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 (新華社 沙特通訊社供圖/圖)
自沙特記者卡舒吉(Jamal Khashoggi)2018年10月慘遭肢解殺害後,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Mohammed bin Salman)很少現身公衆視野。
現年36歲的薩勒曼被指是這起血案的幕後主使者,也是以被稱為“全球最危險的男人”。曆經四年的沉寂後,薩勒曼如今又頻繁在國際舞台上亮相。
走出跨國謀殺案的政治陰影
2022年4月28日,在吉達的王宮裡,薩勒曼咧嘴大笑,并伸出雙手熱情擁抱到訪的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
在鏡頭前,埃爾多安的表情略顯僵硬和尴尬,但還是擠出了一絲笑容,給外界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印象。
“殺人指令來自沙特王室最高層。”四年前,沙特記者卡舒吉在該國駐土耳其伊斯坦布爾領事館被殺後,埃爾多安憤怒地譴責沙特王室,并将矛頭直指沙特王儲薩勒曼。
一段土耳其警方公布的錄音中,受害者卡舒吉不僅清晰地傳出慘叫聲,還有沙特駐伊斯坦布爾總領事奧泰比發出的警告,“去外面做!你們會害到我!”
現場錄音還有骨肉被鋸斷的聲音。當時,卡舒吉因為辦理離婚手續而進入沙特領事館,他多次在美國《華盛頓郵報》專欄撰寫文章批評沙特王儲薩勒曼。
這起暗殺醜聞被土耳其政府曝光後,沙特王室一度否認兇殺案的存在。随着土耳其方面亮出更多的證據,沙特王室才尴尬地承認刺客“一時失手”殺死了卡舒吉。
2018年10月,沙特國王薩勒曼下令,專門成立一個内閣委員會,由王儲薩勒曼上司,負責整頓沙特情報部門。這項司法調查隻公布結果,并沒有公布暗殺的策劃、過程和相關細節。其中,5名涉案人員被判處死刑。
薩勒曼被懷疑是謀殺案的幕後主使者,但他沒有受到任何懲罰,他還邀請卡舒吉之子接受“慰問”,并将兩人的合影公之于衆。
卡舒吉被肢解的遺體至今下落不明。土耳其檢方懷疑其已被送出領事館溶屍滅迹,土方發起的曆時三年多的刑事調查也無果而終。
2022年4月,就在埃爾多安總統通路沙特前夕,土耳其警方和檢方宣布終止對卡舒吉案的“所有調查”,不僅撤回了向國際刑警組織釋出的紅色通報,還取消了對26名沙特刺客的刑事控訴,甚至将所有案件資料都悉數交給了沙特司法部門。
沙特則以解除進口制裁和加倍投資作為回報,這對深處“經濟寒冬”中的土耳其可謂“雪中送炭”,這也印證了國際關系中“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
時隔四年後,美國對沙特王儲薩勒曼的态度也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2022年7月16日,美國總統拜登展開了他上任以來的首次中東之行。
相見時,拜登與薩勒曼用碰拳代替握手,這讓拜登與沙特國王、薩勒曼之父的握手禮顯得相形見“疏”。四年前,拜登在總統競選集會上兩次表示要對卡舒吉遇害案“一查到底”。
言猶在耳,兩人的碰拳禮卻取代了四年前“一查到底”的誓言。
遇害前,卡舒吉已持有美國綠卡,并在申請美國國籍。但是,沙特王儲薩勒曼被曝與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的女婿賈裡德·庫什納(Jared Kushner)私交甚笃。是以,特朗普并沒有按照所謂“人權價值觀優先”的外交原則批評沙特王室。
秉持“敵人之友非友”的信條,四年前,拜登激烈批評沙特王室的殘忍和專制。時過境遷,新冠疫情以及俄烏戰争帶來的高通脹形勢,讓拜登政府也放棄了傳統的“價值觀外交”,熱情地向沙特王室伸出橄榄枝。
據路透社報道,拜登政府還有意解除禁令,允許向沙特銷售攻擊性武器。
從“開明君主”到“全球最危險的男人”
薩勒曼又重新獲得西方世界的認可。在卡舒吉被害案前,薩勒曼以改革者、開放派的形象頗受國際社會的歡迎。
“他是一個認真謹慎的人……有人贊其年輕有為,有人指其盲目冒進。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将在國際政治舞台上扮演重要角色。”英國《經濟學人》2016年5月的文章預言。
公開資料顯示,薩勒曼生于1985年8月,12 歲時就随父參加重要會議。他不抽煙、不喝酒,也沒有像多數王子一樣到歐美留學,而是選擇了沙特阿拉伯國王大學法學系,少年時即接觸股票和資本交易。
被立為儲君後,穆罕默德努力塑造“一個擺脫國家保守曆史的年輕改革者”形象,以獲得占該國總人口近七成的年輕群體的支援。
“到2030 年,我們将不再依賴石油。”薩勒曼力推經濟結構改革,他推進“2030願景”經濟計劃,要把沙特建設成為“阿拉伯和伊斯蘭世界的中心、一個投資強國、一個聯結三大洲的中樞”。
内政上,薩勒曼王儲掀起“反腐風暴”, 2017 年11 月4 日,幾乎一夜之間,至少11名王子、4名大臣、11名前大臣以及衆多富商被捕入獄。但他的“反腐風暴”被指責主要針對其政治對手。
外交上,他表現出強硬一面,相繼逼迫黎巴嫩總理辭職、出兵葉門、打擊當地胡塞武裝,并對伊朗什葉派更加強硬。
薩勒曼身材高大,常被外界以英文名字縮寫簡稱為“MBS”,他滿臉胡須、嗓音低沉、精力充沛。相較于衆多一口英國腔、西裝革履并具有牛津大學等名校學位的其他王子,薩勒曼顯得特立獨行。
他時常身着傳統的長袍和涼鞋,在豪華的沙漠營地中款待親朋好友,一起享用烤羊肉大餐。
在社會生活領域,薩勒曼主張開放,他與其他王室成員不同,隻娶一個妻子。他與王妃莎拉·賓特·馬沙赫爾·本·阿蔔杜勒-阿齊茲·阿勒沙特(Sarah bint Mashhoor bin Abdulaziz Al Saud)在2008年成婚并育有三個子女。
薩勒曼還力排衆議賦予婦女駕車的權利,允許婦女獨自出門觀看電影、音樂會和體育比賽。2017年12月,薩勒曼下令撤銷了長達35年的電影院禁令。
在内閣,薩勒曼主導設立娛樂事務部,以此壓縮宗教警察的職權。在“進階伊斯蘭學者委員會”,薩勒曼支援年輕的宗教學者在社交媒體上發表言論。
“沙特政府公關政策的成功之處在于,通過強調社會改革及諸如允許女性駕車之類的問題,既提升了沙特的國際形象,又沒有對涉及政治交涉或人權的諸多問題做出任何實際性保證。” 在接受半島電視台采訪時,倫敦智庫查塔姆研究所進階研究員簡·金尼蒙特 (Jane Kinninmont)說。
不過,薩勒曼的“改革開放”也毀譽參半。支援者稱他是中東地區“大破大立的領袖”,政治對手則抨擊他為“冷血獨裁者”。
卡舒吉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據美國《華盛頓郵報》2022年8月8日報道,僅2022年上半年,3400多萬人口的沙特就處死了120名囚犯,這超過2020年與2021年兩年的總和,他們中大半是參與或組織遊行示威的政治犯。不過,沙特當局稱其為“恐怖分子”。
“宮廷鬥争專家”
薩勒曼的“成王之路”出乎外界的意料,他很少出現在公衆視野。多年來,外界一直好奇:他何以從數千名帶有王子頭銜的王室成員中脫穎而出?
2007年,時年22歲的薩勒曼王子作為全職顧問在大臣會議工作了兩年,由此開啟了他的政治生涯。兩年後,他成為時任利雅得省長的父親的特别顧問,并繼續擔任沙特内閣專家委員會兼職顧問。
在父親即位後,他于2015年1月被任命為國防大臣,成為全世界最年輕的國防部長。那一年,他主導并指揮了多國對葉門的戰争。
時至今日,葉門戰争無法取勝并造成成千上萬的平民傷亡和流離失所,但戰争依舊為薩勒曼赢得了民族主義者的廣泛支援。
在沙漠占95%的阿拉伯半島,家族政治的傳統根深蒂固。1925年,阿蔔杜勒·阿齊茲·阿勒沙特建立沙特阿拉伯。這名“開國之王”死後,他的36個兒子結成“兄弟聯盟”,通過宮廷政變罷黜了繼位的紹德國王。
從此,沙特政治實行“兄終弟及”模式,衆多兄弟之間按照能力、威望、長幼、同胞兄弟數量以及母系部族的實力論資排輩。
時光卻日漸威脅到“兄終弟及”模式,“傳弟不傳子”導緻繼位的新國王越來越老,後者往往沒有充沛的精力治國理政。
老年政治也與沙特的人口結構格格不入,目前,30歲以下的年輕人大約占該國總人口的60%。
2015年1月,第六任沙特國王阿蔔杜拉逝世,薩勒曼繼位成為新國王。當時,他的第一王儲是沙特第一代王子中的老幺穆克林親王,第二王儲則是其同母兄長納伊夫的兒子穆罕默德·本·納伊夫。
納伊夫在王儲的職務上逝世。最初,王室普遍以為薩勒曼國王将遵守傳統的“兄終弟及”模式。繼位三個月後,薩勒曼國王卻突然罷黜了穆克林的第一王儲地位,隻因為後者生母的出身卑微。
廢奴運動前,穆克林的生母是被當成禮物獻給阿蔔杜勒·阿齊茲國王的一名葉門奴隸。
穆克林被迫出局。薩勒曼的母親家世背景則高貴很多,其母法赫達(Fahda )王妃來自阿治曼部落,她的祖父是該部落首領。
在“成王之路”上,薩勒曼還有一塊“絆腳石”,就是他的堂兄穆罕默德·本·納伊夫。2017年6月,沙特多家電視台突然播放一段提前錄制的講話,薩勒曼宣布他已得到“堂兄的讓位與祝福”,并成為王儲。
這場“逼宮”後,薩勒曼的堂兄納伊夫消失在公衆視野,《華盛頓郵報》稱後者遭到了軟禁。同年12月,成為王儲的薩勒曼又突然擴大了對王室成員的清洗,通過突襲和誘捕等手段,包括有“沙特首富”之稱的阿瓦裡德王子等十多名王子被強行監禁在首都利雅德的麗思卡爾頓酒店。
這場頗具政變色彩的“麗思酒店監獄事件”,讓薩勒曼“宮廷鬥争專家”的形象聲名遠播。
在外界一片錯愕聲中,薩勒曼登上了王儲之位,結束了沙特延續多年的“兄終弟及”模式,進而開啟了沙特王國“父位子承”的時代。
在整肅過程中,年輕的薩勒曼王儲不僅收攏了數千億美金的财富支配權,還将軍隊、衛隊以及内政部置于麾下,這三支武裝力量原本歸屬不同的王室成員上司,三者之間互相制衡。
世界更在乎石油?
如此,他一步一步地将沙特的軍事、經濟和公權力收入囊中。
但卡舒吉遇害案,已經讓薩勒曼的聲望一落千丈。他從“王國的未來”“阿拉伯世界現代化的明君”,淪為“人肉屠夫”“全球最危險的男人”。
甚至,不少西方國家對來自沙特的投資也頗為警惕,從趨之若鹜的“油元”變成了唯恐避之不及的“血債”。
原本高調的薩勒曼王儲也被迫深居簡出,他很少受邀通路西方國家,不少西方政客生怕受到這名“染血的太子”的牽累。
不過,新冠肺炎疫情加劇了全球通脹危機,俄烏戰争更是讓持續低迷的國際油價節節升高。但西方國家甯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即使忍受高油價也要制裁俄羅斯的石油生産。
在國際石油界,沙特被稱作為數不多的“産量調節者”(Swing Producer),隻要沙特王室的權力中心一聲令下,該國的石油生産就能迅速或增或減,對國際油價起到穩定器的作用。
但這一次,沙特并沒有跟随西方國家的步調。美國《華爾街日報》文章稱,薩勒曼對拜登總統發出的石油增産要求“隻讀不回”。
于是,拜登等西方政要隻能親自前往沙特,那一樁陳年血案已被抛在了腦後,因卡舒吉謀殺案而沉寂許久的薩勒曼,也再次頻繁亮相于公衆視野。
世界似乎更在乎石油。薩勒曼收獲了來自西方政客的橄榄枝,卻依舊沒有赢得國際輿論的諒解。
在2022年7月16日迎接拜登總統的新聞釋出會上,一名美國記者當衆大聲質問,“你會向他(卡舒吉)的家人道歉嗎?”
現場氣氛瞬間緊張起來,其言外之意是,薩勒曼王儲要對卡舒吉之死負責,這名王儲并沒有回答這個尴尬的提問。當該記者被安保人員帶離現場時,薩勒曼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周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