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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大統一”是如何破産的

蘋果的産品設計,似乎正變得越來越「沖突」。

無論是産品線的規模,還是産品采用的技術,都在變得更加紛繁複雜。蘋果不再是那個「用一款産品打天下」的蘋果。

這很反常。早在喬布斯時代,蘋果一直崇尚用簡潔易懂的方式滿足使用者需求。面對問題,蘋果更願意提供一個「标準答案」,而不是多個「可行解」。

這種宗旨,即「用相同方式設計不同産品」,被稱為蘋果産品的「大統一理論」(The Grand Unified Theory)。2015 年前後,蘋果曾對外透露了這樣一個「理論」的存在。

但這套理論已經破産,最近出版的書《After Steve》(喬布斯之後)提供了一些新的内幕。故事的主角,就是前蘋果首席設計官,Jony Ive。

Ive 将一個美妙的理想,帶進了死胡同,并最終迷失在時代的浪潮裡。

互動「大統一」

很多從小用 Windows 電腦的使用者,剛開始接觸 Mac 時,最不習慣的互動之一,是 Mac 的滑鼠。

與 Windows 上滑鼠滾輪向下滾動就向下翻頁的邏輯不同,Mac 預設的「翻頁方向」,是手指向上滾,頁面向下翻。

這個邏輯起源于 2008 年,當時初代 iPhone 剛剛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在蘋果内部,大家确信,iPhone 上搭載的「多點觸控」技術,代表了互動的未來,也應當被用在 Mac 上。

2008 年,蘋果推出了第一款搭載「多點觸控」觸摸闆的 Mac,MacBook Air。次年,蘋果又釋出了第一款支援多點觸控的滑鼠,妙控滑鼠(Magic Mouse)。

在新的觸摸闆和滑鼠上,蘋果采用了和 iPhone 相同的互動邏輯:「自然方向翻頁」,即兩根手指往上滑,頁面往下翻,就像翻一張紙一樣。你還可以像操作 iPhone 一樣,用兩根手指縮放圖檔、網頁。

這就是蘋果,如果它覺得某個功能點,某種互動方式更好,那就應該把它用在所有的産品上,不惜打破使用者已形成的使用習慣。

類似的颠覆,在蘋果公司數十年的發展史上,一點都不新鮮。

史蒂夫·喬布斯是一個非常重視「互動」的電腦設計師。他沒有技術背景,不會寫代碼,也不那麼懂工程。但他知道,如果想讓這個名為「計算機」的機器走進尋常百姓家,最需要解決的,就是「互動」的問題。

喬布斯認為 iPhone 的多點觸控是「第三次互動革命」|Getty Images

喬布斯堅信,設計定義體驗。是以他在介紹 iPhone 時強調,iPhone 的「多點觸控」,是蘋果帶給世界的第三次互動革命,前兩次分别是 Macintosh 上的「滑鼠」,和 iPod 上的「觸控轉盤」(Clickwheel)。

2011 年,喬布斯去世後,蒂姆·庫克接班成為 CEO,但産品互動設計的大權,落在當時的首席設計師,Jony Ive 身上。

從上世紀 90 年代起,Ive 一直與喬布斯保持着緊密合作,定義蘋果産品的設計。喬布斯去世後,Ive 依然堅定地貫徹着之前定下的發展路線圖。其中最核心的一件事,簡單來說,就是要把 iPhone 上成功的互動設計,産品特性,推廣到整個蘋果産品線。

這一思路也得到了 Phil Schiller 的支援。作為負責市場營銷的進階副總裁,Schiller 相信,包括「多點觸控」、「視網膜螢幕」在内的産品概念,已經因為 iPhone,有了相當高的使用者認知度,能更好展現 Mac 的産品優勢。

是以,自 2008 到 2015 年,蘋果不僅釋出了支援「多點觸控」的觸摸闆和滑鼠,還用同樣的邏輯,改造了 Apple TV 的遙控器,又推出了搭載「視網膜螢幕」的 MacBook、iMac 5K、iPad Air……

Jony Ive 完成了喬布斯未竟的事業,把以「多點觸控」為核心的 iPhone 的互動邏輯,推廣到了整個蘋果産品線,相當程度上實作了「大統一」。

擺在 Ive 面前的問題隻剩一個:然後呢?

觸控的未來

作為矽谷最激進的「創新分子」,喬布斯近乎偏執地熱愛新技術,與此同時,又對産品體驗有着異乎尋常地執着,事事完美主義。

喬布斯曾多次表達過,要将目光看向未來,而不是沉湎于當下已取得的成就。

顯然,Jony Ive 謹記着喬布斯的教誨,在搞定「推廣觸控」這件事後,他立刻開始思考:iPhone 的未來,「多點觸控」的未來是什麼?

很快,他交上了一份答卷。

2014 年秋季,蘋果租下了加州庫比蒂諾的弗林特中心,作為釋出會場地。30 年前,喬布斯就是在這個地方,釋出了他最引以為傲的個人電腦,Macintosh。釋出會前,蘋果的高管們,包括庫克本人,也罕見地對外界透露:蘋果将帶來「曆史上最好的」、「真正偉大的」産品。

9 月 9 日,庫克向全世界介紹了這款「重新定義使用者期待」的産品:Apple Watch。

僅僅從釋出的方式上,你就能感受到蘋果對 Apple Watch 到底有多重視:租下 30 年前釋出 Macintosh 的場地;用 One More Thing 作為引入;采用最進階别的保密,提前半年釋出,防止任何供應鍊、監管部門的消息流出……庫克甚至用了喬布斯當年介紹初代 iPhone 時一模一樣的方式,将 Apple Watch 定義為「互動界面的革命性突破」。

「壓力觸控」被 Ive 認定是蘋果下一代互動方式|Apple

而這個所謂的下一代互動方式,就是「壓力觸控」(Force Touch)。

在 Jony Ive 的描述裡,「壓力觸控」,相當于給浮于平面的「多點觸控」,增加了一個全新的次元——深度。不隻如此,通過全新的「觸覺引擎」(Taptic Engine),使用者接收資訊的方式也得到了擴增,不隻是聽到、看到,還可以感覺到。

有了新的互動方式,Ive 當然也要将它推廣到整個蘋果産品線,實作「大統一」。

這一次,Ive 的動作快了很多。2015 年,蘋果先是推出了一款全新的 MacBook,首次搭載了「壓力觸控闆」。這塊觸控闆下面内置了一個震動線圈,檢測壓力的同時給到震動回報,讓使用者感覺自己好像「真的按下去了」。之後,同樣的技術被推廣到 MacBook Pro 以及 iMac 5K 的獨立觸摸闆上。

秋季,蘋果又推出了全新的 iPhone 6s 系列,搭載「觸覺引擎」和 3D Touch。Ive 把觸控的「第三次元」,帶到了蘋果銷量最高的明星産品,iPhone 上。

Ive 推廣壓力觸控的決心很大,速度很快。但壓力觸控到底可以解決什麼需求,定義就相對模糊很多。

初代 Apple Watch 上,你可以通過重壓呼出菜單、更換表盤;iPhone 上,也是重壓圖示呼出菜單,以及重壓照片、郵件等内容,進行「預覽」……都不是什麼殺手級應用場景。

過去的蘋果,或者說喬布斯,每帶來一種新的互動方式,都是為了創造全新的産品形态,帶來全新的體驗。别說殺手級應用了,整個産品都是圍繞新互動展開的。即便如此,Macintosh 在釋出早期也遭遇了大失敗,初代 iPhone 的觸控互動同樣被認為效率遠不如黑莓的實體全鍵盤……想要推廣新東西,總是很難的。

對 Jony Ive 來說,這一次,他隻能把一切籌碼,押注于未來。但很快,事情就開始變質了。

創新的代價

2016 年,Jony Ive 對「觸控互動」發起了最後一次 all-in 式的押注。

秋季,蘋果推出了全新的 MacBook Pro。這個時間節點對蘋果同樣意義非凡:它是蘋果釋出首款筆記本的 25 周年。

新 MacBook Pro 最大的變化是 Touch Bar。用一句話形容 Touch Bar:它将 iPhone 的螢幕,放到了筆記本上,取代了傳統的實體功能鍵。

實際上,這個想法并不新鮮,觸屏式智能手機席卷世界之後,一直有人說,要把觸摸互動方式帶到電腦上。包括聯想、微軟在内的 PC 軟硬體大廠,都早于蘋果開始了嘗試。

MacBook Pro 上的第一代 Touch Bar 設計甚至沒有 ESC 按鍵|Apple

但 Jony Ive 的 Touch Bar,仍然有它的創新之處,甚至暗示了一個更「瘋狂」的未來。

當時,蘋果在 Mac 上力推的産品創新有三:一是可以感應壓力,通過震動回報的「壓力觸控」;二是鍵程更短,更薄,手感回報更幹脆的「蝴蝶鍵盤」;三是開發者可以自行設計界面的 Touch Bar。

不難發現,如果這三項設計各自持續發展,最終指向的未來,就是一個「沒有實體鍵盤,C 面也是一整塊螢幕」的 MacBook。不少人認為,通過壓力感應和震動回報,蘋果或許真的能在一塊螢幕上模拟出類似實體鍵盤的手感。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坊間流傳比較廣的猜測,Jony Ive 具體是怎麼想的,事情在蘋果内部推進執行到了什麼層面,我們不得而知。2016 年的 MacBook Pro 之後,蘋果再也沒有嘗試過,對「互動」進行颠覆性創新。

回顧這段曆史,如果說 Ive 那些創新的互動設計,僅僅是「不成功」而已,或許一切還可以被原諒,庫克帶領的管理層也還可以給他更多時間。

問題在于,這一系列創新的代價,真的太大了。

iPhone 6s 因為采用 3D Touch,螢幕模組變厚,導緻電池容量被擠占;Touch Bar 取代功能鍵,導緻一部分對 Esc 鍵有剛需的程式員非常不習慣;更不必說為了達到 Ive 想要的,「近乎完美的簡潔、輕薄」,新 MacBook 去掉了風扇,Pro 電池縮水,連大部配置設定件都需要用轉接頭,整個 Mac 産品線都陷入一場散熱災難……這一系列诟病鋪天蓋地,即便是蘋果,也無法完全坐視不理。

蘋果曾經推出純金版本的高價 Apple Watch|Apple

除了互動,Jony Ive 還不斷探索工業設計的邊界,做各種材料和工藝的嘗試。此前,在和喬布斯合作的十幾年裡,他們探索過用彩色塑膠做産品,用 CNC 削一塊完整的鋁,把金屬和玻璃連在一起……都是偉大的創新。從 Apple Watch 開始,Ive 将目光瞄準了高強度不鏽鋼和黃金。

他堅持做了售價最高可達 126800 元的純金手表。即便售價如此昂貴,這個表也并沒有那麼想象中那麼高的利潤,因為其中用到的黃金比一般的黃金強度要高得多,成本也更高——是 Jony Ive 堅持要用的。這些金表最終當然大規模滞銷,費了蘋果不少錢。

又比如從 iPhone X 這一代手機開始的采用的,不鏽鋼弧形中框。這個設計之後一直被用在 Pro 系列的 iPhone 上,帶動 iPhone 售價節節攀升,直到 iPhone 12 系列被改回直角。

必須承認,Ive 在蘋果任職生涯末期,做的設計,愈發「形式大于内容」。2019 年夏天,最後一款由 Ive 操刀設計的産品,Mac Pro(2019) 和 Pro Display XDR 釋出。售價 7799 元的顯示器支架、3000 塊錢的機箱滾輪引發一片噓聲。

噓聲中,Jony Ive 離開蘋果。

新「大統一」時代

2015 年,蘋果剛剛釋出新的 iMac 5K 時,當時負責營銷的蘋果核心高管,Phil Schiller,接受媒體采訪,聊到了蘋果的産品設計哲學。

他說,蘋果的所有産品,從 Apple Watch 到 Mac,實際上都是「電腦」,隻不過各自有獨特的功能和形态。Apple Watch 的終極目标是接管一部分,你原本要在 iPhone 上做的事,這樣就可以降低拿起手機的頻率;而 iPhone 的目标,是為了接管一部分你要在 iPad 上做的事,再往後,MacBook、台式 Mac……以此類推。

這解釋了為什麼蘋果一直想用一套完整的「互動方式」诠釋一切。他們希望你用了 iPhone,就能自然地用同一種方式,用好整個全家桶。但無論是 Mac、iPad、還是 Watch,它們的形态各不相同,本不應該用「同一種方式」去互動。

蘋果日益紛繁複雜的産品線|Apple

今天的蘋果産品線,越來越龐雜,很多「統一感」都在消失。比如 iPad Pro 用着 Face ID,Air、mini 配備的則是 Touch ID;iPhone 的「劉海」裡有 Face ID,MacBook Pro 沒有;又比如蘋果目前在售的兩款顯示器,居然不能相容彼此的支架;以及 iPhone SE 3,5 年之後,還沒有更新到「全面屏」設計……唯一實作統一相容的蘋果産品,可能隻剩下那塊擦屏布了。

但如果你換一個角度去觀察,蘋果産品仍然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大統一」,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新的「大統一」。你用 Mac 的鍵盤滑鼠,可以自動連接配接、操作 iPad;健身時,Apple Watch 的運動資訊可以投到 Apple TV 上;包括越來越好用的 AirDrop、跨裝置複制粘貼、隔空播放聲音和圖像……

蘋果不再拘泥于單個産品的設計,而是希望實作更順暢的跨平台協作,提供一緻的服務體驗。這件事,主要還是歸功于全平台統一的自研晶片。

負責晶片開發的 Johny Srouji 的團隊,和負責軟體的 Craig Federighi 的團隊,正在重新定義蘋果的「全家桶體驗」。

Jony Ive 功過

《After Steve》記錄了喬布斯去世後,蘋果的發展和動蕩之路,也回顧了 Jony Ive 這套「大統一理論」逐漸破産,最終被清算的曆史。

書裡,Jony Ive 被刻畫成一個有着偏執完美主義,又在蘋果内部有着極高話語權的「神」。在他的陰影下,硬體工程團隊的很多聲音,并未被充分聽取、采納,最終導緻産品失敗。

某種程度上,這就是喬布斯的性格。隻不過,喬布斯手裡的蘋果,實力遠不如過去 10 年那麼強盛。作為親手将公司送進深淵,又親手把公司從破産邊緣挽救回來的創始人,喬布斯雖然偏執,大膽,但他或許比 Ive 更懂得,創新的「邊界」在哪。

後喬布斯時代,Ive 試圖用單一邏輯設計一切,這種想法無異于刻舟求劍,在追求「完美」的過程中,反而付出了更多代價。比如為了讓滑鼠實作用 Lightning 線充電,同時保持他想要的優美形狀,最後隻能把充電口設計在底部,備受嘲諷。

蘋果滑鼠的充電方式早已是網友口中的千年笑料|sohrabosati.com

今天,3D Touch、Touch Bar 早已是曆史名詞,手表上的壓力觸控也被移除。過去三年釋出的,未經 Jony Ive 之手的新産品,總體上更便宜、更實用主義了,大幅改善了續航、散熱、接口豐富度、鍵盤手感等「實用性功能」。

效果立竿見影。近兩年,蘋果年收入以 20-30% 的速度高速增長,使用者回報也肉眼可見地改善。而且,更便宜的産品,反而讓蘋果的總體利潤率飙升,從此前的 21-22%,一路飙升至 26.5%,增長了約 25%。

Ive 那些昂貴的設計,除了帶動産品售價節節攀升,反而沒那麼賺錢。

《After Steve》出版之後,有兩種聲音開始激烈交鋒。一種認為,Jony Ive 一系列的設計失敗,極大傷害了使用者體驗和公司利益,離開公司也是理所當然;另一種則認為,庫克為首的,隻知追求利益的管理層,逼走了 Ive,使蘋果徹底失去了它的靈魂。

這件事非常複雜。比如書中提到,Jony Ive 借庫克之手,開除了當年負責軟體開發的進階副總裁 Scott Forstall。而繼任者 Craig Federighi,曾被報道跟 Forstall 關系不錯。不難聯想,Ive 和 Federighi 在之後數年的共事生涯中,并沒有實作充分合作。這是否是 Ive 的設計無法在軟體層面落地的原因之一呢?責任又要歸給誰呢?

這段曆史的跨度很長,包含了太多私人因素,作為局外人,基于一部分細枝末節就發出判斷,并沒有什麼意義。

2011 年,喬布斯在病榻上,彌留之際,他告訴庫克:「(今後)面對問題,不要假設我會怎麼做,做你認為正确的事。」以喬布斯和 Ive 的關系,他大機率也将一些事,托付給了 Ive。

回顧過去 10 年,蘋果釋出過的産品,不難發現:在喬布斯去世後的 5 年裡,Ive 相當努力,有條不紊地執行着他的工作,全然不像後來報道傳聞的那樣「天天摸魚」。

是以,當我們回看這段曆史,很難說庫克和 Ive 誰做得更好。隻能說,庫克順應了這個時代,這個「單個産品難以再改變世界」的時代,他實作了喬布斯的托付,用「正确」的方式,帶領蘋果取得了更大的成功。

而 Ive 的時代,停在了那個硬體創新蓬勃生長,且有喬布斯為他掌舵的過往。

頭圖來源:9to5M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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