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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梅子,王梅子,終究不如一個賀梅子

作者:唐詩宋詞古詩詞
李梅子,王梅子,終究不如一個賀梅子

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

錦瑟華年誰與度?

月橋花院,瑣窗朱戶,隻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臯暮,彩筆新題斷腸句。

試問閑愁都幾許?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青玉案·淩波不過橫塘路》

賀鑄的《青玉案》多年前便讀過,意思全懂,包括那若隐若現的美感我也能大概感受到,特别是最後那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更是讓他收獲到“賀梅子”這一美稱。

詩歌不像算式那般,解完便知其一切,甚至還能舉一反三。詩無達诂,故此今日我也想試着來解一解賀鑄的《青玉案》。

首先,我想表達我的疑問。他到底愁什麼?上下阕是怎樣聯系的?結尾那處寫的好,那麼到底哪裡寫的好呢?我相信,這麼去寫,會使文章失去美感,但是為使我真正了解賀梅子,也為使與諸君有更好的交流。盡管這般嚴肅,我也要這樣了。

那麼賀鑄到底愁什麼呢?

上阕寫他遇見了一女子,“淩波“二字,我就能看出這女子該有多美麗。曹子建的《洛神賦》曾這般形容洛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淩波能看出姑娘的體态輕盈,翩若驚鴻,宛若遊龍。

可接下來,賀鑄隻能目送其離去,是以我們可以說賀鑄的愁是相思引起的。太武斷了,下阙他可是自己去說此愁乃是“閑愁”,是終日無事可做碌碌無為的閑愁。這種愁不似悲愁那樣明确,如山谷升起的青煙,籠罩着峭壁,使人不知危險。蘇轼在《承天寺夜遊》中有,“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閑愁給人的感覺就是很虛無缥缈,無法傷及生命,卻也無法體會歡喜。

李梅子,王梅子,終究不如一個賀梅子

是以,如果是相思,那可是刻骨銘心的,就像徐再思寫的《折桂令·春情》那樣: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空一縷馀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

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若半死之身,似得不治之症。是以自然也不是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家仇國恨,不是龔自珍的“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的離别之愁。

在說《青玉案·淩波不過橫塘路》之前,我們來看看賀鑄。他是在何種背景下寫下這篇封神之作呢?

其實賀鑄一生都不平,這裡的平不是“平凡”之意,而是他的人生很不平靜。《賀鑄傳》中這般描寫他的性格,“喜談當世事,可否不少假借,雖貴要權傾一時,小不中意,極口诋之無遺辭,人以為近俠。”不趨炎附勢,故此後來一直沉于下僚,不得升遷,壯志難酬,“悒悒不得志,食宮祠祿,退居吳下”(《賀鑄傳》)。此詞正是寫于其隐居蘇州之時。

李梅子,王梅子,終究不如一個賀梅子

那麼,我們可否大膽推測其實根本就沒有那位女子,不是邂逅也不是情緣,沒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切全由空想。是以上阕的女子在我看來就是賀鑄的化身,雖做官,仍不被重視,一生流轉各處,滿腹經綸卻無人欣賞。他不是以歡愉心情來到蘇州隐居,而是不得志,郁郁不得志,姑娘是怎樣的,是“錦瑟年華”,如此美好年華卻隻能被春知,困瑣在曲徑通幽的花院裡,雲窗霧閣常扃。如果春一去,還有誰知其所處?

姑娘美好,韶華依舊,卻被妝奁困瑣,玉壁難出光耀。賀鑄食公祠祿,偏安水鄉,雖生活還優渥,奈何一腔熱血無處發,是以,“姑娘”不就是賀鑄的化身嗎?蘇轼的情況其實也是這樣,在黃州不是沒有做官,隻不過是有名無實的官位,于此情況裡,無法反抗,無所事事,隻能生出“閑愁”。是以下阕的“彩筆新題斷腸句”題的句子應該就是“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隻有春知處”。這便是下阕與上阕的聯系。先描繪畫面,再總結升華。

李梅子,王梅子,終究不如一個賀梅子

看《青玉案·淩波不過橫塘路》時,我總會将其與戴望舒的《雨巷》聯系在一起,“撐着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個丁香一樣地、結着愁怨的姑娘。”于我看來,丁香姑娘與淩波姑娘無甚差別,都是借着朦胧不清的寫法去表達自己的一種感情,丁香姑娘表達的是一種美好願望,但卻于暮春下顯得如此易碎。淩波姑娘,就是表達賀鑄的那種想被别人發掘卻始終埋沒終日無所事事的閑愁。他們都塑造了一個絕美的可人,卻書寫自己難以顯露的夢。

如果他真的歡喜此時的一切,也不會透露如此多的無奈,“誰愛松陵水似天。畫船聽雨奈無眠”隻有心裡有事才會無眠,隻有萬般無奈,才會滋生閑愁。

那麼“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寫得好,到底好在哪?知其然,知其是以然。

我先大概描述一下畫面。遠遠望去,平野長滿了青蔥翠綠的萋萋芳草,暮春時節,淫雨霏霏,綿延不絕,煙霧籠罩于草上,一路侵襲,無法達到邊際。柳絮如飛花般飄滿城内,紛紛跌落,水塘、小徑、瓦房皆是,二分塵土,一分流水,如離人淚。江南暮春,雨如期而至,飄灑浥塵,半月有餘。

李梅子,王梅子,終究不如一個賀梅子

我看馬積高先生那版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對賀鑄寫“愁”有過總結,說他筆下的愁有長度,“江上暮潮,隐隐山橫南岸。奈離愁、分不斷。”說他筆下的愁有面積,能夠蔓延,“愁随芳草,綠遍江南。”說他筆下的愁有體積,可以鬥量,“萬斛閑愁量有剩”,說他筆下的愁有重量,好付船載,“彩舟載得離愁動”,還說他筆下的愁有顔色,能彀付于紙上,“小華箋,付與西飛去;印一雙愁黛,再三歸字”。

看完後,隻覺天光大換,不覺拍手拊掌,連連稱贊。那麼無法創新,隻能拾人牙慧,以此番定義法來解釋作譯。以此先看,“一川煙草”,便也能用面積來解釋,我還覺得可以加個長度。“川”乃平野、平地之意,“草”白居易早在《賦得古原草送别》裡解釋過他的習性,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那麼我們可以明白賀鑄的“閑愁”是無可消散的,李煜詞言“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這裡便是長度,草不僅無可消除,甚至還會滋生新物,直至覆寫所見之處,甚至不可見之處也能覆寫。

更絕的是,賀鑄在“草”前添了個“煙”字,煙,朦胧狀,似霧裡透光,難辨其源,若遠岸流螢,難溯其光。若隻單單是“一川春草”,隻能看出愁的寬廣,加一“煙”字更能體會“閑愁”之迷茫,哪怕草長滿天際,也無法辨清方向,無法精準拔出,隻能任其瘋狂生長。

李梅子,王梅子,終究不如一個賀梅子

那麼“滿城風絮”怎解?可拿“體積”來解。風絮無非就是柳絮,柳絮也就是楊花之意。說到楊花,我腦海裡面瞬間便出現了蘇轼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

抛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

萦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

夢随風萬裡,尋郎去處,又還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暮春時節,楊花便似蘇轼筆下這般漫天作雪飛,不管哪裡都能留下其足迹。雖是大自然的造物,無奈不讨人喜,跌至何處,都無人瞧上一瞧,不像桃花讨得個“灼灼其華”,似牡丹讨得個“國色天香”,楊花隻讨得個“無人惜從教墜”,真可謂質本潔來得髒去。

那麼此種處境不是和賀鑄一樣,雖存在,卻似不存在,無人在乎,雖各處都留下腳印,卻也隻能獨自守得江南聽雨聲,唯有春知處。

李梅子,王梅子,終究不如一個賀梅子

最後要解的便是“梅子黃時雨”了,這該用什麼來形容呢?體積不妥當,面積更不貼切,那隻能是長度了。畢竟大家愛用“雨絲不斷”來形容雨一直不停。那麼江南梅雨時節更是如此,惡劣到甚至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那麼“閑愁”也似這般,整日萦繞心頭,終日陰雲密布,無法消減。且江南地區每逢梅雨,屋内棉被枕套皆會發黴,似青苔滋生,不僅味道難聞,還易滋生疾病,與“閑愁”有何不同?“閑愁”不似其他愁那般可以瞬間擊垮人,但是整日思索,倒也容易抑郁寡歡,故此,以小害來形容小愁,最貼切不過。

看完賀鑄語,我再不知何種意象還能形容這般抽象之物,閑愁很難寫出,賀鑄卻用如此巧妙之語道盡,不可謂不絕。煙草、風絮、梅雨皆為不可名狀之物,以此來寫閑愁最好不過。故此若别人想與他争“賀梅子”之名,我恐也與其急。

依舊采取舊話,詩無達诂,到底如何去解詩,若說得通,其實萬般都妙。

-作者-

盈昃,一個愛詩詞、愛江南的人。幻想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願望是“一生好入名山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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