故意用一點譏笑口吻,小海蒂被刺激得跳起來,用這受傷的小手攥拳頭,使勁鑿爸爸石頭般的胸膛。我們哈哈大笑。

克裡斯蒂安似乎格外高興。他從地窖裡拿出了一瓶上好的葡萄酒,與我和孫參贊同飲。他舉起杯子,沒等沾唇,就急渴渴告訴我們,今天領着女兒在薩爾茨堡大街小巷,整整溜達一下午,思考心裡的事,終于決定明年去中國,為中國的滑雪運動員做教練,不要工資,白幹一年。他的決定使自己很快樂,并要我們為他幹杯。

我們舉杯祝賀。望着他紅紅的臉上溢滿的興奮,不用問他為什麼這樣決定。阿爾卑斯山上的人,他們所做的,都是他們愛做的。要愛就真實地愛,隻有目标,不想得失,在愛中享受愛——這就是答案。

我開玩笑說,我在中國等你,但你會不會中途反悔,推翻決定。他立即揚起鐵扇一般的大手,猛烈一擺,表達了這座大山一般不可動搖的精神。他發誓“一定”去,要我發誓“一定”等他。我教給他中國人互相發誓的做法——兩人用食指緊緊拉勾。于是我倆這樣做了,惹得大家都笑,他覺得中國人這種方式有趣,伸出食指再拉勾,大家又笑,還拉……他的手指太有勁,掰得我手指生疼,轉天就像給門縫擠了那樣。

馮骥才《高山上的海蒂和她的父親》:愛的報償總是大于愛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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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分手時應該很愉快。這時,孫參贊要去房後采些野生的黃陀蘿花帶回維也納。克裡斯蒂安給他一把剪刀。孫參贊去了一會兒,采回來一大束。大概他心急,沒用剪刀,而是連根拔的。小海蒂看見,立刻急了,尖聲叫起來:

“你要用刀剪,它們還會再長。你這樣幹,它們就會死了。”

她真的生氣了,噘起小嘴不說話,好似弄壞了她最心愛的東西;孫參贊向她道歉,她也不理,就像這是一件不可饒恕的罪過。

這叫我怦然心動,我真切地領略到奧地利人對大自然的感情。

這感情幹脆說是一種愛情。

克裡斯蒂安父女用車送我們下山。昨夜雨濕了路,為了安全,我坐上了這高山父女倆的吉普車。

下山時,雲落山谷,天已放晴。大雨過後,天藍雲白,草鮮花明,森林愈加深郁,景色更是動人。克裡斯蒂安一邊開車,一邊指着窗外一處處風景,用英語說:“看,看,多漂亮!看,多美麗!”好像這一切都為他所擁有,而他首先陶醉其中了。

我欣賞着,贊美着,還想哄一哄坐在身邊、郁郁不樂的小海蒂。她忽一指窗外,也叫我看。順着她小手所指的方向望去,遠遠的,高高的,太陽正照射一座雪山的峰頂,銀光耀眼,瑰麗華美,好像一頂鑲滿寶石的銀冠。

我扭臉再瞧小海蒂,剛才的不快已一掃而空,眸子分外晶亮,閃耀着興奮的光芒,她那變得紅潤的小鼓臉上洋溢着多麼驕傲與自豪的神情。我被感動了,一句話忽然出現在我的腦袋裡:

“愛的報償總是大于愛的本身。”

因為愛是從來不追求報償的。

(1993.6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