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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母女?與虹影、盧靖姗、馬秋莎一起書寫母愛

母親與女兒的關系,往往交織着愛與沖突,但不變的是永恒的溫情。今年母親節,我們與作家虹影,演員盧靖姗,藝術家馬秋莎和策展人羅怡共同探讨母女之間的代際關系,講述母女之間那充滿疼痛、誤解與叛逆,但最終回歸溫柔與愛的故事。

虹影:

愛的輪回

“‘母親是鹽’,‘地上的鹽,世上的光’。”

“母親給予你生命,無論你做什麼,做好做壞,都想引起她的注意。從很小開始,孩子效仿母親,包括我們的性格都是母親定下來的,我們不斷地在反抗她,其實還是在步母親的後塵。”

這是虹影去年疫情滞留倫敦期間創作的新作《女性的河流:虹影詞典》(與《月光武士》同期創作)中的片段。在華國文學中,談論母親的形象,談論母女關系,談論女性代際間的傳承與延展,虹影和她的衆多著作是絕對繞不開的名字。虹影通過她的三部自傳體小說《饑餓的女兒》、《好兒女花》、《小小姑娘》,塑造了一位從“舊社會”走過來的母親:年少逃婚,袍哥之妻,攜女離家,再嫁船工,苦力養家,婚内出軌,報恩失身,失親失智,風光大葬......進而也塑造了一位極力掙脫“饑餓”的女兒:私生于世,中學堕胎,出走故鄉,遊蕩大地,遠嫁倫敦,與姐同侍一夫,以文聞名于世,私生一女,終以愛穿越黑暗的隧道,得光明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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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說: “我母親反叛的血液流淌到我身上,足以解釋我所有的生活和寫作。”母親是來處,是源泉,是虹影的故事,是虹影的書,是虹影的事業,虹影的全部世界的建構點。“母親去世後,世界一下塌了。一片虛無。到現在想起媽媽沒了,還會淚流滿面。”“對母親的誤解和叛逆,那種心碎,彼此錯失一次次機會,到母親最後離世,釀成我永不可饒恕的後悔。人對母親的複雜情感,都不同。孩子抵觸母親,當母親教育你時,唠唠叨叨,你嫌母親煩。對一個你不愛的人,你不會對她叛逆,并不讓她難堪,對她客客氣氣。反之,那個人就是你絕對在意的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與母親最後一次見面,母親對虹影唱起了兒歌:“你問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裡的春天最美麗。”此時的虹影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一隻“小燕子”,那個意外而來的孩子,在媽媽肚子裡就聽到了外婆的歌聲。母親離世後的巨大傷痛,尤其是意外得知養父去世後,母親的晚年竟然執意要在長江邊撿垃圾度過,更讓她肝腸寸斷。

黑色系帶上衣、紫色半裙 均為 Tory Burch

黑色尖頭皮鞋、銀色項鍊、手繩 均為作家私物

“失去你的這些夜晚,我皆在黑夜中尋找你,帶着那種從前一次次獻給你的花,繼續尋找你。有一天我一定會找到你,那時無論離别怎樣傷心悲痛,我都不會哭。”(《小小姑娘》)

字寫得克制,人怎能不哭!寫書的時候,對母親的情感,對身世的感懷,讓她哭得厲害,女兒就在肚子裡踢,提醒她“媽媽,不要哭”,可是她停不下來。肚子裡的孩子給了她書寫的理由。她再一次以全然的天真與勇氣,把母親和自己的故事袒露于世,作為送給新生孩子的禮物與交代。她要告訴如她一般以私生女出生的孩子,生命何以得到一個重新的開始。

“她一觸碰到我,就止住哭,身體自動地靠過來,她的臉好像我的母親,她的外婆,有着高高的額頭、妩媚的嘴唇。是啊,她跟母親一樣屬相豬。”自傳《好兒女花》的結尾,虹影的生命,和媽媽的生命,通過女兒聯系在一起。京城飄揚着柳絮,我們喝着檸檬水,虹影給我看女兒為自己圖書所做的插圖,極具辨識度的人物形象,古靈精怪的想象力,極具藝術天分的小姑娘得到學校的獎學金,虹影臉上是滿滿的驕傲。

“有一天,她長大了,我希望我仍在,不管是用什麼樣的方式,我相信心心相印、多元空間的交流。我指着她的心,說我的愛永遠在裡面,不會離開。我就像一艘船一樣載着她前行。”(《女性的河流:虹影詞典》)

再沒有任何語言,比虹影自己的語言,更能書寫這世間最複雜最深層最寬廣的母女之愛。這愛,絕對、純粹、史詩性地,可歌可泣,激動人心,鼓舞生命。

盧靖姗:

愛,無需隐藏

距離盧靖姗母親去世,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年。她從不避諱談起母親的死亡,相反,母親離去後,盧靖姗每天都會和她說話。也許是走路時,也許是吃飯時,又或許是冥想時。“母親是不在了,但她也無處不在。”在北極極寒的雪地裡,她和父親放下一束花,為母親唱起挽歌。後來,父親也離去了。盧靖姗隻能獨自踏上生命的旅程,但她知道父母已經給她留下了最珍貴的信念:永遠感恩自己所擁有的。

母女關系總是複雜多變的,愛與沖突的羁絆讓母愛變得刻骨銘心。很長一段時間裡,盧靖姗覺得媽媽并沒有那麼愛她,尤其她的爸爸總是會熱烈的回應愛,會大聲說“我愛你!”,而媽媽總是會對“愛不愛”這個問題感到莫名其妙:“我是你的媽媽,我怎麼可能不愛你。”聯想到五歲半那年,盧靖姗報考了香港著名的瑪利曼學校,面試那天正逢她媽媽在醫院生産,當她終于過關斬将拿到想要的錄取通知書回醫院告訴媽媽這個好消息時,卻發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剛出生的妹妹身上。至少那個當下,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被忽略。

一個孩子或許會忘記很多事,但她很難忘記媽媽對于自己“冷淡”的瞬間。這樣的心碎總是細膩且綿長,愛與創傷的輪回交織由此而來,伴随着一次次的争吵與互不了解。直到有一天妹妹告訴她,如果再和媽媽吵架,可以試試看抱住媽媽。後來再次遇到激烈的争吵時,盧靖姗真的上前抱住了媽媽。“那一刻媽媽的聲音忽然降低了,我感受到那個擁抱是有力量的,愛從中不斷湧現。”

再後來,盧靖姗學習到愛有五種語言,每個人對于愛的表達方式都不同,而她的媽媽恰恰擅長隐藏自己的愛意。幸運的是,愛被隐藏不等于愛會消失。當盧靖姗去醫院看望因為胰腺癌住院的媽媽時,媽媽突然聊起了盧靖姗五歲半那年去面試的場景,她穿着什麼顔色的衣服,梳着什麼形狀的頭發,有着什麼樣的神情,其實媽媽都記得清清楚楚。那時盧靖姗才明白,原來媽媽隻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愛她。那天後,心結不攻自破,她與媽媽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生分。

在擁有過太多,失去過太多之後,盧靖姗漸漸走向了一種内心深深的平靜,一切巅峰與燦爛,一切生離與死别,她無憂亦無懼。她即将行至更開闊處,擁有更獨特的生命體驗——成為一個母親。

成為母親,一開始并不在盧靖姗的人生願望當中。和許多普通女孩一樣,盧靖姗對成為媽媽充滿了疑慮和擔憂。孩子意味着責任,意味着付出,更意味着她不得不變得更強——在精神上、體力上都要成為一個更有力量的人,去保護孩子,也去保護自己。她能做好這一切嗎?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這個孩子帶着父母的祝福與感恩。父親去世後不久,她夢見了父親。父親在夢裡對她說:“孩子,你會擁有一個孩子。”兩個月後,她真的擁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想,這也是一種愛的傳承。

“我知道懷孕很難,但沒想到比我想象的更難。”盧靖姗的焦慮很真實,也很真誠。她坦白地告訴我們,作為一個演員,懷孕後她為了不耽誤劇組進度而選擇暫時不進組;作為一個運動愛好者,她無法再去做那些她喜歡的、激烈的運動;她會因為情緒波動而無緣無故地傷心生氣;她對自己的身體産生了太多疑惑,為什麼腰背如此疼痛,又為什麼深夜無法入眠——原來成為一個媽媽,要承受這麼多精神和身體上的磨難。好在她有一個愛她的先生,在背後牢牢撐住了她。懷孕這件事,盧靖姗終于有慢慢變得松弛一點。她準備好成為一個媽媽了,一個漂亮的、現代的,依然保持着她原本模樣的媽媽。

對于孩子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盧靖姗沒有任何預設。她說“許多爸爸媽媽看到前面有一個坑,會把孩子抱起來繞過去。但我的爸爸媽媽不會,他們會跟我說,你看前面有一個坑,摔下去會很疼。你可以摔下去,你也可以繞着走,你自己決定。她總是把選擇的自由交給我們。”這是來自于父母的傳承:把選擇權交給孩子自己,天高海闊任鳥飛。

對于還未出生的孩子,盧靖姗則想說:“孩子,歡迎光臨。我隻希望你健康、快樂,如果一定要傳承什麼,那就傳承我的笑容吧。”

馬秋莎:

含着刀片說愛你

“我的父母喜歡男孩子。在我出生前他們就想好了兩個名字,一個是男孩的名字,一個是女孩的名字。如果生的是男孩,随我爸爸的姓,就叫尚帝;如果是女孩,就叫馬秋莎,随我媽媽的姓。我經常想,要是我是男孩,現在就應該是‘上帝’了。”

童花頭,嬰兒肥,眼神倔強。2007年,25歲的馬秋莎即将從美國阿爾弗雷德大學電子綜合藝術專業碩士畢業,她微笑着面對鏡頭講述着自己帶着“性别原罪”出生以來的種種經曆:幼稚園、補習班、畫畫、練琴、出國、留學、父母的期盼與焦慮......這樣的故事,對于80後這一代獨生子女——尤其是獨生女來說,并不會陌生與隔離。故事講完,她從嘴裡拿出一直含着的、帶血的刀片。疼痛、暴烈、極緻、殘酷......但還是溫柔,還是愛。這個世界上,可能沒有任何關系,如同母女關系這般普遍性、深入性、悲劇性的相愛相殺。馬秋莎在其《從平淵裡4号到天橋北裡4号》中創作的這一幕,讓這切膚之痛感同身受。

這件藝術家的成名代表作,直到今天還是不斷被人提起,被媒體廣為傳播,并在如TATE Modern、蓬皮杜、ZKM等這樣全世界頂級的藝術機構展出以及被收藏(近期正在北京“共同的現場:UCCA 15周年理事收藏展”,以及即将在上海“Longlati基金會:馬秋莎個展”中展出)。可以說,這件對家庭關系尤其是母女關系深入刻畫表現的作品,成為馬秋莎進入藝術世界最堅實的基石。觀衆往往被含着刀片說愛你的方式震動心靈,卻忘記在作品的結尾,藝術家最終諒解了父母對自己過度的期待和管束。疼痛,帶來了釋放與和解,曾經壓抑的心,在作品中被轉化了。

2010年,當這件作品在北京展出時,馬秋莎的父母一起在展覽現場,花了很長的時間認真地看完了這個作品。“我媽會開玩笑,‘你就在公衆面前控訴我吧,對你好的都不記得了呀’,一帶而過了。”顯然,父母通過這件作品了解了女兒的内心,這件作品成為了馬秋莎和父母之間的一劑粘合劑。“我們一直沒有正式認真地談論它,對我父母來說,它太重了,好像時間都凍住了。”這或許是典型的中國式的家庭相處方式。“其實我沒有覺得,我受到了很大的傷。因為我爸媽他們也是第一次做父母,他們之前也沒養育過别的孩子,是以他們隻能用他們覺得很好的方式、沒有再好的方式、可以做到的最好的方式對待我、養育我,就像我現在愛我的女兒一樣。我跟我媽的差別是,我意識到,有的時候其實不需要給孩子太多的關注,就是要相信她自己可以很好地開花結果。不去澆太多水,施太多肥,該把那個陽光棚拆了的時候,就把它拆了。”

綠色綢緞上衣 Gabriele Colangelo

深荷綠色印花半裙 Damowang

綠色綢緞高跟鞋 Jimmy Choo

金色手镯 Gucci

今年,剛剛邁入不惑之年的馬秋莎,仍然瘦削,紮着馬尾辮,眼波溫柔。她的女兒已經在上國小了。“生了女兒之後會更了解她(母親),也更了解自己,了解了我們之間的關系,感謝生活中的那些相依相伴。我了解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女孩,是因為她太知道女人在世間的苦;了解了她從小對我的嚴格要求——這從某種程度上成就了今天的我;了解她出于高效安排所有事情的‘快點、快點’——母親對女兒的影響真的很大。有時候在管教自己女兒的時候,我不自覺也會變成母親的那種口氣。但我的女兒是我的老師,她會反問:‘媽媽,為什麼不能慢點呢?’”談起對女兒的教育,馬秋莎充滿了一種自我警醒,會從自己與母親的關系中去反思和調整。不可否認,我們每個人的性格和行為方式都會有自己母親的影子,同時又會試圖掙脫和避免那些我們認為不可取的部分。

無論如何,對馬秋莎來說,家庭成長的點點滴滴是她創作不竭的源泉。想起兒時坐在母親自行車後座看到“媽媽們”組成“絲襪大軍”,便有了另一件代表作《沃德蘭》—— 由收集的“媽媽們”陳年壓箱底的、居然還沒丢掉的絲襪,包裹在碎水泥闆上組合而成。

談起最新的創作計劃,“身份” 與“代際傳承”再次成為作品的主題,馬秋莎希望将外公、(母親)、本人和女兒的滿族身份傳承作為線索和引子,用新的媒介呈現不同代際背景下的生活軌迹、社會環境、政治空氣與個人價值觀的複雜關聯,呈現他們對藝術的看法和對身處世界的反應。她的外公是一位資深且著名的表演藝術家,而她的女兒也非常喜歡藝術和畫畫。“女兒的世界遠比我自足許多,關于人是什麼,她在世界上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雖然沒有刻意去引導,但是她一直在創作她所相信的世界。我希望她作為一個獨立的人,去建立她自己的世界。”藝術如同母親,是生命的創造媒介。讓我們期待馬秋莎的新作品——期待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平面:

攝影:姜南

造型:Yoka Zeng

編輯:張靜Mia Zhang、西貝

撰文:羅怡(虹影),洛懷(盧靖姗),羅怡、王琦(馬秋莎)

視訊:

出品人:章凝Margaret Zhang

主持人:羅怡Luo Yi

專題總監:張靜Mia Zhang

導演:于天洋 Alvin Yu

制片人:傅祥風 Ray Fu

視訊編輯:Nuoheng、平甜甜Audrey Siegel

執行制片:王珏Julie Wong

造型:Yoka Zeng

化妝:澹澹(虹影、馬秋莎、羅怡)、浩天(盧靖姗)

花藝師:賈丹Dora Jia

視訊制片:窦天瑞Tory Dou

攝影:韓星、于天倫、劉雲卿

燈光:李心建

剪輯:Torrent Vision

調色:陳少宣

時裝助理:KiKi

制作助理:程琳、寶

場地提供:花木屾房

美術:羅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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