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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水鬼行

導言

臨安城最美的花魁陶師兒溺斃在西湖。一年前,她與王家公子私定終身,深夜泛舟西湖,在古老月光的見證下,一番纏綿,相擁而眠。小船行至藕花深處,随即傾翻沉沒,兩人在睡夢中雙雙殒命......

水鬼行

作者:呆咪

臨安城最美的花魁陶師兒溺斃在西湖。一年前,她與王家公子私定終身,深夜泛舟西湖,在古老月光的見證下,一番纏綿,相擁而眠。小船行至藕花深處,随即傾翻沉沒,兩人在睡夢中雙雙殒命。

很快,人們被這個愛情故事打動了:追求自由愛情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誰不喜歡,何況結局如此富有悲劇色彩。詩人給這一故事創調填詞,起名《霜天曉角》,曲子不多時傳唱起來,陶師兒所在的寒漪樓更是将其作為保留曲目,列位看官老爺每聽一次,師兒這一輩子就沒白活。這種浪漫仍在蔓延,師兒死去的西湖的一角,竟然變成了一個紀念之地;癡男怨女們攜手前來,将師兒和王生認作梁山伯祝英台,請保佑我們天長地久;懷春的孤男寡女雙手合十祈願,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

但是最近事情開始變得不對勁。之前來此祈禱的人陸陸續續地回來了,不是還願,而是前仆後繼地跟随陶師兒投河自盡。他們口中念念有詞,一腳踏入河中,失神落魄地往湖心位置蹚過去。等家人找過來,往往已經過去三五天。一群人聚在水邊叽叽喳喳商量完打撈的價錢,撈屍人一個猛子紮下去,遊到一半就開始掙紮,似乎抽筋了動不了,眼看着開始高聲呼救,水灌進嘴巴鼻子,他的聲音微弱下去,人也漸漸下沉,衆目睽睽之下竟也被活活淹死。

岸上的人面面相觑,寂然不語。半晌,有人從牙縫裡擠出可怖的猜測:“水鬼?”

首當其沖的就是臨安衙門。半個月内報失蹤溺水的案子達八十起,再不調查恐怕要激起更為深沉的恐懼。于是,臨安衙門的龍川奉命前來徹查此事。龍捕頭辦事認真,效率又高,年紀又輕,脾氣又好,長得也溫柔英俊有親和力,收拾爛攤子再合适不過。龍川左手提着劍右手搬個小闆凳,坐在西湖入口處把人一個個勸回去。

辦法雖笨,效果顯著。在龍川充當看門大爺的這三天,西湖景區一個人進不去,問就是官府下的令,群衆怨聲載道。太陽落山的時候,龍川就美滋滋拿起小闆凳回家。幾天之後,投河自盡的人反而越來越多了,龍川被罵得狗血淋頭:“誰會大白天跳河啊?讓你看門,讓你不給人做生意了?問起來都是衙門的罪,你一個小捕快擔得起責嗎?”

于是龍川被迫改成晚上坐班。白天衙役服再妥帖修身,一整天地穿下來也不舒服,腰上麻絲絲的好像螞蟻在爬。月朗星稀的夜晚,龍川看着遠處的群山和影影綽綽的古塔一陣陣地發愣犯困,又是揉眼睛又是伸懶腰,還百無聊賴地拿起脖子上挂的龍形玉佩摩挲半天。這玉佩戴了好多年,不甚值錢的料子也變得瑩潤如蜜,光澤剔透。

龍川正出神間,餘光瞟到了遠處有人正在接近。他微微擡頭,眼中閃過一瞬間的迷惑,随即爆發出微小而本能的警惕。他站起身,看着一瘸一拐走來的人影,微微皺眉。

那是一個形容枯槁的男人,走起路來仿佛被什麼東西一下一下撞在膝蓋後面,誇嚓誇嚓地往前摔,再多一分就要直接跪倒。他穿着肮髒破舊的衣服,瘦得形銷骨立,行動時候關節頂在薄薄的布料上,突出一個個細小尖銳的骨刺。龍川不忍看他的軀體,轉而将視線挪到臉上,不料看到了更加駭人的景象:這張臉沒有一點血色,斷裂的頭發散亂在兩側,瞳仁灰白無神,顴骨如小山一般凸起,兩頰深深地往裡裂出個峽谷。他的嘴唇也是白的,幹燥得裂出一個個口子,嘴微微在動,微弱而急促地呼吸着,呢喃着,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麼。

龍川被這樣的景象震懾,有一瞬間的動彈不得,冷汗直冒。男人靠近的時候似乎完全看不到龍川,直接與龍川擦身而過。一霎間,龍川聽到了他口中念叨的話:“師兒,我夢到你,我來找你了,我來找你了,我來找你了。”

“等一下。”龍川下意識地扳住他瘦得聳起的肩膀,“這裡不能進去。我不管你想幹什麼,為了你的生命,我說不能進就是不能進。咦?你是那個寫《霜天曉角》的詩人?”

男人卻根本充耳不聞,接着無意識地往前走,一瘸一拐的步子非常堅決且有力,龍川聽到手上傳來咯吱咯吱的骨節摩擦聲,擔心自己不小心把這個人給掰骨折了,跟着前進一步,好聲好氣地勸道:“大哥,大哥,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人死不能複生。聽我一句勸,想想你的家人,他們在等你回家吃飯,你不想讓他們傷心吧?我也不想動手,你……”

突然間,男人像瘋了一般發出凄厲的尖嘯,渾身爆發出巨大的力量,猛然掙脫龍川猶猶豫豫的抓握,以恐怖的速度反撲過來,雙手像鷹一般勾住龍川肩膀,張大嘴巴猝然咬過來,嘴唇上的口子啪地飙出血,噴到龍川臉上,驚得龍川疾呼“幹什麼”,從腰間拔出劍,用劍柄朝男人的下巴猛地往上一頂,隻聽得砰的一聲,男人的上下排牙合在一起,切到自己的舌頭噴出一大口血,痛得哇哇亂叫,滿地吐血。

龍川驚魂未定,後退一步,語無倫次道:“抱歉!不是,你要幹什麼,别跑,喂!”猝不及防地,他看到男人連滾帶爬地往裡跑,手腳并用四肢亂爬,仿佛斷了一半腿的瘸腳的蜘蛛,一邊跑一邊滴下血來,詭異恐怖至極。

龍川看着這人遠去的背影,心髒跳到嗓子眼。他覺得頭腦混亂,搖了搖頭深深吸進一口氣,正要追過去的時候,突然感到背後有人拍他肩膀。這一下可好,渾身緊繃的龍川吓得蹦了起來,一回頭,看到一個奇裝異服的少年:茂密的頭發編成辮子,锃亮的銀飾穿梭其中,耳朵上挂着七八個晃眼的耳環,狩獵衣上挂着閃爍的垂飾,身後背一把長刀。

“别沖動啊龍捕頭,想想你的家人,你不想讓他們傷心吧?”少年笑嘻嘻地看着龍川。少年有一張小狼的臉,下巴尖銳地往裡收,眼神中散發出與常理世界相悖的瘋狂,“我問你,你去追他,然後呢?追上了,被他咬死;還是沒追上,跳下湖去救他,然後被淹死?”

龍川覺得莫名其妙:“我會遊泳,水性不錯,你這麼咒我幹嘛?”說着就起身要追過去,少年笑了笑,在他背後說:“你真以為他們都是溺死的啊?你沒聽人說過是水鬼幹的嗎?你救得了人,你打得過鬼嗎?”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

時間不等人,龍川不想跟這個瘋瘋癫癫的少年多費口舌。他擔心那個人(雖然不知道那種形态還算不算人)投河自盡,不禁加快了腳步狂奔起來。然而剛一邁開步伐,脖子突然被一冰冷尖銳之物抵住,登時間動彈不得。

那是一把薄如蟬翼的刀,在他開口之前蟄伏在少年背後的刀鞘中。少年以他肉眼無法企及的速度拔刀架上他的脖子。他感覺到那種無比寒涼的鋒利,和銳不可當的殺氣,一時間渾身戰栗不可自持,連呼吸也顫抖起來。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跑過去了,不然你會死掉。”少年收回刀,笑嘻嘻地說,“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蒼犬,是個降魔者,是降魔司派來專門解決這次的異常的。我會和你一起去湖邊,不過,千萬要記得閉緊嘴巴。”

慘白月光之下,西湖水光潋滟如濃墨翻騰。龍川在湖邊一塊巨石旁停下腳步,和蒼犬一起隐蔽在附近。他看見錯落的亭台軒榭,星光點點的橋,遙遠的微小的島嶼,以及如夢幻泡影浮于水面的蓮花,在晦暗的夜幕之下透出意味不明的粉紫光暈。

男子正在湖邊伫立,口中喃喃道:“師兒,師兒。”

龍川朝蒼犬比了個口型:“他沒跳,我要去救他!”

蒼犬歪頭笑了笑,根本懶得理他,轉頭盯着湖心,笑容從他臉上隐去,他露出非常嚴肅的表情。龍川又要說話,蒼犬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比了個安靜的噓。龍川氣不打一處來,可想着自己現在被一個瘋子挾制,到嘴邊的話就往肚子裡咽。

咕噜。水中有魚類遊動的聲音,仿佛不規則的雨水敲打在門前台階上,因無序而顯得驚心動魄。一瞬間,在這春夏之交的溫柔的夜晚,龍川的身體變得冰冷如鐵。他感到無法呼吸。他聽到耳中傳來巨大而尖銳的金屬音,從面前湖水刺入耳畔,伴随着幽咽的女子的歌聲,引發人類的劇烈的戰栗,使人顫抖使人哽咽使人啜泣。他覺得頭暈目眩、恐懼異常,而蒼犬則不動聲色地盯着前方某處。

龍川捂着嘴巴,順着蒼犬的目光看去,頓時瞳孔劇震。他看到湖心冒出漣漪。他聽到輕柔凄楚的歌聲,是在唱《霜天曉角》。他看到,他真真切切不可斷絕地看到,湖面上冒出一個濕漉漉的少女的腦袋——冰肌雪魄,哀豔動人,眉宇間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憂愁,披散的頭發浮在水面上如同盛放的花,上插一根鳳頭金簪。她是透明的,蒼白的,幽咽的,蠱惑的。她對着那個憔悴的男人低語,輕聲說:“來我這裡,請讓我擁抱你。”

男人完全被吸引住了。他口中叨叨着“師兒”,猛地紮進水中,朝着少女遊過去。少女以哀切的眼神看着他,開始歌唱。遊水的聲音如船槳劃過,在寂靜中,在這不屬于人間的歌聲中,顯得恐怖至極。

驟然間,一陣深沉遙遠的身影從水下出現,在刹那間由遠及近,從低沉的吼聲變成尖銳的鳴叫,猛地從男人的前半身和後半身分别出現,像是一隻巨大的無形的鉗子,裹挾着水花,啪地一聲将男人的身體從正中間折斷,脊椎斷裂的聲音刺入龍川耳朵,他覺得自己要發瘋了。男人來不及發出悶哼就死去,黑色的血從嘴角蜿蜒而下。

少女的歎息從遠處傳來,她仰起頭,猛地從水底升起,咯吱咯吱咯吱啪啦啪啦啪啦密密麻麻綿延出三層樓那麼高,龍川看見她的身體由無數人的四肢構成,像是一條無比巨大的蜈蚣。她俯下身子構成一座橋梁,抓着男人的身體,咔嚓咔嚓地啃噬他的腦袋,一節一節的身體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湖面變成深紅色。

龍川的理智正在瘋狂流逝。他活了這十幾二三十年的,一輩子都從未見過此等恐怖之事物,極度懷疑這是自己的幻覺,甚至滿腦子想着,可不可以讓我死。正崩潰間,他看到眼前跑來了一堆四肢。沒有看錯。就是一堆四肢。手臂合在一處,雙手張開,露出手心的兩隻眼球。手的末端連接配接着另外的兩手兩腿,構築成沒有軀幹的身子。它們如此迅疾如此兇惡地攀爬而來,大腦甚至來不及反應。正發愣間,龍川眼前劃過一道火樹銀花的弧線,将這怪異之物劈散在地,化作飛煙消散。

“走吧。”蒼犬往刀上吹了口氣,心滿意足道,“我大概知道這是什麼樣的妖魔了。走吧,換個地方透透氣。你記得呼吸啊,看你表情好像快要憋死了啊。想吐就吐吧。”

“能不能殺了我啊……”

蒼犬說了一路,龍川吐了一路,吐得他疑心自己肝膽俱裂。

“我時間緊迫,還要趕着去協助别的降魔者對付一頭魔王,是以我準備通宵調查,反正你應該也睡不着吧?現在開始,我會弄清楚妖魔是什麼、由什麼導緻、怎樣驅除。嗯,很普通,應該就是水鬼。水鬼擅長幹擾人的精神,讓人誤以為水下有自己深愛的人和物,進而跳下去淹死,并成為它的食物,并且玩弄和支配食物,你也看到了,剛才的一堆東西也繼承了水鬼的意志,成為它的耳目,我的意思是,臨安城不多時很有可能布滿這些東西。不過别擔心,降魔者會保護你們的——雖然這麼說,但我其實隻喜歡降魔,是以總被批評。我是天生的降魔者,身上流淌着妖魔懼怕的血液,我熱衷于降魔就像我熱衷于受傷,每一次我受傷流血的時候、痛到極限的時候、掙紮窒息的時候,都能感覺到極大的快樂。”

越是走越是明亮,臨安繁華的夜景在眼前展開,滿眼的火樹銀花,街邊的燈火如星空璀璨,人群喧鬧重新入耳,一時間好像走回人間。蒼犬的腳步停在一座高大璀璨的樓棟前,轉身對龍川道:“到了。解鈴還須系鈴人——這句話是這麼用的嗎?這裡是陶師兒所在的寒漪樓。以龍捕頭的名義,你帶我進去應該不要錢吧?”

龍川的腦袋被可怕的回憶和蒼犬聒噪的話填滿,異常虛弱地說:“我沒去過這地方啊,是以你是準備拿我當擋箭牌是吧。”

“嗯,對啊。”蒼犬展顔笑道,“沒看出來我在利用你嗎?”

雖然百般不情願,龍川還是同意以搜查的名義進入寒漪樓,心想着這也太像一個借口了。剛一走進去,便看見燈火輝煌的内裡。檀木作梁,水晶為燈,珍珠為簾,穹頂懸挂巨大的夜明珠,真個是雲霄寶殿一般的光景。溫香軟玉的姑娘迎上來,笑言客官請進,旋即轉身離去,留下餘香袅袅。

媽媽走過來,以尖銳高亢的聲音驚呼道:“這不是龍捕頭嘛!真是稀客,平時姑娘們都在視窗看你,是什麼風把您吹來了!”龍川聽得漲紅了臉,幾乎說不出話,反倒是一邊的蒼犬很自然地接茬:“臨安衙門總說陶師兒溺亡一事總有蹊跷,把我調過來協助龍捕頭調查此事呢,能不能麻煩你們帶我去陶師兒之前的房間,我想去裡面看看。”

媽媽吃了一驚,忙道:“哎呀,哎呀,那可太好了。請進。”她揮手把姑娘們支開,将兩人帶到角落,壓低聲音道,“龍捕頭,有一件事我們始終想不通。大家都說師兒與王生交好,芳心暗許,可實際上并非如此啊……”

龍川心裡一驚。在媽媽說話的時候,蒼犬笑嘻嘻地插話:“媽媽,時間緊迫,我先去師兒房裡搜查一下,有什麼事你跟龍捕頭說,他會替師兒沉冤昭雪的。”于是蒼犬輕飄飄地離開此地,留下媽媽跟龍川絮絮叨叨痛哭流涕地傾訴了半天。

于是龍川得知,陶師兒與王生并非情侶,而早已芳心暗許給一位顧公子,據說是陶師兒來寒漪樓之前便結識的青梅竹馬,可惜顧公子早早去世。師兒始終兢兢業業地唱曲彈琴,從未對任何人動過真情,是以聽說她與王生私奔,寒漪樓沒人相信的,更何況這王生是臨安城知名的惡少,垂涎師兒美貌已久,隻有将師兒擄去的道理,我們哪裡敢惹,他家裡人還來找我們賠錢呢;師兒那晚上失蹤了,房間裡也是亂七八糟的,哪裡來的兩情相悅呢!

龍川聽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這時候蒼犬很快地結束搜尋下來了,雙手背在身後,站在龍川身邊,認真聽了一會兒,發覺媽媽開始追溯師兒平日飲食三餐的偏好了,便及時結束話題道:“謝謝媽媽,情況我們已經了解。我和龍捕頭還有别的事情先走了,節哀。”

龍川被蒼犬帶出寒漪樓,兩人交換了情報。蒼犬從身後拿出一個紅色的首飾盒,盒子上以金絲線繡出一隻鳳凰。打開盒子,裡面是玉制的支架。

“房間經曆過搶劫,這應該是陶師兒在被帶出房間前拿的最後一件東西,你還記得吧,水中少女頭發上的金簪子。至于為什麼帶着,我想第一是陶師兒和顧公子的定情信物,第二是這東西在危急關頭可以當作‘武器’吧。真了不起啊,随取随用,人類瀕死時候爆發的智慧真讓人贊歎。”蒼犬眼中露出瘋狂的喜悅,“上面附着了不少的妖氣,我可以聽到——那是一種通感,有人說是脊背發涼的怨氣,有人說是刺痛,大緻是一個東西。我們大概能知道,她是被王生擄走的,一定心懷怨恨,根本不是什麼兩情相悅。啊,這就好了解了。她和王生發生了激烈的争鬥,也許她還用金簪殺了王生,最終她含恨而死。而去紀念的人越多,祈願的人越虔誠,妖魔的怨氣也越深重,難怪變成了那種樣子啊。”

龍川聽得心中難受,胃也跟着反酸,他強忍惡心道:“是以有辦法可以解除這種怨氣嗎?比如讓整個臨安的人去西湖邊道歉?”

蒼犬冷漠地掰着手指:“嗯,如果你想讓她吃了整個臨安的人的話。她變成妖魔的時候就不可控了,連人的意志都失去了,哪裡還有道理可講?除非她再強大一些,變成魔王,那倒不錯。不過那樣的話,現在臨安已經生靈塗炭了。嗯,我想大概應該去找……那位顧公子吧。也許他是解決這一切的關鍵,如果他能夠網開一面就好了。”

龍川說:“可是媽媽說顧公子已經去世了。”

“陶師兒不也去世了嗎?”蒼犬哂笑道,“妖魔很戀舊的,是死是活無所謂啦。既然師兒和顧公子是青梅竹馬,龍捕頭,你知道他們生前是在哪兒長大的嗎?”

龍川脫口而出:“流民街。無父無母的孩子往往在那裡長大。我去那裡巡查過……那裡非常亂,如果要去的話,小心自己的錢包。”

蒼犬打了個響指:“我是沒問題,不過,捕快來了也敢偷東西嗎?”

流民街在臨安城的另一頭,是與繁華的街道完全相反的極其殘破的斷壁殘垣。令人意外的是,靠近流民街竟也是人聲鼎沸,甚至還有歌聲。裡面的人就像下水道的老鼠,恐懼白日的太陽光,在深夜裡窸窸窣窣發出聲響。龍川在門口頗為猶豫了一刻,說:“進去吧,真的小心些。他們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是以裡面殺人越貨的情況時有發生。”

蒼犬頓了一頓,在龍川身前巨大而破敗的門邊轉過頭,臉色有一霎的陰沉:“你很奇怪。當捕快這麼久了,反倒叫我擔心這個。”龍川被蒼犬的表情吓了一跳。他閉上嘴,看着蒼犬将門打開。

門打開的刹那,一隻沾滿血的手臂捉住蒼犬的腿。蒼犬低頭。龍川瞪大眼睛。

一個人拖着血肉模糊的下半身,勉力爬到門邊,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擡起頭看着蒼犬,氣若遊絲道:“救救我。裡面有妖怪。”

他身後一片血海,人們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喧嚣聲原來是在求救。

龍川崩潰地跪倒在地,渾身劇烈顫抖,他想大叫,可他吐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隻能發出呃呃啊啊的不像人的聲音。

“看來妖魔的侵蝕已經開始了。可是怎麼會晚了一步呢,除非提前被預判行動。”蒼犬面色陰沉地說着,從背後拔出那把雪白如月光的刀,往裡走了一步,那隻手從他腳踝處松開了。蒼犬頓了一頓,回頭對龍川說,“進來。愣什麼,你站起來,走進來啊!你不是有劍嗎,你不會用劍嗎?你是怕死嗎?要是怕死,我現在就殺了你給你個痛快!”

裡面簡直是修羅地獄。滿地的四肢被賦予行動,巨大的手臂的末端,手掌張開露出尖牙和口腔。細長的人類的手臂滿地攀爬,指甲裡嵌着流民街的污泥和血肉,截斷處嵌着兩隻眼睛。《霜天曉角》的歌聲回蕩在街道,天空變成血紅色,詭谲到得無以複加。

它們朝蒼犬圍過來。蒼犬拔刀迎過去将它們劈碎,脖子一歪躲過撲來的一條手臂,旋即轉身橫劈,刀光在空氣中劃出交錯的月牙形狀,妖魔手臂斷成兩截,指尖飛到半空化作煙霧。蒼犬盯着這些東西看了看,看到龍川正努力雙手持劍将妖魔劈開,忍不住笑道:“你在學切菜嗎?”

龍川幾乎要哭了:“讓我跟你一起調查,沒說要讓我對付這些玩意兒啊。”

蒼犬反問:“保護臨安城的百姓難道不是你的義務。流民街的人難道不是人嗎?”他一邊說着一邊朝某一處破敗的茅屋接近,語氣輕松地抛下一句,“我要去裡面了,你要跟過來哦,記得幫我斷後啊。有武器的話,你不會死的,對吧。”

“放什麼屁啊,你沒看到這裡面的人都變成什麼樣了嗎?”龍川幾乎是連滾帶爬、屁滾尿流地爬到了門邊,旁邊的手臂和腿腳越積越多,發了瘋一樣地随機排列組合,他一邊劈開一邊覺得精神逐漸崩潰,邊砍邊跑,瞅着機會打開門竄了進去,猛地将門關上,用身體頂住,于是門外面傳來千萬隻手臂敲門的聲音。

“平生不做虧心事 ,半夜不怕鬼敲門。”龍川念念叨叨着老古話,雙手合十祈禱起來。他睜開眼睛看到蒼犬背對着自己,面對角落處一件紅色的衣服。是女式的大紅裙子,疊好了放在角落,周圍堆了幹草,滴着新鮮的人血。蒼犬轉過頭,看到龍川的樣子,苦笑道:“你與其求菩薩,不如捏緊手裡的劍。”

龍川哆哆嗦嗦道:“那你在幹嘛?”

蒼犬道:“有人在這裡招魂,以期讓陶師兒複活。死者的舊衣服、幹草和血……這是一個招魂陣,它的存在會引來妖魔,或許怪異正是由此開始,而流民街的慘劇已經發生好幾天了吧。”

說着,蒼犬将左手放至刀刃上,往下一壓,血往刀身流下;随即他将手橫着一劃,刀身頓時沾滿了他的血。

“喂!”

蒼犬重複道:“我是天生的降魔者,身上流淌着妖魔懼怕的血液。将我的血抹上刀刃,妖魔便會被我灼燒。無論什麼妖魔,都莫不除外。”

說罷,蒼犬右手手腕一振,将刀往那件衣服處猛地一劈。白色的火焰自空中燒起,将這一招魂陣燃燒殆盡,那一刻門外的手突破了防線,将門推翻,龍川驚呼着跪倒在地,而四肢湧入的刹那也冒出火光,自此銷聲匿迹。

蒼犬撣掉身上的灰。往門外走去。龍川聞到了他身上散發的鐵鏽味,吓得渾身發抖。

“你在害怕嗎?燒掉了這一堆東西,等于掐住了妖魔的心髒,不讓它有死而複生的機會。好了,我們去西湖邊吧。龍捕頭,我猜,你會跟過來的吧?”

兩人再次來到西湖邊的時候,血色天空籠罩大地,像是濃得化不開的血。

歌聲響徹在整個臨安城,人們紛紛被妖魔的歌聲喚醒,疑惑地睜開眼睛。很快他們發現自己被一股無形的惡意挾持,身子不受控制地活動,将他們扯下床,扯到地上拖行,扯到門口撞擊,将他們朝着西湖的方向拖拽過去。他們發出恐怖的驚呼,在意識的深處看見少女幽怨半透明的臉,和身後巨大的身體。他們哀嚎恸哭起來,大聲呼救,無濟于事。

在燒斷了與本體的連結後,妖魔徹底陷入了無序的狂暴。蒼犬擡頭看見少女的面孔高高地存在于遙遠的空中,眼睛睜開朝這裡望過來。她的身下是一截一截一截的人類的四肢,發出狂風驟雨般的巨大的鳴響。

“陶師兒……是吧。”蒼犬擡頭望着少女,笑道,“妖魔的誕生需要不少的契機,你身上也疊加着不同的仇恨。我好想知道,是誰讓你變成這樣的呢?”

電光火石間,妖魔揮動着成百上千的四肢,鋪天蓋地地朝他猛撲過來。

龍川在蒼犬身後喊道:“小心!周圍還有那些東西!”

“那你就幫我除掉啊。”蒼犬很自然地說。

龍川幾乎哭着舉劍:“我,怎麼,敢!”

殺意爆發,細想不斷。妖魔的速度極快,身體也極靈活,千萬個關節一齊活動起來,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噴射噪音噴射恐懼噴射這暴走的前兆,像是千萬隻蜘蛛的腳爬進耳朵,随即轟然降臨。蒼犬持刀翻滾,躲過了妖魔接連三次的攻擊。每一個關節都長出眼睛和獠牙,朝着湖邊的地面猛紮過來,發出爆裂的聲響。

“好速度啊,再快一點就變成魔王了。”蒼犬起身贊歎着,一邊将刀往身旁繞了一圈斬開四五條手臂,它們變成花的形狀,變成樹的形狀,可無論怎樣的拟态都組裝不回人類的樣貌。

蒼犬腦内是翻江倒海的妖魔喧嚣,他左手按住太陽穴,額頭青筋暴起,在一瞬間的寂天寞地中思考到了什麼。随即,他接連後退三步,将刀舉起格擋妖魔突襲。隻聽得咣當一聲巨響,光芒亂炸似漫天星辰墜落,天地亦為之震撼。在妖魔瘋狂的攻勢中,蒼犬竭力去聽去看去想。他看着妖魔哀怨的眼睛,看着它頭頂的金簪,一瞬間靈光乍現。

龍川正劈開手臂,突然間感覺到一陣目光襲來,吓得他趕緊擡頭,原來是蒼犬正在盯着自己。戰鬥間隙來個深情注視也是怪滲人的。龍川吓了一跳,問:“幹嘛?”随即大喊:“後面……”

“啊,謝謝。”蒼犬淡淡地說着,反手用刀強行頂住妖魔的攻勢,乒乒乓乓炸起一陣火樹銀花,“以我平時降魔的經驗,妖魔要麼速度極快,要麼力量巨大,一般很難共存。可是陶師兒不太一樣,速度驚人,力量也不小,甚至還擁有‘觀測’的能力。我想,妖魔的本體應該就在附近吧。”

蒼犬的血從刀身噴濺到妖魔臉上。頓時,一陣青煙缭繞而上,妖魔的整張臉被燒得哔哔啵啵直響,少女的面孔露出痛苦的神色,它驟然縮了回去。

“啊……”龍川愣住,“什麼意思?妖魔的本體不是被你……”

嚓。龍川的下巴感到一陣惡寒。薄而冰冷,燃燒着白色的火焰的,刀。

“降魔者先降自心,心伏則群魔退聽。”

蒼犬用刀抵住龍川的下巴,憤怒而猙獰地笑着,說。

“你知不知道這妖魔是由你引發的啊?顧公子,顧龍川。你們這一對苦命鴛鴦,打算騙我到什麼時候啊?”

天空寂靜如血。滴漏出龍川的聲音。

“……啊?”

蒼犬冷笑着步步逼近,直将龍川逼到巨石前:“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看見你的玉佩。龍形的玉佩,和鳳頭的金簪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每一次見到妖魔,你都在我身邊,倒不是我帶着你,大概是你召喚出這些東西攻擊我。我猜測它們根本不攻擊你,鬥膽試了試把你丢下,你果然是毫發不傷。你的劍術可沒那麼好吧?你和陶師兒從小就在流民街長大吧,看你脫口而出的樣子,可真不是第一次接觸這個人的樣子。因為你記得并且憎恨。你就是陶師兒的青梅竹馬,互相贈予了鳳頭差和龍形玉佩,許諾此生銘記彼此。因為她慘遭擄掠,是以你憎恨臨安城的所有人。你作法招魂,甚至與妖魔簽訂契約,不惜讓她變成如此可怕的‘東西’……你想要殺死所有祈願的人。我說得對嗎,顧龍川。”

龍川沉默了一晌,微笑起來。

“不愧是降魔者啊。”他輕聲說着,下巴被一點一點燒成灰燼,“這一年,我被永遠剝奪了安睡的能力。我會夢到她在哭泣,然後我醒來,那時候天都沒有亮,我就發呆到天明。我知道她不是溺死的。她小時候最擅長遊泳,怎麼會溺死呢?我憎恨這首歌。她不該被如此詛咒。她的人生不應該被扭曲,變成一個象征的符号。這對她來說實在是太殘酷了。她變成妖魔之後還要看着這一切,真是太殘酷了。”

“你好天真啊。”蒼犬笑起來,妖魔鋪天蓋地的回響再度從他身後猛撲過來,“我從一開始就聽到她在哭。你覺得将她的靈魂獻祭給妖魔就不殘酷了嗎?”

爆裂聲中,蒼犬退避到一旁,看着妖魔朝龍川猛撞過來,激起漫天的沙塵。

沙塵散去,蒼犬看到,龍川成為了妖魔的一部分。龍川成為妖魔的頭顱,其面目已不可辨,隻有一雙眼睛屬于他。而少女——陶師兒的面孔依舊憂郁凄美,成為妖魔的心髒,被他擁在懷中。周圍的細碎的四肢跌進河裡,被吸收進妖魔的軀幹,将妖魔連接配接得更加巨大而恐怖。

蒼犬皺眉搖頭,笑道:“連心髒的位置都給我看了,你真是有夠天真啊。”

妖魔睜開眼睛,從遙遠處呼嘯而至。

铛啷。刀與妖魔交錯,發出振聾發聩的聲響。蒼犬換作雙手持刀,竭力抵抗妖魔帶來的壓力,眼見得刀身的彎曲弧度越來越大,仿佛在折斷的邊緣,蒼犬的手也在顫抖。他略一沉吟,陡然間,手腕一轉,将刀往旁邊方向一劃,半月形的刀光繞出一個優美的弧度,在重回半空的路途之中,正趕上妖魔泰山壓頂的一個直沖,又是一聲炸響。

蒼犬冷笑一聲,抽刀往手臂處一劃,登時血流如注。刀身将血潑灑到妖魔面門,白色火焰迅速焚燒起來,妖魔發出雙重的哀嚎。說時遲那時快,蒼犬朝少女的位置橫劈而去,一刀割下她頭上的金簪。奪過來握在手中,血液焚燒金簪,少女的表情頓時變得痛苦無比,哭叫不止。妖魔頓時暴怒,發瘋一般沖過來,撞碎大地,撞碎石頭,仿佛失去眼睛的巨蛇,四肢抖動着垂墜下來。

龍川僅存的意識,在妖魔的軀體中咆哮。他徹底發了瘋,眼前一片黑暗,他找不到蒼犬的所在,更找不到金簪的所在。他隻能感覺到它在某一處,在不遠的地方,在兩塊巨石之中——他感受得到,因為這個金簪是組成他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他操縱妖魔的軀體,朝着金簪直撲過去。他感受到了,他看到了,他看到金簪插在巨石之中,隻要拿到它,就能重獲光明——

“你是不是對我的實力有什麼錯誤的認知啊。”蒼犬帶着笑意的聲音傳來,“叫你上鈎還真上鈎,真是個天真的笨蛋。”

龍川聽到。龍川愣住。龍川感覺到頭頂有什麼東西。

原來在他停頓的一瞬間,龍川從一旁跳到他的頭頂,舉起燃燒着白色火焰的刀。

“被情感蒙蔽雙眼的盲目的戀人,被孔雀迷惑身心的悲哀的妖魔,”蒼犬的眼中閃爍銀色爆裂的光,“全都給我下地獄吧。”

蒼犬朝着妖魔的腦袋,從最高處開始,從最中間開始一劈為二,直劈到心髒也一分為二。刀光便從眼前爆開,龍川發出凄厲的慘叫,面目扭曲地變回恐怖而混亂的形狀,軀幹散落下去,層層疊疊的水波變作尖牙朝内勾連,凄厲的慘叫劃破湖面。妖魔在爆裂般的巨響中化作一團猙獰的黑霧,轟然消散而去。

天空的紅色散去,魚肚白重新出現。太陽從遠方的地平線升起,蒼犬包紮好手臂的傷口,收刀離開。龍川的記憶也跟随着初生的太陽,一并消散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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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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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委

基礎分:10分,評價分:2分,總計12分。故事很長,完整,打鬥場面比較多,文字表現力挺好。一個青樓女子被惡人擄走,情人為她報仇,最後堕入魔道。故事主線不算新鮮。大段的打鬥場面稍微沖淡了故事的情感濃度。打鬥應該是沖突有關,跟人物的動機有關,目前看來,這部分需要做得更好。人物中規中矩,背景中的流民街可以深挖,對男女二人的情感鋪墊是非常好的切入,但故事隻是掠過,比較可惜。蒼犬是故事主角,但幾乎沒有特點,除了打鬥就是推理,全程為推進故事服務,這點也需要注意。他應該有強烈的性格特征,有自己的喜惡,對龍川所作所為的心情應該有明确的立場。人物是打動讀者的關鍵。老師加油!

呆咪(作者回複):

老師,我命運般的老師,你的點評真的太過于準确了,我雖然當時無法承受,但過了12小時我真的大徹大悟了,覺得十分受用,這麼多年我真的缺乏指點我的人告訴我,我對角色的物化真的非常嚴重!以至于,在劇情狂飙突進的時候,角色就是被我玩弄的工具人(?)。大概就是一下子明白為什麼我已經血腥暴力到這種程度,依舊無法很好地打動人,隻是帶來腎上腺素的刺激而已。會反思和修改,請老師繼續狠狠用辣評蹂躏我,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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貔貔

第二次看,确實和前一版有很大差别了,妖魔的設計裡有日式風味,或許讓倉犬作為主角可以寫個系列?

倉犬突然讓我聯想到白狼,但是更少年氣一些,或許更像蘭伯特(

扯遠了,全文很好讀,稍微有點奇怪的是一個設定:龍川一個人在門口守住西湖。

西湖在不同時代大小其實差别有點大,但是一直都有很多門,一個人封鎖哪怕在如今也是不現實的,這篇裡沒有加上時代背景設定,或者特殊的能力設定,對熟悉西湖的讀者來說可能有點點奇怪。

(特指我啦,就是一個小小的雞蛋裡挑骨頭.gif)

整體來看,是非常正統好讀的驅魔驅到魔身上的故事,比心.g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