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安安和朋友們剛在露天燒烤攤坐定,李默林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安安置之不理,任憑那首《平凡之路》在她的皮包裡一遍又一遍地響着。
“這誰唱的?這麼好聽!”點完了十二隻秘制烤蝦,終于有朋友注意到了這仿佛無休無止的歌聲。
安安不動聲色地用自己帶來的紙巾裡外擦拭着玻璃杯。
坐在她旁邊的年輕姑娘用胳膊肘碰了碰安安,帶了些揶揄語氣小聲地說:“姐夫又查崗了吧?”
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甚至成了朋友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每到這個時候,那些未婚的姑娘便會湊過來說一句:“安安,你家李默林真疼你!”
那些結了婚的男生會邊喝啤酒邊睨着她說:“小安,我怎麼覺得和我家的情況不一樣呢,整反了吧!”
安安隻好暗自苦笑。
她和李默林之間出現這種情況和愛情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完全是因為兩人壓根兒就不合适。
若不是因為自己卵巢裡的那顆小小的囊腫,她就不會和杜航分手,也就不會和李默林結婚。
她無奈地拿起手機走到遠處接聽。
“你在哪兒?”
李默林開口就問。
聲音沉着冷靜,是他一貫的風格。
“和同僚吃飯。”
“什麼時候回家?”
安安突然覺得不舒服,他為什麼總是在她開開心心玩耍的時候,不依不饒地打電話來掃她的興緻?
結婚前他真的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她總是找借口拒絕和他約會,他也沒有任何不滿。
她加班就讓她好好去加,去爺爺家就好好陪爺爺。
如果太晚了需要接她就給他打電話。
她想,她當初真的是搞錯了方針路線,她找的這些借口,讓李默林誤以為她是個聽話乖巧的賢妻良母。
相親的風險就在于,許多人以為相親就要像個乖乖女一樣見面吃飯看電影,這樣做的成功率特别高。
可終究會出問題,之後漫長的一生,沒人能時時刻刻做個演員。
是以婚後,安安終于讓李默林知道她是個玩心不死的人。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用這種方式來隔離她和她的朋友。
如果是,那麼他已經快要成功了,因為她的朋友已經因為這一點而越來越不願意帶她一起玩。
想到這裡,安安的心口一堵,道:“今天不是排卵期吧?”
她的聲音大了點兒,引起幾個路人的側目。
那邊似乎一愣,然後也沒有聲音了。
她以為他會就此挂斷,結果他又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别喝酒。”
安安走回座位上,已經有烤好的肉串被端了上來。
她好像沒看見桌子上的美食,繼續擦自己的那隻玻璃杯子。
李默林其實也挺好,樣貌、身材、身高均是中上等。
雖然比自己大六歲,但工作不錯,父母也通情達理。
最重要的是凡事思慮周全,結婚前竟然連學區房都買好了。
安安媽媽說:“這就是年紀大些的好處。”
安安也知道,她不能強求李默林太多東西。
他又不是杜航,他們在一起六年,而她和李默林,相親六個月就結婚了,她還能要求他什麼呢?
當初杜航的媽媽和她說:“我給你介紹一種草藥茶,聽說治療囊腫最見效了。”
安安冷笑,心想,如果真的見效,她還會讓她兒子與自己分手嗎?
她沒想到在當代社會竟然還能遇見這種奇葩事情,她為此大受打擊,哭了三天。
腫着眼睛在鏡子面前辨認了好久,終于意識到這個樣子絕對不行。
有兩件事迫在眉睫:第一,用冰飯勺敷眼睛;第二,得找個男人結婚生孩子。
安安積極行動,沒多久便認識了李默林。
給她做手術的醫生曾和她說:“囊腫這種東西弄不好會反複,你這麼年輕,如果想要孩子,得抓緊時間。”
她想要孩子,也喜歡小孩兒,她用挑兒子的眼光來挑丈夫,就算沒有共同語言又怎樣呢?
一旦選擇相親這條路,就好像進入一間大型加工廠。
單身、相親、一起生活,這條産生過成千上萬對夫妻的流水線,根本就沒有愛情這道工序。
“安安,你喝什麼?”同僚問她。
“我喝礦泉水,不要冰的。”安安說。
2.
安安回家的時候,李默林正在書房畫圖紙。
她洗完澡,到廚房為自己泡上一杯知母茶。
這是與她媽媽相熟的一位老中醫開的保養卵巢的偏方,每天都要喝。
李默林曾問起過她,她就隻說這是普通的養顔茶。
安安把茶杯放在床頭櫃上,然後靠在床上打開電視。
不交作業的時候,他們在家各幹各的,互不幹擾。
電視上正在播放一部關于植物的紀錄片,李默林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戴着他繪圖紙時專用的黑框眼鏡。
“我下個禮拜要去千山出差,那邊有個工程需要我看一下。”
“哦,好地方啊。”
安安正看得出神,兩隻大眼睛盯着電視螢幕一動不動。
李默林交代完自己的行程并沒有馬上走掉,而是靠在門框上看起了電視。
“可是下周我的排卵期要到了。”
安安盯着螢幕自言自語,她以為李默林已經出去了。
沒想到李默林竟然接道:“是,我知道,是以我想問問你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去。”
安安“撲哧”笑出聲來,就為了造人,請一個星期的假陪老公出差?
安安轉過頭看着李默林,李默林好像看懂了安安嘴角殘留的笑。
他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我是覺得,我們沒有度蜜月,這次正好是個機會。”
安安仔細地審視李默林,沒想到這個嚴肅甚至有些呆闆的丈夫竟然也會邀請自己一起旅行。
她向公司請了年假,反正她結婚第二天就主動上班了。
3.
她和李默林坐在去千山的車上,可能是礙于車上還有别人的關系,李默林坐得離她有點兒遠。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副駕駛的同僚聊天,聊的也都是工程方面的事。
他好像隻會聊工作,即使是結婚前和她約會時,他亦是如此。
安安無奈地笑了笑,轉頭看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
“小心開車啊!”李默林囑咐開車的司機。
“放心吧,李哥,不會讓你和嫂子出事兒的。”
一車人就此笑開,安安也笑,她覺得随便什麼人都比李默林會聊天。
他們住的飯店是千山最棒的一家,這裡的溫泉和山蘑菇炖野雞是一絕。
李默林白天工作,晚上很晚才回飯店,輕手輕腳地走進浴室,他總是滿臉倦容。
安安實在不忍心再讓李默林受累,兩人的效率比在家時還要低。
她本想獨自去爬山,可這場小雨沒完沒了,泡泡溫泉也是不錯的,中午還可以吃到山蘑菇炖野雞。
最後一天,李默林下午四點多就回來了,帶着一張即使疲倦也掩飾不住興奮的臉。
安安覺得奇怪:“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乙方不是要請你們吃飯嗎?”
“你不是想去爬山嗎?”李默林笑着問安安。
“可是現在太晚了,而且雨還是沒停。”安安說。
“沒關系,我們就在山腳下走走,不上去。”
他們打了一把透明的雨傘,往千山入口走去。
走到門口時,保安正在關大門。
安安轉過頭看着李默林,李默林神秘地笑了笑,然後湊近安安的耳朵說:“沒關系,我知道一個小門可以進去,那邊我有熟人。”
安安有些驚訝,她沒想到李默林還有這樣的一面。
她此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暗暗感歎旅行真是奇妙。
夜晚的山區有些涼,李默林緊緊摟着安安的肩膀。
安安擡頭看着李默林的側臉,他的嘴角還噙着笑,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李默林。
安安同樣沒有見過的,是夜晚的山區。
沒有燈光,今天還恰巧沒有月光,黑色的山峰被黑色的天際包裹着,空中彌漫着的是從未體驗過的清香,濃烈異常的植物味道。
李默林把安安摟得更緊,好像生怕她消失了一樣。
安安擡頭問李默林:“你聞到這種味道了嗎?”
“什麼味道?”
“植物的味道。”
“嗯。”他用手機裡的手電功能仔細照着前方的路。
“聽說,這種味道聞得久了,也會變成這裡的植物。”安安心情大好,試着和李默林開這種也許沒有任何回應的玩笑。
“哎呀!”安安突然停下來大叫。
“怎麼啦?”李默林緊張地把手電的光芒都聚在安安身上。
“我動不了了,我的腳在地上生根啦,我要變成植物啦!”安安表情誇張,心裡希望李默林能夠和她一起玩兒下去。
沒想到李默林一本正經地回答說:“你知道嗎?如果條件夠好,這裡的植物也會變成人。你要注意,在景區裡與你擦身而過的,沒準兒就是一棵植物呢!”
安安哈哈大笑,她的笑聲在山谷裡回蕩着。
今天的李默林太不一樣了,從内而外讓她感到驚喜。
她覺得自己好像穿越到了與這個世界平行的另一個時空。
那裡也有個李默林,他幽默開朗,浪漫不羁。
“真的嗎?那你說他們有什麼特點?我怎麼才能看出他們來?”安安的眼神發亮,好像剛剛落地的流星。
李默林豎起食指“噓”了一聲,貼近安安輕聲說道:“嗯,這個說不好,他們看起來和真正的人類沒什麼兩樣。比如說我,我其實也是一棵植物。”
“那麼你是什麼?你是什麼植物?”安安也湊近李默林的臉,很想去吻他。
誰知李默林彎下腰去,随手拔起一棵草送到安安面前:“這種,我就是這種草變的。”
安安低頭,但她根本看不清這棵草的樣子,它是什麼樣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此刻在這天地間,她隻有李默林。
“可以送給我嗎?”
李默林把它遞給安安說:“你要收好它,如果有一天我失蹤了,你要按着它的樣子來找我。”
不知為什麼,李默林講出這句話的時候,安安有些想哭。
她躲進李默林的懷裡,小聲說:“可以回去嗎?我有些怕了。”
4.
結束這次奇異旅行,生活再次回到本來模樣。
而那一晚在山區的快樂,就像這株植物裡的水分,無法挽回地慢慢流失掉。
那棵草養在安安床頭的玻璃花瓶裡,一根綠色的柔軟枝幹,兩邊均勻地排列着串串擁有紫色額頭的小花。
它還沒有完全幹枯掉,杜航就出現了。
晚上,大學同學約她去綠裡酒吧叙叙舊。
這本是他們這個小團體的保留項目,老地兒老人兒,可是這次不知道誰把“團體外”的杜航叫來了。
大家都有些尴尬,又不能趕他走,又不能各自散去,畢竟都是同學。
大家互相噓寒問暖,官方式地關懷着對方的近況。
而各自的近況聽起來,都好像擱置久了的紮啤,不見往日的熱情,剩下的隻有暗黃色的苦。
比如安安和杜航的寒暄。
杜航:“最近挺好的吧?”
“挺好的。”
“身體怎麼樣了?”
“挺好的。”杜航看着安安咽下橘子果汁,沒有說話。
“你呢?”安安禮節性地反問道。
杜航喝了一口啤酒,露出苦澀的表情。
安安記得他從前喝啤酒的樣子就好像憋着笑,仿佛一笑啤酒就會從嘴角流出來。
如今是什麼讓他出現這樣苦澀的表情?
“就那樣呗,還是老樣子。”杜航說。
“你媽怎麼樣了?”
“我現在已經搬出來住了。”一句答非所問的話,安安都聽得明白。
“幹嗎這樣,她不是身體不好?”
“她是因為我在家裡才會身體不好。”杜航又扯出一個苦笑。
“對了,我正在喝你媽推薦給我的藥呢。”安安輕描淡寫地說。
“安安,我知道你還怨我。”
“杜航,你少自作多情。”安安放出這一句狠話。
杜航望着安安,然後又轉過頭繼續喝酒。
好像她剛剛隻是和他說了一句“我今天新買了個包”。
安安看着杜航,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她抽煙喝酒打麻将,他慣着她。
安安就想,如果她和李默林吵架時說了這句話會怎樣。
安安一想就笑了,她才反應過來,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因為他們從不吵架。
安安突然覺得,不吵架,更累。
晚上,安安躺在床上等李默林進屋睡覺,除了交作業,他們從來不同步入眠。
李默林的作息很規律,十一點半準時入眠,早上七點準時起床,并且不需要鬧鐘和人類的幫助。
一個男人,生活規律,且沒有任何惡習,在現在這個社會裡,還真有些可怕。
安安瞪着雙眼,好像科學家在玻璃室外觀察剛剛俘獲的外星生物。
“怎麼還不睡?”李默林有些驚訝地轉過來,看着她探照燈一般的雙眼。
“李默林,我睡不着,想和你聊天。”
“太晚了,睡吧。”李默林帶着困意說。
“可是我現在就想和你聊天。”
“那好,你說吧。”李默林閉着眼睛小聲嘟囔。
“你說我們會有孩子嗎?”安安問。
“會的。”李默林的聲音比剛才更模糊。
“你怎麼知道?”安安轉過頭盯着李默林。
李默林沒有回答,他呼吸均勻,看來已經睡着了。
安安轉身按亮了手機,上面顯示的時間是十一點半。
真準時啊,安安想。
又看到杜航時,安安握緊了自己的手包。
心想如果就這樣掄起來打他,那麼今天中午在商場新買的粉底會不會碎掉。
想一想還是算了,那盒粉底四百多呢,不值得。
安安說:“你在這兒幹嗎?”
“接你下班。”
“我現在用不着你了,我有老公了。”
“你老公來了嗎?”
“你挑釁是不是?信不信我讓我老公過來揍你!”
杜航“撲哧”一聲笑了,他說:“安安,我太了解你了,你不會,你老公更不會。”
安安看着杜航,不明白為什麼杜航總是有能力讓她上火。
從前她都會歇斯底裡地吼他一頓,但是多生氣的事,隻要吼完了,她也就舒坦了。
如今,她隻能輕飄飄地對他說上一句:“杜航,你大爺。”
可是罵完了“你大爺”四十分鐘後,安安還是和杜航坐在了一個飯桌旁。
菜上得挺快,一會兒就全了。
安安用眼睛斜了斜,淡淡地說道:
“我口味早變了。”
杜航喝了一口酒說:“安安,你别這樣,我沒别的意思,隻希望你能原諒我。”
“你别在我這兒浪費時間了,咱們倆的事都過去了,原不原諒的沒意思。你有這閑錢就請未婚姑娘吃飯去。”
杜航歎了口氣,低着頭點燃一根煙,吐出第一口煙霧的同時,嘴角扯出一枚苦笑,仿佛自言自語:
“安安,你一點兒都沒變。”
他說得沒錯。
接下來的事情很奇怪,安安又開始和李默林撒謊了,為了杜航。
他們經常見面,吃飯、聊天、看電影、喝冰汽水,或是參加奇奇怪怪的同城活動,但是沒有任何的身體接觸。
安安發現,她與杜航的這種關系讓她感到非常快樂。
就好像回到了她二十歲那年,他們在學校社團裡剛剛相識的那段日子。
安安有時候也會勸杜航:“就沒給你介紹對象的?趕緊找個好姑娘定下來吧。”
杜航說:“沒有能玩兒到一塊兒去的。”
安安說:“過日子不是玩兒,你怎麼還不明白?”
杜航隻是看看她,然後笑而不語。
安安知道杜航想要說什麼。
她也低下頭,對杜航說:“如果我懷孕了,咱們就别再見了。”
“好。”杜航回答。
5.
抱着這樣的信念,這個月交作業的時候,安安表現得頗為積極主動。
兩個人也是以而得到了從未體驗過的風情。
交完作業,李默林會從身後抱住安安,淺淺地親吻她的頭發和肩膀。
好像她是他的寶貝,要抱在懷裡才安心。
這種狀态在某種程度上大大滿足了安安天生的不安分。
她好像每天都在噩夢裡跳舞,且面帶着美夢般的微笑。
她放縱自己,并等待一個孩子,為她這段分裂的生活畫上句号。
杜航提出周末去本兮山,那是他們在上大學的時候都想去的地方。
杜航說:“我正好有兩張本兮山的門票,就兩個小時的車程,當天去當天回。”
安安本來很猶豫,但杜航接着說:“你那個時候不是一直想去嗎?這次我帶你去。”
她沒想到他還記得她想去本兮山,那是他們剛談戀愛的時候,她對他說過的願望。
一晃五年多了,她竟然一次都沒去過那裡。
想到這兒,她開始不由自主地盤算着怎麼向李默林撒謊了。
最近,她這方面的經驗頗為豐富。
“要去教育訓練嗎?”李默林放下手裡的書。
“對啊,公司每年都會派兩個人參加教育訓練,這次輪到我了。”
她鮮有當面和李默林撒謊的機會,她的手指不斷地觸碰着手機螢幕,盡量裝作輕松的樣子。
“周六我休息,送你過去吧。”
“不用,公司會有專車,我們總監也會去,你過去不太好。”這是她事先編好的句子,以防丈夫的好心。
“嗯,”李默林點點頭,“你要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好。”
6.
安安起床的時候輕手輕腳,就怕吵醒床上的李默林。
她收拾妥當後,又回頭看了看李默林。
還有一個半小時他就該醒了,她覺得他熟睡的臉那麼無辜。
她騙了他,他還什麼都不知道呢。
他們八點半就到了本兮山,早上山上起了霧,太陽出來後,霧氣在慢慢散開。
安安和杜航走在進山的小路上,一路無話。
安安看着高聳的群山,突然有點想李默林。
想他會不會因為她不在而糊弄自己的早餐。
走到半路,有一個人造的小廣場,遊客們都在此處休息,野餐,上廁所。
而往上走則再沒有相對平坦的觀光路,都是陡峭的石階。
杜航問安安要不要繼續,安安說要,但是她得先去趟廁所,肚子有些疼。
杜航說要不别上去了,安安說沒事兒,可能是早上吃了涼的東西。
他們一路向上,有些地方則需要手腳并用。
她有些喘,不敢回頭看後面的峭壁。
杜航一直走在後面保護她。
他知道安安能行,她的膽量和毅力皆可助她走到山頂。
安安邊走邊想,當初自己為什麼那麼想要來這個地方,這裡有什麼特别吸引她的嗎?
她的身體在拼盡全力往上爬,而腦袋裡卻在拼盡全力回想,可惜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直到到達山頂。
那裡有一小潭湖水,叫明月湖,因為在夜深時,天上的月亮會安睡在這潭水裡。
安安看着澄清的潭水,覺得很奇特,這裡這麼高,竟然會有湖水。
微風吹起安安松散下來的碎發,帶走她額頭上細密的汗。
她問杜航:“你還記得我當初為什麼那麼想來這裡嗎?”
“你說想看看月亮睡覺的地方。”杜航喝光了剩下的半瓶礦泉水。
“你說我多傻,本兮山五點就關門了,沒有人看過晚上月亮是不是真的睡在這裡。”
“對,沒有人看過。”杜航看着安安,微微有些發怔。
“走吧。”安安說。
7.
下山的路走得異常暢快,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安安卻覺得正好相反。
她邁着大步,毫無畏懼和猶豫。
道兩旁紫色的小花也開得剛剛好,散發着似曾相識的清香。
也許是她把一些沉重的東西抛在了山頂,身體輕快得好像要飛起來。
還有四級台階就到山腳了,她停下腳步,對走在前面的杜航說:“你躲開點,我要跳下去。”
杜航讓開說:“你小心。”
“心”還沒有說完,安安便跳了下來。
可她卻沒站住,突然襲來的劇烈腹痛使她跪在地上。
她覺得她渾身都在向外流出液體,額頭上豆大的汗珠,身下潺潺的血液。
她的耳朵“嗡嗡”作響,聽不太清杜航在說什麼。
他應該是在叫她的名字吧,可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去回答他。
她慢慢躺下來,心想她也許猜到山頂的明月湖是怎麼形成的了。
可能是天上漂亮的仙子幻化成的。
如果她此刻也能幻化成另一灣湖水也挺好,就在山腳下,交映着山頂的明月湖,滋養着這一路紫色的花朵。
8.
再次醒來,安安看見一臉關切的李默林。
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她很熟悉,好像還有淡淡的花香,誰買來的?
她想他應該都知道了吧,她騙了他,卻不想再騙下去了。
她虛弱地問他:“我是怎麼了?”
“你是囊腫破裂。”李默林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她的手被他握着。
安安轉過頭,正對着白色的天花闆。
她說:“是以,你都知道了吧,還有我和杜航的事,你都知道了。李默林,我騙了你,對不起。”
安安休息了幾秒鐘,然後又接着說:“李默林,咱們離婚吧,我身體不好,就不耽誤你了。”
她一直堅持冷靜地表達,盡量克制自己的疼痛和眼淚。
李默林一直沒出聲,安安忍不住轉過頭看李默林,他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副頹敗的樣子。
她突然有些心疼,是她把他變成這個樣子的。
她多麼懷念他從前的樣子,那樣從容、冷靜和沉着。
為什麼她隻把那當成木讷、呆闆和冷漠,自己真的太傻了。
李默林對她說:“别說話,醫生要你好好休息。”
“真的,李默林,咱們不必吵架,我什麼都不要,咱們離婚吧。”
李默林隻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緊,對她重複道:“别說話。”
9.
她的身體好得很快。
醫生說:“想要孩子的話,就要小心再小心!”
安安隻是笑笑,她想她這輩子應該都和孩子無緣了。
李默林又去出差了,自從她和他提出離婚,他就開始盡量躲避她。
隻是出院的那天,李默林出現了。
她又和他說起這件事,他隻是把她的包裹放進後備廂裡,車蓋擋住他整個人,她看不見他那一刻的真實表情。
又過了五六天,安安在家收拾自己的行李。
那棵從千山帶回來的草被安安用塑膠紙包好,放在她的衣櫃裡。
她收拾衣服的時候就看到了它。
安安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打開塑膠紙,生怕碰碎了已經完全幹枯的植物。
安安望着它發呆,好像一位母親望着被自己包裹在襁褓裡的孩子。
想起那晚的情景,她的嘴邊仍有溫暖的笑。
那是她和李默林自打結婚以來最美好的記憶。
她突然很想知道這是一株什麼植物,最後的最後,她想要弄明白。
她披上毛衣,打車去了市圖書館,在自然科學閱覽室裡找到了一本叫作《中草藥圖典》的書。她仔細地翻找,和手邊的這一束對應着,在第一百七十頁上,終于發現了這種帶有紫色小花的植物。
書上說,它的名字叫知母,根部可入藥。
安安給李默林打電話的時候,李默林正在工地上。
他摘掉安全帽,走遠了一些,看着正在重塑的建築,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對,我知道,那棵草藥叫知母。安安,你的病我早就知道。”
電話的另一頭,他的妻子安安,沉默地流着眼淚。
- END -
作者 | 酸菜仙兒
編輯 | 小美
主編 | 澈言
監制 | 水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