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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鬼神,但我相信終将與你重逢|當劉禹錫遇上柳宗元

作者:Beiqing.com
“我的朋友啊,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你生前是如此聰明絕人,如今縱使亡故化去,怎麼能空無一物呢?我想你所死亡的,隻是你的形體吧?如果你的靈魂有可托之所,就請聽一聽我給你寫下的這些哀傷的文字吧……”

元和十四年(819年)的那個冬天,對劉禹錫來說,是他生命中最凄冷的時節。他的年近九旬的母親在這年冬天去世,他強忍喪母之痛,從貶谪之地連州傳回洛陽。就在他抵達衡陽時,他的至交好友柳宗元的信使突然到來,他原本以為是好友回複先前的約定,不想得到的卻是一紙訃告。

接連的打擊一時間摧毀了他的理智:“驚号大哭,如得狂病。良久問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他悲痛得要瘋了——在那一刻,被悲痛擊中的他,已經瘋了。

我不信鬼神,但我相信終将與你重逢|當劉禹錫遇上柳宗元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8月12日專題《給逝者的信》的B04-B05版。

撰文丨李夏恩

我不信鬼神,但我相信終将與你重逢|當劉禹錫遇上柳宗元

《祭柳員外文》,又名《祭柳子厚文》,出自清光緒乙未仁和朱氏刊本《劉賓客文集》。

嗚呼子厚!我有一言,君其聞否?惟君平昔,聰明絕人。今雖化去,夫豈無物!意君所死,乃形質耳。魂氣何托?聽餘哀詞……途次衡陽,雲有柳使。謂複前約,忽承訃書。驚号大哭,如得狂病。良久問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伸紙窮竟,得君遺書。絕弦之音,凄慘徹骨……

嗚呼子厚!此是何事?朋友凋落,從古所悲。不圖此言,乃為君發。自君失意,沉伏遠郡。近遇國士,方伸眉頭。亦見遺草,恭辭舊府。志氣相感,必越常倫。顧餘負釁,營奉方重。猶冀前路,望君銘旌。古之達人,朋友制服。今有所厭,其禮莫申。朝晡臨後,出就别次。南望桂水,哭我故人。孰雲宿草,此恸何極!

——劉禹錫《祭柳子厚文》

我不信鬼神,但我相信終将與你重逢|當劉禹錫遇上柳宗元

“終我此生,無相見矣”,出自劉禹錫《祭柳子厚文》。

好友初識

劉禹錫還記得五年前兩人的約定,那時,兩人一道遭到貶谪,分别之地,就在衡陽湘水之畔。當年握别時,柳宗元曾向自己傾吐過“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如今,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四十八歲,未來的前途一無所知,唯有曾經的過往,是年将半百的自己唯一可以追憶、可以握在掌心,藏在心頭的東西,而這份過往,曾經與好友一同分享的那一部分,如今,已然随着柳宗元的逝去,一并歸于空無了。隻剩下他守着這份記憶。

我不信鬼神,但我相信終将與你重逢|當劉禹錫遇上柳宗元

劉禹錫像。

共同的記憶開始于26年前,那一年,劉禹錫21歲,進士登第,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此時的他,或許留意到有一位與他一般年紀的少年郎,也沉浸于同樣準備施展抱負的熱望之中。這個人便是與自己同科登第的柳宗元。但兩人在這時或許隻是互相知道姓名,對對方的經曆、愛好乃至于政見并無了解。

兩人之間如何漸行漸近,走到一起的過程,至今仍然模糊不清,隻有約略的蛛絲馬迹可循。劉禹錫最早寫給柳宗元的詩,是在貞元十二年(796年),剛剛遭受父喪的劉禹錫收到了柳宗元從京師長安寄來的一方疊石硯以表慰問。他于是寫下了《謝柳子厚寄疊石硯》以表感激:

常時同硯席,寄硯感離群。

清越敲寒玉,參差疊碧雲。

煙岚餘斐亹,水墨兩氛氲。

好與陶貞白,松窗寫紫文。

“常時同硯席,寄硯感離群”,似乎說明兩人之間的交情從當年同科進士時便已開始,但這類酬答詩作常常會誇大某些交往的情感,是以,并不能說從那時開始,兩人便已經是至交好友,但卻可以視為一段良好友誼的開端。然而,就像我們所知的那樣,詩文的酬答往往僅止步于文辭上的互相欣賞,真正心靈上的惺惺相惜,既有一見如故時的靈犀一點,也有長相晤言的感懷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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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像,出自《晚笑堂畫傳》。

劉禹錫與柳宗元兩人之間得以長相見的時間,是在兩人同科登第的十年後,劉禹錫在貞元十九年被提拔為監察禦史,而柳宗元也在這一年閏十月自藍田縣尉入為監察禦史。同一年,另一位文壇巨子韓愈,也由四門博士轉任監察禦史。三人共事,終于有機會結為好友。韓愈在詩中寫道:“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指的便是柳宗元與劉禹錫。

劉禹錫、柳宗元與韓愈三人的相聚,宛如中唐夜空中的三顆星辰聚在一起,同時發出令人矚目的光芒。然而襯托這三顆星辰的夜空,卻漆黑得令人窒悶。

德宗皇帝治下的貞元末年,政治空氣之險惡詭谲,令人悚然。元稹在回憶這段時期的朝政時記述“貞元十年已後,德宗皇帝春秋高,理務因人,最不欲文法吏生天下罪過,外阃節将,動十餘年不許朝觐,死于其地不易者十八九”,而朝中大臣,更“以謹慎不言為樸雅,以時進見者,不過一二親信。直臣義士,往往抑塞”。白居易更直言“見貞元之末,時政嚴急,人家不敢歡宴,朝士不敢過從”。

這時的劉禹錫與柳宗元,皆方過而立之年,正是準備一展抱負、大顯身手之時,在這種窒悶的暗夜之中,如星辰般的人,自然期望可以劃破這窒息的長夜。隻是這熠熠生輝的雙星,并沒有意識到,他們所瞻仰的那顆急速上升的政治明星,并非兆示黎明将至的啟明。

雙星墜落

“時王叔文得幸太子,禹錫以名重一時,與之交,叔文每稱有宰相器”。比起與柳宗元之間的交往,劉禹錫與王叔文之間的交情更早。早在貞元十一年,劉禹錫登吏部取士科,被授予太子校書之職時,就與太子,後來的順宗皇帝李誦的親近侍從王叔文相識。

對劉禹錫來說,王叔文是個與柳宗元截然不同的朋友。柳宗元與劉禹錫之間更多的是一種性情志趣上的相投,年輕的他們都從心底裡相信仁義正直的教條,相信憑借理想與抱負可以澄清宇内,緻君堯舜。是以他們的詩作中隐而愈彰的憂慮與苦悶中,活躍着一種天真的率直。

但與他們相比,王叔文卻是個迥然不同的人。有一個細節特别能展現這一點。一天,太子李誦與侍讀談論起朝政得失,提及久為百姓所苦的苛政宮市的弊端,說道:“寡人見上,當極言之。”在座的侍讀諸臣紛紛稱贊太子的善意,唯有王叔文沉默不語。

之後,太子問起王叔文為何沉默不語的原因,叔文答道:“皇太子之事上也,視膳問安之外,不合辄預外事,陛下在位歲久,如小人離間,謂殿下收取人情,則安能自解?”——王叔文太清楚當時的皇帝會将權力視為何等的禁脔,即使是自己的兒子,當今天下一人的儲君,未來帝位的繼承人,在自己活着時,也不允許觸碰這個禁忌。

太子作為皇帝的親子無法勘透的權力秘要,王叔文卻能看得一清二楚,可見此人的心機何等深刻。對太子來說,他确實是一位出色的謀臣,但一個能洞破皇權心術的臣子,他内心中的權欲,難道會比之更少嗎?

劉禹錫與柳宗元的才華和理想,讓王叔文将其拉攏備至,引為同道。而劉與柳兩人心中“得君行道”的士人理想,也讓他們願意與王叔文引為同道。盡管從後世來看,王與劉柳之間的關系必然不是純粹的友誼。但在這種關系當中,三人都能各取所需。這種羼雜着欲望與理想、權力與志向的關系,終于猶如滔天巨浪,在貞元二十年正月二十三日,将他們送上了頂巅。這一天,德宗皇帝崩逝,太子李誦即位,成為後來的順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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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梨聯句》,出自明彩繪本《帝鑒圖說》,講述唐德宗賜給賢相李泌燒梨的故事,唐德宗早期任用李泌,君臣相得,但晚年變得猜忌苛刻,朝野之中充滿了緊張氣氛。

時序進入了新帝即位的永貞元年。劉禹錫與柳宗元施展抱負的機會看似來臨了。王叔文“引禹錫及柳宗元入禁内,與之圖議,言無不從”。這是劉禹錫與柳宗元距離至高權力最近的一刻,也是他們距離政治理想實作最近的一刻。他們迫不及待地釋出政令,《雲仙雜記》記載了一樁轶事足見劉禹錫等人推行新政之熱忱,“劉禹錫幹預大權,門吏接書尺,日數千,禹錫一一報謝,綠珠盆中,日用面一鬥為糊,以供緘封”。王叔文自然更是嘗到了權力的滋味,他和他的同黨門前“晝夜車馬如市”。

但這一刻,隻維持了146天,便草草收場。不僅是因為王叔文和他的同黨競逐權力的狂躁,更因為他們用以遂志攬權的王牌順宗皇帝,在即位前不久,突然罹患了嚴重的風疾,無法親自禦殿奏對。于是,朝野中的反對者迅速集結,擁立太子李純監國,之後,又逼迫順宗皇帝禅位,太子李純正式即位,是為憲宗皇帝。

新即位的憲宗皇帝,迅速展開對永貞革新一派的清洗。王叔文被貶谪,之後又被賜死。劉禹錫與柳宗元都被貶黜朝廷,劉禹錫被貶為朗州司馬,柳宗元則被貶為永州司馬。

雙星的政治理想與抱負,就這樣旋起旋滅了。

貶谪之路

“叔文密結有當時名欲僥幸而速進者劉禹錫、柳宗元等十數人,定為死交,蹤迹詭秘。既得志,劉、柳主謀議唱和,采聽外事,及敗,其黨皆斥逐。”

這段充滿貶斥惡意的話,如出自劉禹錫與柳宗元的某位政敵或是私敵的醜诋,毫不奇怪。但這段話恰恰出自與他倆交情甚厚的韓愈之手,便不得不讓人再三思忖。

韓愈确實對柳宗元與劉禹錫兩人心有怨怼,貞元十九年冬,韓愈因上疏直谏宮市之弊而被貶為連州陽山縣令。韓愈認為自己之是以猝遭貶谪,是因為柳宗元與劉禹錫二人洩露了一些他在三人私下晤談時的過激之言,是以觸怒當道。

盡管劉禹錫後來向韓愈袒露心胸,兩人也是以冰釋前嫌,但韓愈胸中依然有積霜未能徹底冰消,乃至于當劉禹錫祈請韓愈為他們共同的亡友柳宗元寫墓志銘時,韓愈依然在文中隐含譏诮地寫道:“(柳子厚)不自貴重顧籍,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暗示柳宗元當時被功利之心沖昏了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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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愈像。

盡管如此評價自己的兩位好友,韓愈顯得有些心胸褊狹,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評價卻不能不稱為允當。當韓愈無辜被貶谪時,柳宗元與劉禹錫都在王叔文的汲引之下熱衷功名仕進,以至自始至終沒有為韓愈辯白過隻言片語。而當永貞革新之時,他們也坐收各方送來的書尺,對門前車馬若市甘之如饴。

我們甚至可以推想,假使永貞革新成功,那麼劉禹錫與柳宗元會不會以名相能臣之名留駐史冊?但更大的可能性是不會,因為他們對功名如此不加遮掩的競逐和對理想的不加掩飾的熱望,已經能看出他們心地中的單純率真。這樣率真單純的人,是很難在權力的食物鍊上站穩腳跟的。

他們終于還是文人,不是政客。而政治上的失意,從某種程度上也拯救了他們自己。友誼中最可貴的品質,往往會在最艱困的境地,放射出令人動容的光芒。就像韓愈在為柳宗元的墓志銘中所寫的那樣:

“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裡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诩诩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

韓愈特别講述了一個柳宗元與劉禹錫之間友情的故事。元和十年,剛剛遇赦召回長安的劉禹錫與柳宗元去玄都觀看桃花。劉禹錫觸景生情,寫下了那首衆口傳誦的名作《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這首詩中“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一聯,很明顯是在諷刺那些在自己被排擠貶谪出京後,乘勢提拔的朝中新貴。這首詩不僅開罪了當年依靠诋毀永貞革新而扶搖直上的朝中權貴,更觸怒了憲宗皇帝。憲宗皇帝正是在反對永貞革新的宦官與朝臣的擁戴下,才得以發動宮變,得登帝位。一如劉禹錫在上給宰相武元衡的謝啟所自述的那樣:“一坐飛語,廢锢十年。昨蒙征還,重罹不幸。诏命始下,周章失圖,吞聲咋舌,顯白無路”——他不僅自己再度造貶出京,更牽累好友柳宗元一道被貶。

然而,當柳宗元得知劉禹錫被貶到“西南極遠,猿狖所居,人迹罕至”的播州之時,卻不惜以自己遭到貶谪排摒之身,上疏為好友求情。他流淚說道:“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劉禹錫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在上疏中,他寫道,自己甘願用自己要去風土較好的柳州,替換劉禹錫瘴疠蠻荒的播州,“雖重得罪,死不恨”——柳宗元為好友的仗義之舉确實險些獲遣重罪,憲宗直接駁回了柳宗元的祈請,甚至當宰相勸谏說“禹錫有老親”時,憲宗依然強硬答道:“但要與郡,豈系母在!”隻有當裴度提醒憲宗“陛下方侍太後,不合發此言”時,皇帝才羞愧地同意将劉禹錫的貶谪之地從播州改為連州。

劉禹錫與柳宗元再度踏上貶谪之路,這趟前往谪戍之地的漫長路途,也為這對難兄難弟提供了一次難得的長時期的相處。當兩人在衡陽分手時,柳宗元為好友寫下贈别詩句:

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将文字占時名。今朝不用臨河别,垂淚千行便濯纓。

劉禹錫則回贈道:

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裡又分歧。重臨事異黃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歸目并随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

柳州與連州有桂江相連,當我們彼此想望之時,就望着這連通兩地的江水,低吟《有所思》吧:

公子遠于隔,乃在天一方。

望望江山阻,悠悠道路長。

别前秋葉落,雖後春花芳。

雷歎一聲響,雨淚忽成行。

怅望情無極,傾心還自傷。

這本是佳人思念男子的詞句,而那時的兩人都沒有想到,這一别,便是永訣。

魂兮來思

“猶冀前路,望君銘旌”——劉禹錫從未想過摯友竟會先自己而去,自己本來是期望好友來給我寫墓志祭文的,畢竟,與柳宗元相比,自己才是體弱多病的那一個。(在給一位醫士薛郎中的信中,他寫道,自己“愚少多病,猶省為兒童時,夙具襦袴,保姆抱之以如醫巫家,針烙灌餌,咺然啼号”。)柳宗元的溘然而逝,先前也似乎毫無征兆,也是以打擊尤為沉重。

不過,他還要拖着自己這副屢遭貶谪的、多病多災的身體,堅持着撐下去。因為他手中握着好友最後的囑托,那張簡短的字紙上分明寫着:

“我不幸,卒以谪死,以遺草累故人。”

他要受命整理好友的遺稿。作為中唐時期最負盛名的詩文巨子,柳宗元的文字數量之大,涉及之廣,使整理遺稿的工作成了一項艱巨的工程。但在現存的劉禹錫的文集中,沒有發現任何劉禹錫感慨搜集詩文之難的隻言片語。

盡管如此,隻要閱讀柳宗元的文集,就能感受到劉禹錫在整理編輯時的心情——這裡面有多少篇詩文正是當初好友寫給自己的文字。而翻看自己的舊稿,又有多少是當年唱和亡友的詩篇。當年說好“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如今卻隻剩下自己,以貶谪之身,在當年分别的衡陽湘水之畔,吊祭自己的亡友:

“千裡江蓠春,故人今不見。”

但他還要活着,去整理亡友的遺作,去撫養亡友的遺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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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世彩堂刻本《柳河東集》前序,即為劉禹錫所作。

三年過去了,終于,劉禹錫可以為躬親編訂完成的亡友文集題寫序言,在這篇題為《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的文章中,他追述了柳宗元的生平過往,以及臨終時對自己的托付,卻對自己拖着病體整理遺作的艱辛困苦隻字未提。仿佛他隻是做了一件應盡之事,絲毫不值得炫耀和誇飾。

他終于讓好友的文字可以流傳後世了。

就在這一年的秋天,一位從永州歸來的僧人告訴劉禹錫,他的好友柳宗元當年在永州修築的園林愚溪,如今已“無複曩時矣!”僧人的話,再度讓他“悲不能自勝”:

溪水悠悠春自來,草堂無主燕飛回。

隔簾惟見中庭草,一樹山榴依舊開。

草聖數行留壞壁,木奴千樹屬鄰家。

唯見裡門通德榜,殘陽寂寞出樵車。

柳門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

縱有鄰人解吹笛,山陽舊侶更誰過。

那些屬于他的故事,屬于自己和他的故事,終于成了杳不可回的陳迹。

就在劉禹錫編訂克成好友文集的同時,他與柳宗元的共同好友韓愈,卻受柳宗元在柳州部下所托,撰寫了一通題為“柳州羅池廟碑”的碑文。在碑文中,韓愈以一貫史家筆法記述道,柳宗元在柳州頗有德政,深受士民愛戴。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年,柳宗元忽然對他的兩名部下說:

“明年吾将死,死而為神,後三年,為廟祀我。”

到了預言的那天,他果然如期長逝。在他去世三年之後的孟秋辛卯日,柳宗元忽然降臨在州署後堂,并且在當晚托夢給他的兩名部下,令他們在羅池為自己修建祠廟。廟宇落成大祭那天,似乎為了彰顯柳宗元作為神靈的威嚴,一位在廟堂中被酒慢侮的醉漢,突發急症,“扶出廟門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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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州柳侯祠,至今受到柳州人崇拜。圖檔出自柳州博物館。

韓愈記載了這樁奇事,感慨道:“餘謂柳侯,生能澤其民,死能驚動福禍之,以食其土,可謂靈也已”——他似乎相信柳宗元真的在死後成為了可以降下福禍給人間的神靈。這座祭祀柳宗元的祠廟曆代香火不絕,至今仍然受到柳州人的崇敬。

劉禹錫不會不知道亡友死後成神的傳說,但無論是編次的文集中,還是紀念的祭文中,他都沒有提及好友成神的隻言片語——他和柳宗元都不相信鬼神的存在,都将天地萬物視為自然造化之功,死生亦複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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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轼書韓愈為柳宗元成神後撰寫的《羅池廟享神詩》碑文,即大名鼎鼎的“荔子碑”,原碑刻現藏柳州柳侯祠中。

但在内心的某一個角落,他依然願意去相信終有與好友再見之日。

即使“終我此生,無相見矣”,但他願意相信,自己為好友寫下的那些字句,做的那些事情,他一定會聽到、看到。柳宗元的長子柳周六,被劉禹錫視如己出,細心教導。鹹通四年(863年),柳周六進士登第。

這一年,劉禹錫已經去世21年了。

“知悲無益,奈恨無已。子之不聞,餘心不理。含酸執筆,辄複中止。誓使周六,同于己子。魂兮來思,知我深旨……”。

我答應你的,都做到了,是以,請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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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鶴唳華亭》(2019)劇照。

文/李夏恩

編輯/羅東 申婵

校對/薛京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