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15日，建築界最高榮譽普利茲克獎揭曉，來自布基納法索的迪埃貝多·弗朗西斯·凱雷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非洲建築師和黑人建築師。“他的建築，為社群而建，與社群共存，直覺反映出社群的方方面面——從建造、取材、規劃到社群的特質都已融入建築。”“其全部作品向世人昭示：根植于當地材料，能夠創造無限的力量。”凱雷還是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一直在為促進家鄉教育、改善兒童營養不良奔波。他認為，無論貧富，每個人都理應享受品質、美、舒适和“奢華”。
在迪埃貝多·弗朗西斯·凱雷（Diébédo Francis Kéré）的母語中，“迪埃貝多”意為“來組織事物的人”，這似乎成為他未來成就的一種“預言”。
2022年普利茲克獎得主迪埃貝多·弗朗西斯·凱雷來自布基納法索，是首位獲此殊榮的非洲建築師和黑人建築師。他在德國柏林擁有一家建築師事務所和一個基金會。
上學的“特權”
布基納法索位于非洲西部，根據世界銀行資料，那裡是世界最不發達國家之一。1965年，凱雷出生在布基納法索中部村莊甘多，那裡貧困、落後，沒有電，飲用水的擷取十分困難。凱雷是村長的長子，臉周一圈代表太陽光線的放射狀烙印證明着他的特殊身份。父親希望凱雷能讀書識字、幫他翻譯信件，但村裡沒有學校，7歲的凱雷不得不随叔叔前往20公裡外的滕科多戈上國小，平時住在叔叔家，隻有假期才能回家。他是全村第一個進學校讀書的孩子。
凱雷臉上一圈放射狀烙印是甘多村村長血脈的象征
布基納法索屬于熱帶草原氣候，終年高溫，最高氣溫可達45℃。那時的凱雷每天與100多名同學擠在一間陰暗狹小、悶熱不透氣的教室裡上課，“窗外的陽光是那麼燦爛，但教室裡黑得無法閱讀。從那時起我就發誓，長大後一定要努力改變這一切。”
凱雷小時候在這樣黑暗的教室中讀書，當時他便勵志長大後為家鄉的孩子們提供光亮、舒适、通風的學習環境。
“每個假期我都會回到甘多，開學前再挨家挨戶去告别。所有的婦女都會打開她們的口袋，把僅有的一兩枚硬币給我。在我的文化裡，這代表着感情深厚。我問媽媽，為什麼她們這麼愛我？她回答說，她們希望我學有所成，回到甘多，改變甘多。”這樣的情景讓凱雷終生難忘，他始終懷揣報效家鄉的理想求學。
國小畢業後，凱雷成為一名木匠。1985年，他獲得由卡爾·杜伊斯堡協會提供的職業木工獎學金，前往德國柏林擔任發展援助主管的助理，學習搭建屋頂和制作家具。凱雷深知隻掌握木工技能是遠遠不夠的，于是每天下班後去夜校補習中學課程。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再次獲得獎學金進入柏林工業大學學習建築學和土木工程，39歲時完成學業，他的畢業作品就是此後令他聞名世界的甘多國小。
從村莊來，回村莊去
為家鄉建造一所國小一直是凱雷的心願。早在大學期間，他就成立了“甘多國小的磚塊”項目（Schulbausteine für Gando，後改名為凱雷基金會），完成圖紙設計後，他開始為自己的第一個建築項目籌款。“籌集5萬美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甚至建議我的同學少買幾杯咖啡、幾包香煙，把錢用于支援我在甘多的建造計劃。”可以想象，孤身一人在異國他鄉的凱雷為給家鄉的孩子們建一所學校花費了多少精力，向多少人進行了多少次遊說，又遭到了多少次拒絕。
2年後，凱雷激動地帶着所有籌款回到甘多，全村人欣喜若狂。可聽到凱雷計劃用黏土作為建築材料時，大家震驚不已。在甘多，黏土是最常見的建築材料，家家戶戶都使用，但當地的房屋牢固性差，雨季時有崩塌風險。“黏土如何撐過雨季？”“這就是你在歐洲學到的嗎？”“早知如此，不如當初留在鄉間勞作！”諸如此類的質疑聲鋪天蓋地向凱雷襲來。
然而，正是經過在歐洲的學習，凱雷才無比堅定地選擇黏土。他認為，在非洲建造房屋，不能簡單地将西方的做法“複制粘貼”，而不考慮當地實際情況。甘多水源緊張，沒有電力供應，鋼筋水泥的都市建築隻會“水土不服”。此外，這裡經濟落後，運輸困難，必須采用當地材料以降低建築成本和難度。至于如何使黏土建造的房屋更堅固，凱雷的方法很簡單——将加入水泥的黏土制成磚，高密度黏土磚牆是天然的蓄熱體，有助于保持室内涼爽。村民們從來不知道黏土還可以變成磚塊，于是凱雷手把手地教大家，包括如何捶打黏土使其變得堅固，如何使用石塊給地面抛光⋯⋯他們用最原始的方式施工，村民們學會了建築技能，建造成本也降到了最低。
甘多村的村民們使用最原始的建造方法，村民們連番上陣，敲打木槌壓實黏土，用人代替傳送帶運輸黏土泥。
此外，凱雷在屋頂的斜面建造了通風口；寬大的鐵皮屋檐有效遮擋了強烈的陽光與風沙；通風視窗下的蓄水池降低了進入室内的氣流溫度，熱氣流通過天花闆的孔洞排出，保證空氣循環，被動通風系統的效果堪比空調；陽光通過黑闆上端的斜面開口射入，恰好照射在黑闆上；多功能窗戶可用不同方式打開，旱季時用細密窗格隔絕沙塵，雨季時可将窗戶完全打開增加通風，陽光強烈時可選擇傾角，使光線易于閱讀且室溫不會過高⋯⋯蓄熱體、通風塔、間接光照、交叉通風，從這些設計中我們不難窺見凱雷的可持續發展理念。
他最大化利用自然資源，讓沒有自來水、沒有電力的甘多國小能舒适、光亮得與城市中的學校相近。凱雷還在校園内設計了有遮蔽的小廣場，孩子們可以在此休息、交流。“每個人都有享受品質生活和美的權利。一些人聽說我在非洲建造學校時，認為學校裡隻需有最基礎的東西。我不接受，我想為孩子們建造最好的學校，哪怕困難重重。”
凱雷的代表作甘多國小運用被動通風系統降低室内溫度，甘多村沒有電力供應，這樣的可持續發展設計使孩子們能夠在非洲高達45℃的高溫中相對舒适地學習。
甘多國小窗戶的顔色由甘多村村民們共同商議決定，窗戶有多種打開方式，提供光照和通風。
凱雷在甘多國小中建造了一片有遮擋的廣場，為孩子們提供公共活動空間。
凱雷建造的庫杜古舒格爾中學運用當地桉木條作為遮擋，條縫中射入的陽光不刺眼，适宜閱讀。
2001年，甘多國小正式建成，孩子們終于可以在家門口舒适地上學了，村民們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看到凱雷為家鄉帶來的改變，家長們也逐漸認識到教育的重要性，在甘多國小建校2年後，在校學生已超過260人（來自甘多及周邊地區），校園顯得擁擠起來，擴建已刻不容緩。
在擴建工程中，凱雷設計了雙層黏土拱形房頂，使建築更加堅固。可村民們大多不識字，更看不懂建築工程圖紙，于是凱雷先制作了小型黏土拱頂展示給村民們看，待大家了解後開工。擴建後的甘多國小可容納500多名學生。随後，凱雷又帶領大家建造了教師宿舍、圖書館、花園等配套設施。建圖書館時，他嘗試将當地盛産的陶罐切割後放置屋頂，再澆築混凝土，既可通風，又增加了光線。無論是建立還是擴建，凱雷對村民們建築技能的教育訓練貫穿始終，這也寄托着他更深沉的願景：讓年輕人掌握一技之長，可以留在當地賺錢養家，無需背井離鄉外出打工。
建造甘多國小圖書館時，凱雷将當地常見的陶土罐切割後固定在房頂上，既能通風透光，又充分利用了當地資源。
孩子們在明亮的甘多國小上課。凱雷将接受教育的機會帶回家鄉，擴建後的甘多國小能夠容納甘多及周邊村莊的近500名學生。
凱雷就像一個超級引力場，用社群的力量反哺社群，作出比建造一幢房屋更長遠的改變。他在家鄉開展“甘多芒果計劃”，旨在改善兒童營養不良的問題。當地的主要食物是一種名為foufou的木薯制品，日常飲食中幾乎沒有維生素，而芒果富含多種維生素，營養豐富，且芒果樹枝粗葉盛，狀如華蓋，能提供蔭蔽。但廣泛存在的白蟻會蛀蝕果樹根部，甘多村無力負擔殺蟲劑和化肥，凱雷便教給大家幾個種植妙招：在種樹之前先挖一個洞，裝滿剩骨頭和肉，以吸引螞蟻在此安家并吃掉白蟻；在芒果樹下養雞，讓雞糞成為天然肥料。此外，他還利用陶罐建立滴灌系統，為芒果樹提供少量但持續的水源，解決了旱季缺水灌溉的問題。在凱雷的指導下，孩子們不僅收獲了香甜的芒果，植樹環保的理念更在心中萌芽。而掌握這些技術的村民們，未來也能獨立将社群建設得更好，一代代傳承下去。
除了建造學校，凱雷還在甘多推行“凱雷芒果計劃”，教會村民如何種植芒果樹以改善兒童營養不良問題。
甘多國小項目的成功，給甘多村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使凱雷獲得2004年阿迦汗建築獎（建築界知名獎項之一，每3年頒發一次）。這是他首次獲得國際大獎。“一戰成名”的凱雷于2005年在德國柏林成立了自己的建築師事務所，将目光投向更廣闊的天地：萊奧醫療與社會福利中心、庫杜古舒格爾中學⋯⋯凱雷在布基納法索越來越多的鄉村和城市留下自己的作品，帶去教育、醫療的希望；馬裡國家公園、莫三鼻克太特本加河畔學校、肯亞圖爾卡納郡獅子初創園區⋯⋯在非洲大地，凱雷建起了更多通向未來的“橋梁”，也帶着甘多的故事走向更廣闊的世界舞台。
凱雷建造的醫療與社會福利中心使用正方形視窗作為天然通風和照明通道
布基納理工學院及其被動通風系統示意圖，通過雙重屋頂的設計，熱氣流能夠及時從房頂散出。
2019年，凱雷在美國科切拉音樂節建造的臨時裝置Sarbalé Ke，這是凱雷的母語比薩語，意思是“慶典之家”，外形靈感來源于非洲常見的猴面包樹。色彩缤紛的“慶典之家”在人潮擁擠的音樂節現場開辟出幾處有光的、自然通風的、有遮蔽的内部空間，供遊客歇腳、交談。
2014年布基納法索發生政變，摧毀了議會大廈。凱雷對議會大樓重新設計，以透明的金字塔外觀寄托對政治清明的希望。該項目正在建設中，本圖為凱雷建築師事務所提供的效果圖。
從非洲抵達世界
2009年，凱雷在巴黎建築與遺産城（又名法蘭西建築遺産博物館）主辦的全球可持續建築獎評選中獲獎，大大提升了他在歐洲的知名度，也逐漸擁有參與更多國家設計項目的機會。他還受聘為哈佛大學設計研究所學生院和耶魯大學建築學院的客座教授，2017年又出任慕尼黑工業大學首任建築設計講席教授。然而他始終銘記自己從哪裡啟航：“我從非洲文化中汲取靈感，展現在建築作品上，将其帶向世界。我想通過我的作品讓世界了解非洲，知道非洲還有許多值得探索的東西。”
2012年，凱雷榮獲霍爾希姆全球金獎。霍爾希姆是世界領先的建築材料供應商之一。
蛇形畫廊（Serpentine Pavilion）是英國著名現當代藝術畫廊之一，位于英國倫敦肯辛頓宮花園（Kensington Palace Gardens）。自2000年起，畫廊每年邀請著名建築師對畫廊重新設計，建造夏日臨時展亭。
2017年，凱雷以家鄉習俗為靈感，設計建造了靛藍色的蛇形畫廊。畫廊中央結構參考大樹形狀：“在我的家鄉甘多有一棵巨大的樹，村民們在樹下集會、讨論事宜。那棵樹就像村子的中心點。”凱雷希望蛇形畫廊能夠成為遊客們讨論、交換意見的場所。三角形靛藍色子產品拼接而成的外牆蜿蜒曲折，靈感來自非洲的傳統服飾圖案，藍色在凱雷的文化中象征力量；懸垂式透明屋頂天篷可遮擋雨水，木條拼接而成又能夠收集自然光線；全開放式結構創造了被動通風系統，熱氣流通過木條間隙上升；漏鬥形的屋頂将雨水收集到建築的中心，備澆灌景觀綠地之用，以此提醒人們水資源短缺的環境問題。普利茲克獎頒獎詞中提及了凱雷的蛇形畫廊設計：“他用一種特别而有效的方式成功地将樹木，這個世界原始建築中被人遺忘已久的基本符号，翻譯成一種通用的視覺語言。”
2017年凱雷在倫敦肯辛頓宮花園設計的蛇形畫廊，組成外牆的藍色三角形圖案靈感來自非洲當地衣物紋理。此外，使用的藍色在非洲文化中代表力量。畫廊頂部仍然使用密集的木條，使光照不會太刺眼。 Iwan Baan攝
提佩特高地藝術中心（Tippet Rise Art Center）位于美國蒙大拿州黃石國家公園的邊緣，2019年凱雷在這裡設計了木質部展亭（Xylem Pavilion）。木質部是樹木的運輸組織，負責将根吸收的水分及營養運輸給其他“器官”使用，用它命名亭子寄托着凱雷的可持續發展理念——希望這座建築像木質部之于樹木，讓遊客安靜地思考、交談、享受自然。
這座完全由木材建造的亭子被白楊樹環抱，與周遭甯靜的自然氛圍渾然一體。這些木材幾乎全部是當地的松木，經工藝切割打磨，延續了凱雷就地取材等可持續發展理念。項目設計靈感來自布基納法索村莊随處可見的神聖集會場所“Tuguna”，人們在那裡冥想、交流。多個交疊而成的圓木組成展亭的花瓣形圓頂，若幹六邊形鋼架固定木材，加以鋼柱輔助支撐；光線從圓木之間自然形成的縫隙射入，柔和而不炎熱；座椅亦由圓木切割打磨而成。整個建造過程對周邊自然環境的破壞被降到最低，正如普利茲克獎頒獎辭所言：“凱雷的作品還提示我們，為了保障能為地球上數十億的居民提供足夠的建築和基礎設施，改變不可持續的生産和消費模式勢在必行。”
2019年凱雷在美國蒙大拿州設計的木質部展亭，全部使用當地原木經天然工藝切割打磨，對環境的影響降到了最低，貫徹可持續發展理念。
普利茲克先生在給予凱雷的緻辭中指出：“他是一位建築師，更是一名奉獻者。在那些常常被世界所遺忘的土地上，他為不計其數的群眾改善居住條件和生活體驗。凱雷的建築作品集美觀、謙遜、大膽和創新于一體，是建築品格和個人風範的完美統一。他堅定地承襲了普利茲克建築獎的使命。”期待這個來自非洲的未來主義建築師能夠激勵非洲人民，在西方文化之外創造屬于非洲大陸的建築文化和非洲文明的獨特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