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的《三體》裡提及一種神奇的紙,名為雪浪紙。此紙取自百年以上的雪浪樹的樹幹,色白如雪,天然卷曲,隻有黑曜石才能将其壓平,空靈畫師的畫,隻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不行,我的畫隻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我帶來的紙還沒有壓平,不能作畫。”
寬姨立刻打開畫師的帆布包,從中取出一截雪浪樹的樹幹,樹幹已經刮了外皮,露出白花花的紙卷來。
她們試圖在地闆上把紙壓平,但不管怎樣努力,隻要一松手,那段紙就彈回原狀又卷了回去。
小說裡這段對雪浪紙的描寫,想象新奇、浪漫魔幻,引人無限遐想。
讀罷小說中的描寫,作為普通讀者,我們應該不會去考究這世間是否真有雪浪樹,以及産自樹幹的神奇的雪浪紙。
不過,劉慈欣在小說裡的這段充滿豐富想象的描寫,卻并非全然向壁虛構,同樣有其出處和原型。
其實,雪浪紙最先出現在《紅樓夢》第42回。
該回寫劉外婆進了大觀園,贊美大觀園像畫一樣,繼而感歎如果能有這麼一幅畫,帶回去給親戚們開開眼,就是死也值了,于是賈母命惜春将大觀園畫下來。衆人圍繞如何畫這園子,開始紛紛議論商讨。
寶玉道:“家裡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
不過,這裡提及的雪浪紙,與劉慈欣小說裡寫到的雪浪紙,很明顯隻是同名,因為下文寫薛寶钗對雪浪紙的一番評價,更像是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一種紙,而并非劉慈欣筆下有如此神力的雪浪紙。
寶钗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畫這個,又不托色,又難滃,畫也不好,紙也可惜。”
雖然這世間無人見過曹雪芹或者劉慈欣筆下的雪浪紙,但是通過寶钗的一番品評,我們仍然借此知道,我們從未謀面的雪浪紙的主要特性:紙張大、吸墨性能好、耐折損;但它也有缺點,那就是各種色彩會在紙面上洇散開,模糊混雜,進而難以細緻表現各種景、物的本來形狀和顔色(又不托色,又難滃)。
是以,這種雪浪紙,更适合作水墨畫,三筆兩筆,便渲染出水墨氤氲的山水意境。而寶钗口中的寫字畫寫意畫、南宗山水畫,都屬于畫筆簡易、重在渲染、對色彩要求度相對較低的水墨畫,最适宜用雪浪紙。
賈母喜歡仇英的畫,她的房裡便挂有仇英的《豔雪圖》。仇英畫的特色是,設色鮮麗,栩栩如生。很顯然,賈母要求惜春畫的大觀園,也是類似仇英畫的風格,那就是筆畫細緻、設色鮮豔、樓閣花木惟妙惟肖,人物神色形态逼真的精細工筆畫。
是以,下文才寫寶钗給惜春的繪畫建議是,“和鳳丫頭要一塊重絹,叫相公礬了,叫他照着這圖樣删補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顔色并泥金泥銀,也得他們配去。”
不過,小說裡言之鑿鑿的雪浪紙,在現實中實際上并不存在。雪浪二字,更像是取自宋蘇東坡的《歸朝歡》詞:我夢扁舟浮震澤,雪浪搖空千頃白。
巧的是蘇東坡的庭院内還曾置有一塊奇石,那石的名字正是雪浪石,他的書齋便是以喚做雪浪齋。
中山府土中出石,色灰黑,燥而無聲,混然成質,其紋多白脈,籠絡如披麻旋繞委曲之勢。(《雲林石譜》)
由石而紙,《紅樓夢鑒賞辭典》對這世間并不存在的雪浪紙的解釋是:有隐形波紋的白色宣紙。
還進一步說明道:此紙纖維細長,組織嚴密,具有勻薄、潔白、堅韌等吸墨優點。
這已經是明确把實際上并不存在的雪浪紙歸類為宣紙的一種了。
根據加工方式的不同,宣紙有三種,分别為生宣、熟宣和半生半熟宣。生宣未經特殊處理,吸墨性能好,但洇濕厲害;熟宣是在生宣的基礎上,對紙張進行上膠礬、塗色、塗蠟,乃至印花、灑金等工藝制作而成。
熟宣與生宣,最大的差異就是表面多了一層膠礬塗層,是以熟宣吸墨性能較弱,繪畫時,墨和顔色不會洇散,可反複着色,禁得住層層皴染,最适宜手繪工筆畫;半生半熟宣則既可以發揮生宣洇濕的效果,又不過分滲透,皴、擦、點、染都易掌握,用于作水墨寫意山水畫,最能發揮水墨氤氲的藝術效果。
另外,半生半熟宣紙還适合寫詩作詞,是以《紅樓夢》第38回寫衆人吃螃蟹作菊花詩,用的紙便是雪浪箋。
又有頓飯工夫,十二題已全,各自謄出來,都交與迎春,另拿了一張雪浪箋過來,一并謄錄出來,某人作的底下贅明某人的号。
至此,我們完全可以下結論說,所謂的雪浪紙、雪浪箋,隻是上等宣紙的一種文學化表達,正如楊過所創的黯然銷魂掌,出自江淹的《别賦》:黯然銷魂者,唯别而已矣。
不但《紅樓夢》裡的雪浪紙是宣紙,《三體》小說裡神秘的雪浪紙,其實也是以宣紙為原型進行的文學創作。
關于宣紙的發明,有一種流傳很久的說法是,東晉末年,有一個年青的造紙工,名喚孔丹。
有一天他獨自來到宣州,沿山溪漫步,忽見一棵大樹橫卧溪水之上,那樹幹經日曬雨淋,溪水浸泡,早已裂開,雪白的樹皮,層層剝落而出,在溪水中輕輕飄拂。
孔丹立即撈取了這剝落而出已呈絲縷狀的白色樹皮,發現這樹皮既柔軟又極富韌性,是造紙的好材料。
後來,孔丹又遇見住在溪水附近的一位老婆婆,老婆婆告訴他,這種樹名喚青檀樹,長到一定年歲,白色的片狀樹皮便會自行脫落。
後來,孔丹在此地積十餘年之功,以青檀樹皮和和沙田稻草為原料,配以當地特有的山泉水,曆經浸泡、灰腌、蒸煮、漂洗、漂白、打漿等一百多道工序,曆時三百多天,方才制作出潔白、細膩、柔軟、綿韌、百折不損、墨韻清晰、不蛀不腐的新型紙,因産于宣州,故得名宣紙。此紙壽至千年,被譽為“紙中之王”。
對照孔丹造紙的故事,我們再來看《三體》中對雪浪樹的描寫:
寬姨立刻打開畫師的帆布包,從中取出一截雪浪樹的樹幹,樹幹已經刮了外皮,露出白花花的紙卷來。
小說裡寬姨從帆布包裡拿出的雪浪樹樹幹,那白花花的紙卷,與孔丹那日在宣州溪水邊看到的白色的青檀樹皮,何其相似乃爾。唯一的差別在于,一個要曆經三百多日的再加工,一個直接出紙。
曆經千年歲月,千磨萬擊出深溪。
那潔白如新月如浪紋的雪浪紙,那壽至千年的上等宣紙,凝聚着無數人的經驗、智慧與心血,多少工夫始得成!
和雪浪紙的神秘神奇絕美相比,或許,這才是雪浪紙帶給我們的最大啟發。
作者:午夢堂主,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