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清明節,江西泰和的一個山村裡,幾名老人正在村門口聊天。
伴随着一陣煙塵,一輛小車緩緩駛入了村莊,一位神采奕奕的中年人走了下來,滿眼新奇的打量着周邊的環境,似乎是第一次來。
“老人家,您知不知道易耀彩葬在哪裡了?”
聽到這個名字,村民們都變得很是激動,易耀彩是開國少将,為新中國的誕生立下了汗馬功勞,是這個山村的驕傲,村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知道是知道,但你找他的墓幹嘛?”
中年人有些不好意思:“我叫易海江,易耀彩是我的父親,當年父親下葬的時候我實在脫不開身,就沒有回來,今年是回來給父親修繕墳墓的。”
老人們一聽他是易耀彩的兒子,一下子熱情了起來,大家夥一邊噓寒問暖,一邊帶着他來到了易耀彩的墓地。
到達目的後,眼尖的易海江發現了異常:父親的墓地旁新添了一個墳,而上面镌刻的名字他從來沒有聽說過。
村民們指着那座新墳告訴他:“這是你張媽的墳,要修一起修,否則不能動土!”
什麼張媽?易海江滿腦袋的問号,但見村民們态度十分堅決,他也不好直接反駁,于是打電話給遠方的母親範景陽求助。
在電話裡,易海江把事情簡單說了說後問道:“我爸14歲參軍,哪來的張媽呀?”
電話那邊的範景陽笑了:“的确有個張媽,鄉親們的話是對的,張媽的墳要和你奶奶、爸爸的墳一塊修,不得怠慢!”
她還叮囑兒子:“代我謝謝鄉親們,詳細情況,以後再告訴你。”
沒辦法,易海江遵照着母親的囑咐給父親、奶奶,還有那位神秘的張媽修繕了墳墓後匆匆趕回了家,向母親詢問關于張媽的事情。
見兒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範景陽緩緩說起了一個發生在戰争歲月中關于堅守的故事。
抱回家中的童養媳
1917年2月,易耀彩出生在江西泰和的一個小山村中,父母都是樸實的農民,過着清貧卻滿足的小日子。
易耀彩自小就長得瘦弱,站在同齡人中總顯得有些單薄,他打個噴嚏,父母的心都要抖三抖。
11歲那年,父母抱了一個9歲的女孩回來。
“她叫張鳳娥,以後就是你的媳婦兒啦。”
在當地,有個風俗說招個童養媳回來,能保兒子平安,于是父母就招了一個女孩回來,希望能有用。
兩個稚童哪裡知道什麼是婚姻嫁娶,妻子和丈夫在他們看來不過是一個稱呼,根本不明白這其中的含義,兩人相處下來更像是一家人。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兩個孩子發現父母經常唉聲歎氣,村裡的大人們也都愁眉不展,似乎發生了什麼很嚴重的事情。
1928年,易耀彩的父母為了保護家人,守衛家鄉,加入了赤衛隊,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和家人聚少離多。
易耀彩有時候會吵着要跟着父母一起去,不想分開,每當這時,張鳳娥都會輕輕抓住他的手,安撫着:“大人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我們不能給他們添麻煩。”
身心俱疲的父母也會叮囑兒子,一定要乖乖聽話不要亂跑,遇到帶槍的人就趕緊逃。
然而随着蔣介石對共産黨員和革命群衆的逮捕和屠殺愈演愈烈,這個遠離鬥争中心的小山村也被卷入了危險之中。
為了保護好自己的這根獨苗苗,經過一夜的思想掙紮後,父親決定把易耀彩送到井岡山去,那裡有紅軍,還有已經當了紅軍的舅外公可以幫忙照看。
“隻有跟着紅軍才有出路,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鳳娥呢?”易耀彩抓住張鳳娥的手:“她不跟我一起去嗎?”
“我留下,照看爹娘。”張鳳娥定定地看着易耀彩說:“我和爹娘一起在這等着你回來。”
幾年的相處讓兩個孩子之間建立了深厚的羁絆,這樣的感情無關愛情,是難以割舍的親情。
14歲的易耀彩擦了擦眼淚,帶上一些幹糧就跟着父親出發了。
臨走前,他抱了抱母親和張鳳娥承諾到:“我一定會回來,你們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等着我!”
張鳳娥看着他,雙眼含淚,似乎想要說點什麼,但最後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兩個少年人就在這動蕩的歲月中分别,他們清澈的眼中滿是希望,炙熱的内心對未來有着無限的遐想,然而世事無常,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再見時已是物是人非。
一人過草地,一人躲屠殺
易耀彩加入紅軍隊伍後沒多久,就發生了反圍剿戰役,隊伍不停地在轉移,瘦小的易耀彩跌跌撞撞地跟着。
第三次反圍剿的時候,易耀彩跟随着隊伍路過家鄉,他原本想要回去看看,但想着自己現在還沒混出個名堂,又要跟着部隊行軍,就沒有回家。
而讓易耀彩沒想到的是,他錯過了和家人見面的最後一次機會。
18歲的時候,易耀彩已經長成了一個成熟的大人,在部隊裡也有出色的表現。
也是在他18歲這年,第五次反“圍剿”失敗,中央紅軍主力部隊被迫放棄根據地,開始長征。
易耀彩正準備跟随部隊離開井岡山,開始長征的時候,卻收到了家鄉的消息:他的家人都被殺害了。
原來,敵軍闖入了他的老家,血洗山村,加入了赤衛隊的父母被敵軍抓走,釘在門闆上,沉進了贛江,屍骨無存。
聽到這個消息後,易耀彩大腦一片空白,站在原地半天都回不過神來,隻覺得自己的天都塌了,過了許久才蹲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臨行前,易耀彩向着贛江的方向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爹,娘,兒子一定會為你們報仇的!”
自己的父母遭遇了不測,張鳳娥也兇多吉少。以為張鳳娥也被屠殺的易耀彩一邊在心中向這位名義上的妻子道歉,一邊帶着刻骨的仇恨踏上了長征之路。
二萬五千裡的長征之路充滿了艱難險阻,有無數的戰友倒下,永遠地留在了這片土地上,易耀彩也曾面臨過生死考驗,但他都咬牙撐了下來。
過草地的時候,大片的草地裹着濕爛的軟泥,還有許多蚊蟲飛來飛去,很多戰士都得了瘧疾,身體不好的人都倒了下去,再也沒能起來。
易耀彩也患上了這種病,連日的奔波和食物的匮乏,在病痛的折磨下,他的身體一天天垮了下去。
又一次發病抽搐時,部隊提出把他留在老百姓家裡。
就在易耀彩猶豫的時候,舅外公把他拉到一邊,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不能停,留下來隻有死路一條,你爸爸把你托付給我,我不能讓你犧牲,就是背,我也要把你背出草地。”
在舅外公的鼓勵和幫助下,易耀彩咬牙站了起來,在舅外公連背帶抱下,一直緊跟着大部隊。
每當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易耀彩的腦海中浮現出父母和張鳳娥的臉,似乎在鼓勵他繼續走下去。
過雪山的時候,戰士們缺少禦寒的衣物,部隊就想了個辦法,煮了辣椒水,每人喝兩碗下去渾身發熱。
易耀彩覺得自己身子骨還行,區區小風抗一抗就過去了,不想去遭那個罪,舅外公眼睛一瞪,硬是逼着他喝了兩大碗。
登上夾金山後,易耀彩才知道自己有多麼的無知,寒風裹着雪花像刀子一樣在他裸露的皮膚上刮過,沒走多遠雙腳就已經沒了知覺,隻能機械的擡腿,全靠意志力支撐。
下山更困難,一不小心就會栽倒,舅外公就讓他把包背在身後,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滑下雪山。
易耀彩跟随的是紅八軍團,期間和敵軍幾次遭遇,雖然人數上占優勢的,奈何武器、物資十分匮乏,最終成功渡過湘江時,上萬的部隊隻剩下了1000多人。
一路走來,易耀彩見識到了大自然的危險,也領教了戰争的殘酷,一想要有許多戰友在路上犧牲,他就忍不住哭出聲來。
後來羅榮桓帶領部隊接應到了剩餘的紅八軍團,紅八軍團取消番号并入了紅五軍團,易耀彩也就轉入了紅五軍團,繼續從軍生涯。
而在遙遠的江西,易耀彩的家鄉,一名女子正在田地裡辛勤地勞作——她就是張鳳娥!
當初屠殺的時候張鳳娥下地幹活,聽到聲響後躲了起來,僥幸逃過一劫。
敵軍離開後,張鳳娥看着滿屋的鮮血泣不成聲,她曾沿着贛江來來回回找過很多次,都沒有找到易耀彩父母的遺體,她隻能簡單收拾了兩人的衣物,立了一個碑。
跪在墓碑前,張鳳娥磕了幾個響頭:“耀彩不在這,兒媳就替他給您二老磕頭了。”
沒有親人幫襯,張鳳娥過得很是艱難,她一個人下地幹活,打理家中事物,身上的衣服早就滿是破洞,但她舍不得換也沒錢換,還經常饑一頓飽一頓。
其他村民們也很可憐她,你拿一把菜,我端一碗米,能幫一點是一點,這才勉強撐了下來。
村裡的老人們都覺得這個易家的兒媳很是忠貞,但年輕人們卻覺得她還有另外的選擇。
“現在到處都在打仗,易耀彩有沒有活着誰也不知道,反正你倆都沒正式擺酒,你就再找戶人家嫁了吧。”
張鳳娥低着頭,聲音很輕,但說的話卻很堅決:“從我來到易家起,我就是易家的兒媳了,生是易家人,死是易家鬼,你們不要再勸了。”
分隔兩地的他們骨子裡有着同樣的倔強,如果能夠早日重逢必定能夠寫就一個佳話,可惜這世界上沒有如果。
機緣巧合覓真愛
易耀彩時刻牢記着家人的仇恨,在部隊積極表現,骁勇善戰的他很快就獲得了中央的賞識,進行了重點栽培,曾進入抗日軍政大學學習,後來擔任八路軍120師358旅作戰科長,此後一路升遷,1940年的時候,正式出任晉察冀第5軍分區參謀長。
此時易耀彩才23歲左右,是年輕有為的香饽饽,組織上也開始給他張羅起了婚事。
一番考察過後,組織上決定讓易耀彩和一位醫生見一面,如果感覺合适的話就定下來。
易耀彩一直記挂着死去的父母和張鳳娥,盡管張鳳娥名義上是他的妻子,但兩人更像是家人,而且斯人已逝,這麼多年了,他也該往前走了,于是答應了下來。
見面的那天,醫生有些害羞,就拉上了好友範景陽一同前往,見面後雙方互相說了姓名和履歷,簡單了解一番後就離開了。
易耀彩當時沒有表态,但第二天就找到了做媒的鄧華司令員說:“昨天見面了,陪張醫生來的那個女孩挺好的,換一個吧!”
鄧華皺了皺眉頭,但耐不住易耀彩的軟磨硬泡于是前去打聽了一番。
範景陽原本出生在一個富裕人家,後來漸漸衰落,父母生下了姐妹三人,一家人都是抗戰積極分子,她的兩個姐姐都參加了革命工作。
家人以自身行動在範景陽的心中種下了革命的火種,她先是在晉察冀軍區第三軍分區的“沖鋒劇社”當小演員,後來改行學醫,一直幹得很出色。
聽說易耀彩對自己一見鐘情,讓範景陽很是驚訝,她對易耀彩的印象也很不錯,老紅軍、老資格,為人謙和,長相帥氣,能夠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也很不錯。
但範景陽當時隻有17歲,還有些害羞:“結婚太突然了,不如先戀愛一段時間?”
“打仗哪有那閑工夫?而且參謀長的人品不錯,你們在一起準錯不了!這樣吧,别人都是先戀愛後結婚,你不如來個先結婚後戀愛吧!”旁人勸說道。
就這樣,在組織的撮合下,兩人走到一起領了證,穿着軍裝拍了張結婚照。
婚後的日子難免有磕磕絆絆,但兩人及時溝通互相了解,又同是共産黨員,一起為偉大的革命事業而奮鬥,除了夫妻,他們還是彼此最親密的戰友。
易耀彩曾無數次感慨自己的好眼光:“當時我一眼就看上你了,我們是天生的一對!”
範景陽靠在他的肩膀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新中國成立後沒多久,易耀彩被任命為了海軍青島基地司令員。
這時的易耀彩才發現,自己已經近20年沒回過家了,盡管家裡已經沒有了親人,他還是準備回家一趟,順便帶着妻子範景陽一起,看看那片生他養他的土地。
讓易耀彩夫婦沒想到的是,這一趟回鄉之旅将會和一個意料之外的人重逢。
重逢卻已物是人非
1953年,組織上決定調易耀彩去蘇聯列甯格勒的伏羅希洛夫海軍學院學習,臨行前,他帶着妻子範景陽回老家,準備祭祀父母。
時隔20多年,再次踏上家鄉的土地,讓易耀彩感慨萬千。
當時的村子雖然遭遇了屠殺,但還是有部分村民幸存下來,村子也一直保留了下來。
一些老人聽說他就是當年參軍的易耀彩後,眼中紛紛閃着激動的淚花,可看到易耀彩身邊的範景陽後,又有些遲疑。
“易娃子,你身邊的人是誰?”
易耀彩急忙給鄉親們介紹:“這是我的妻子範景陽,我帶她回來祭祀家人的。”
村民們面面相觑,過了許久才有人說出一句:“那鳳娥怎麼辦喲?”
“鳳娥?你是說張鳳娥嗎?”易耀彩又驚又喜:“她是不是還活着?”
在村民的帶路下,易耀彩來到了一座破舊的房屋前,一名瘦小的婦女正在眯着眼睛納鞋墊。
“鳳娥,是你嗎?”
聽到呼喚聲,張鳳娥猛地擡起頭來,看到了一名身穿軍裝的男子,眉眼很是熟悉。
“鳳娥!我是易耀彩啊!”
張鳳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起身快步走了過去,但看到易耀彩身邊,一位同樣穿着軍裝的女子後,她又停下了腳步,眼中的光也熄滅了。
這些年來,張鳳娥一直在打聽易耀彩的消息,她固執的認為易耀彩沒有死,隻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生活着。
張鳳娥也想過易耀彩會重新娶妻生子,她覺得自己能夠了解,可當這件事情真的發生後,張鳳娥還是會忍不住難過。
通過村民的講述,易耀彩知道35歲的張鳳娥一直沒有嫁人,誰勸都沒用,當初還幫忙立了父母的碑,披麻戴孝,這麼多年一直一個人堅持了下來。
看着舉止親密的兩人,張鳳娥很沉默,她默默地給兩人沖茶燒飯,還帶着他們去墓地裡祭拜。
這樣的張鳳娥讓易耀彩和範景陽覺得很是虧欠,但當年易耀彩以為張鳳娥已經遇害,再加上一直把對方當家人看待,這才和範景陽結合,易耀彩也沒有做錯什麼。
而童養媳法律并不承認,隻是一個封建的現象,張鳳娥也是受害者。
範景陽也沒有做錯,張鳳娥和易耀彩并沒有正式領證,也沒有結合,隻是一個封建習俗,她沒有破壞任何人的家庭。
三人誰都沒有做錯,但确實造成了遺憾。
為了讓張鳳娥過得寬裕些,易耀彩夫婦拿出了自己為數不多的工資,但她不願意收下。
易耀彩的父母被列為了烈士,烈屬可以享受一些照顧。
易耀彩到縣政府反映情況:“鳳娥9歲進了易家門,大屠殺時她為易家人擔心受怕,安葬老母時她披麻戴孝,在她心中已經是易家人了,就算是養女吧。”
于是在易耀彩的堅持下,張鳳娥享受到了烈屬待遇,領到了棉被、大衣和少量的糧食,東西不多,卻解了張鳳娥的燃眉之急。
2005年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之際,範景明(左)範景新(中)範景陽(右)特地在天安門前合影留念
從老家回來後,易耀彩夫婦一直沒有忘記張鳳娥,特别是範景陽,對于丈夫照顧張鳳娥的事情一直都很支援。
同樣作為女性,她能夠了解張鳳娥的處境和無奈,而且多年的革命工作,她也見識過許多封建禮教,深知百姓疾苦,對于張鳳娥的堅守很是敬佩,于是能幫一點是一點。
之後的幾年裡,夫妻倆一直記挂着在老家的張鳳娥,不僅給她寄生活費,還一有機會就回去看望。
他們也曾勸過張鳳娥再嫁,可她說一個人過慣了,讓他們不要再提了。
1990年,易耀彩去世,範景陽帶着部分子女,捧着骨灰回到了老家安葬。
當時張鳳娥已經72歲了,站在易耀彩的墓地前久久地伫立着,等她回過神來時已經淚流滿面。
範景陽帶着自己的孩子來到她面前:“這是你們的張媽,是你們的長輩。”
不僅如此,範景陽還提出要把她接走照顧晚年,如此的大度和溫柔讓張鳳娥很是感動,但她還是拒絕了:“我在這裡住了一輩子,有感情了,就不去了。”
1998年,張鳳娥去世,享年80歲,在範景陽的支援下,村裡人把她埋在了易耀彩的墳旁,成全了她守候一生的癡情。
參考資料:
中國軍網:連襟婚罕聞:三位開國将軍與範家姐妹的風雨人生:抗戰風雲中出現了範家三姐妹
青島早報:“飛奪泸定橋有我父親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