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1年,周策縱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辦的中國現代文學研讨會上。(許禮平/圖)
被海内外友朋弟子尊稱為“周公”的周策縱先生(1916-2007),一生頗具傳奇色彩。他早歲畢業于中央軍政大學,供職于侍從室,1948年乃負笈北美,後獲密歇根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1965年起,他長期執教于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治學涵蓋文學、史學、哲學以及紅學研究等領域,以興趣廣泛和學問淵博著稱。他一生滋蘭樹蕙,桃李滿天下,我雖非周策縱先生的門人弟子,但作為晚輩後學,曾多次向他問學請益,并蒙他賜予教導。1993年,我着手翻譯周公大作《詩字古義考》(The Early History of the Chinese Word Shih),其間碰到一些拿不準的地方,曾寫信向他請教。他不棄愚鈍,耐心地給我以指點。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以周公相稱。
周策縱(圖右)與何文彙。(資料圖/圖)
苦痛中的小玩意兒
周公以教授為業,在一般人心目中,他的身份就是一個學者,而在我看來,周公首先是一個詩人。他從年輕時代起,就詩興甚高,詩癖極深。2006年,友人陳緻教授編成《周策縱舊詩存》出版,周公平生所為韻語凡千餘篇,俱錄入此編。書末附錄有周公所撰《棄園自傳》之一,題為《國中點滴:初離家鄉和卷入反日運動》,可知他自國中時代開始,就對詩歌産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熱衷于讀詩、談詩,對“貼詩”(“從書上抄下一句舊詩來,把句前句後或句中某一個字不抄出,讓大家來猜一個适當的字”)、詩鐘之類的遊戲,也樂此不疲,并有詩作發表于上海《學生文藝叢刊》等報刊之上。少年時代形成的詩歌興趣,持續了他的一生。成年以後,他對詩歌的興趣更大,從對聯、詩鐘、集句以及各種舊詩體裁,到新詩和新詩集句,他都樂于動手試作,并陶然忘憂于其中。
1995年秋天我在哈佛燕京學社訪學之時,曾集李義山詩成七絕五首,并寄呈周公請教。周公在頗有肯定之餘,也對我的習作指瑕引導。他在回信中說,他早年也曾集過李義山詩:“三十年前,蕭公權先生寄示其1938年所集義山詩,我當即集了《草下》一首作答。”信中抄示此詩全文如下:
草下陰蟲葉上霜,何勞荊棘始堪傷。
西園碧樹今誰主?玉殿秋來夜正長。
永憶江湖歸白發,未妨惆怅是清狂。
天荒地變心雖折,不信年華有斷腸。
據周公說,此詩是他1965年秋在威斯康星大學所在的陌地生(Madison)集的,是整整三十年前的事了。他謙稱此詩“集得不工,僅纾個人所感耳”,但我知道,周公內建的是一首七律,而集一首七律的難度,要遠遠大于集一篇七絕,因為七律中二聯要求對偶,對集句的要求更高。周公所集七律中二聯對偶嚴整,“永憶江湖歸白發,未妨惆怅是清狂”一聯尤其令我擊節贊歎。此篇集句今編入《教栖草(一九六三—一九七二),見《周策縱舊詩存》第110頁。
周公對集句詩的興趣,不是心血來潮,偶一為之,而是呼朋嘯侶,經常以此消遣。北美人的日常生活中,每逢聖誕節或新年,常常要互寄卡片,以示祝賀。在聖誕節或新年賀卡中,以集句抒懷,與友好通問,大概可以說是周公的發明。1960年歲末,周公時在哈佛,曾集譚嗣同詩句為《歲暮書懷》七律六首,并抄寄友好。1962年聖誕節,他集魯迅詩句為七絕四首,也寄送海外諸友。1963年聖誕節,他又集杜甫詩句寄洪業、楊聯陞、蔣彜等友好。他那本很有個性特色的小書《續梁啟超“苦痛中的小玩意兒”——兼論對聯與集句》(求自出版社,1964年),是在1960年初稿,1963年定稿于波士頓之棄園,1964年在香港印刷出版的。
1923年,梁啟超遭遇了人生中的許多苦痛:夫人卧床半年,終于病逝;愛子遠行,思念不已;而國家則内戰不止,變亂如麻。除了與愛女相對,梁啟超隻能天天讀詞,集詞句為對聯,以此安撫自己的苦痛。12月3日,他在《晨報》紀念增刊上寫了一篇《苦痛中的小玩意兒》,發表了他集唐宋詞句而成的對聯48幅。1960年前後,周策縱步梁啟超之後塵,內建五代宋詞聯一百多副,并從中選出71副,錄入《續梁啟超“苦痛中的小玩意兒”——兼論對聯與集句》之中。可以說,他對集句興緻最高的時候就是1960年代。
《五四運動史》
程曦與周公
對聯和集句,是舊詩的根基或組成部分。周公的舊詩創作,有興觀群怨之用,其“群”之用尤大。他常将自作寄贈友好,互相唱酬,活躍在北美漢學界的華裔學者,如前文提到的蕭公權、洪業、楊聯陞、蔣彜等人,與他的互動尤多。他們不僅了解中國傳統舊詩的各種形式,而且往往擅長此道。如洪業先生對集句情有獨鐘,在燕京被日寇拘押時,頗欲集杜句抒懷明志。詩聯這些韻文形式,是周公與這些同道友好交往對話的重要方式,所謂以文會友,以友輔仁。
程曦(1919-1997)就是他的同道友好之一。程曦,字仲炎,原籍河北文安,早年師從吳宓,頗受器重。陳寅恪先生執教嶺南大學時,吳宓推薦程曦任陳先生助手。後來,程曦輾轉執教于香港大學、劍橋大學、倫敦大學、馬來亞大學、愛荷華州立大學、華盛頓大學等。程曦為人好古博學,兼通文史,精善書畫,可謂多才多藝。他對詩詞曲學造詣尤深,著有《靈潮軒雜劇三種》《靈潮軒詩集》等。1971年,程曦将自己的詩詞曲集寄呈周公,周公讀後,稱賞其中的“野田蔓草逢春密,廢雉閑花對客嬌”,“澗外危峰陰翠石,嶺頭皓月冷青松”,“風煙上下連漁人,嶺路高低出畫樓”等詩句,對《香江客感》及《美潮軒日詠》《壽港公七十》等篇,也贊為勝作(1971年8月7日周公緻程曦信,見陳緻、孟飛、黎漢傑整理《周策縱論學書信集》,中華書局,2016,第94頁)。周公敏銳地發現,《靈潮軒詩詞曲合集》這個書名中,含有“口”字部件特别多,遂作《戲用口字型題程曦教授〈靈潮軒詩詞曲合集〉》,以為戲笑。詩前有作者小序雲:“共得六十四口,合《周易》之數也。原書名多口字,故用此體。陳沈炯有和蔡黃門口字詠絕句,得三十九口。”其詩雲:
磊磊謳歌哭,區區嘻罵高。
靈詞器讍讍,品藻鑰嚣嚣。
此詩五言四句,二十個字,共計含有六十四個口字,與《周易》六十四卦之數正合。詩後還有一句題跋:“仲炎吾兄哂正哈哈,弟周策縱未是稿。”這句跋語中也含有十個“口”。此詩1971年10月作于陌地生(Madison),周公雖然多年客居于此,仍然稱之為“陌地”,是看中這兩個字的字面比較有詩意。此詩編入《周策縱舊詩存》第155頁。其形式頗類六朝詩中的地名詩、藥名詩、建除詩一類,由此可見周公詩歌受六朝詩學的影響,也可以看出他為人滑稽通脫的六朝品格。
這首遊戲之作小序中提到的沈炯,是南朝陳朝人。沈炯一生遭遇離亂,讀過六朝文學史的人,大多知道他有一篇《歸魂賦》,卻未必知道他早年還寫了不少雜體詩,包括八音詩、十二生肖詩、離合詩之類,和蔡黃門的那一首口字詠絕句也屬于這一類:
囂囂宮閣路,靈靈谷口閭。
誰知名器品,語哩各崎嶇。
從表意的醒豁自然來說,周公之作顯然已占上風。再對比雙方句中所有的“口”數,也是周公更勝一籌。一古一今,兩位詩家都是為“口”而造辭,意在戲谑,屬于遊戲文字。
程曦與周公交往多年,關系頗為密切,是以可以這樣戲谑玩笑,不拘形迹。1997年7月,程曦去世,周公為撰挽聯雲:
教學艱難,可惜與人、勢、時多相鑿枘;
遭逢離亂,甯願從畫、詩、曲獨暢胸懷。
上聯傷慨程曦的平生,下聯贊歎程曦的才學,言簡意赅,詞外之旨,頗有千古文章未盡才的歎惜之意。程曦傳世著作不甚多,1993年10月,程曦以手書自印了一冊《海外漢學興衰管見》,印量不多,流行也不很廣。我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的書架上見過此書,翻讀一過,當時留下的印象,與現在讀周公所撰挽聯的蓋棺之評頗能互相印證。挽聯之外,周公還寫了一首悼詩,抄寫兩份,并吩咐其家屬在程曦墓前焚化。可惜,現在知道程曦的人恐怕不多了。
這首“口字型”詩,可以歸入雜體詩的範疇,還可以讓人聯想到杜甫詩歌中的名篇《飲中八仙歌》。詩中寫到盛唐時代八個好酒成癖的名人:賀知章、李适之、李琎、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焦遂。世上凡是飲酒的人,或者世上凡是愛詩的人,沒有不愛誦讀這首詩的。若是在飲酒的場合誦讀這首詩,自然特别切題,還有特殊的意味。即使酒桌上有不愛酒的人,擡出這八位酒仙,也足以讓他們啞口無言,有口莫辯。據《檀幾叢書》記載,清人張潮曾以《飲中八仙歌》為酒令,号為《飲中八仙令》:“逢口則飲,口穿破者不算;逢鈎便轉,順行起令……在座賓朋未必盡記此詩,不妨以片紙寫每句首一字,共二十二字,存監令處,以免錯誤”。座中每人依次誦讀詩中一字,逢句中字有“口”者飲,飲之多少,随字之口數多少而定。如誦第一句“知章騎馬似乘船”,遇“知”“騎”“船”諸字者,皆須飲酒。從酒令的角度來說,《飲中八仙歌》也可以看作詩中的“口字型”,便于行令時誦讀使用。如果要把飲酒氣氛炒得更熱鬧一些,建議直接用沈炯和周公的兩首口字型詩為酒令。
《棄園詩話》
與友朋分享文字遊戲的樂趣
周公自幼喜歡詩鐘,無情對原屬詩鐘中的一類,他一直躍躍欲試。1958年6月某日,在麻州劍橋楊聯陞教授府上,席間,劉子健教授以“太空時代擺搖舞”為題,命周公作無情對,周公即席成《無情對》,全詩如下:
子健命作無情對,姑且生湊沒趣談。
太空時代擺搖舞,月色分明别散關。
無情對一般就是一聯對句,周公在這裡湊了兩副無情對,又将其拼合為七絕一首。他自己還附了一段長篇解釋,讀後令人忍俊不禁:
二句中以“子”對“姑”,至為明顯。古人有為(以)“且”為“疽”者。“病皆死”乃成“病疽死”,故此以“健”對“且”。以“生”對“命”,乃連詞為對。末二句首字乃以“太陽”對“月亮”,次字以“色”對“空”,乃佛家語。“時”(hour)對“分”(minute)。“明”“代”以連詞為對。陸放翁詩句有“鐵馬秋風大散關”,“散關”乃地名,但“别”“散”“關”三字皆可用作動詞,故可與“擺”“搖”“舞”為對也。(《周策縱舊詩存》,第85頁)
這段文字引經據典,侃侃而談,拜讀之後,我眼前浮現出楊府席上諸公戲谑談笑的歡樂情景。周公一本正經的語氣,滔滔不絕的辭風,也讓我聯想到他的大著《古巫醫與六詩考:中國浪漫文學探源》中的廣征博引和左右逢源。嚴格地說,這首詩并不是典型的無情對,也不是優秀的無情對作品,隻是聰明人的遊戲而已。周公千方百計,要論證上下兩句之間雖無情而仍為對偶的道理,其意不在于逞才炫智,隻是與友朋分享文字遊戲的樂趣而已。
周公還喜歡回文詩。據說回文起源于十六國時窦滔妻蘇蕙的《璇玑圖》詩。此圖八百多字,無論正讀、反讀、橫讀、斜讀、互動讀,退一字讀,疊一字讀,均可成詩,可以讀出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詩一千多首,形式巧妙,令人歎為觀止。如果此說可信,那麼,回文詩也可以說是六朝時代文藝美學的産物。周公曾作《星島紀遊用字字回文體(寄王醉六先生)》:
星淡月華豔,島幽椰樹芳。
晴岸白沙亂,繞舟斜渡荒。
詩人為此篇加了自注,以便讓讀者能夠體會他的苦心:“寫成一圓圈,可從任一字起,從任一方向讀,可得五、六、七言絕句,又隔字讀,可得長短句詞,共可得千首左右。”(《周策縱舊詩存》,第139-140頁)窦滔妻的《璇玑圖》畢竟有八百多字,周公的回文詩隻有寥寥二十個字,卻蘊含五、六、七言絕句及不同詞牌詞作千首左右,其變化之多端,衍生力之充沛,神奇莫測,出人意料。照此說來,這首“字字回文體”詩較之《璇玑圖》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周公不無得意地将這種“字字回文體”稱為“漢詩輪回”,常與友人以此道聚會玩樂。
無論是詩鐘、無情對,還是集句詩、回文詩,都講究文字的巧妙安排,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譬喻來說,這就是一種文字雜技,拼的是技藝,慣者為師,熟能生巧。因為酷愛此道,周公樂此不疲,幾十年下來,将自己訓練成全能的高手。因為酷愛此道,他特别重視這些文藝形式,評價也特别高。他那本小書《續梁啟超“苦痛中的小玩意兒”——兼論對聯與集句》(求自出版社,1964年),對此有明白詳細的闡述,茲不贅論。
《周策縱舊詩存》
周公的漢學研究
這麼說來,周公确實可以說是一個偏愛文字雜技的詩壇高手。不過,我有點擔心:我在這裡強調周公的詩人身份,強調他的文字雜技水準,會不會遮蔽周公在正常詩體創作上的成就,會不會遮蔽他在其他學科其他領域嚴肅研究上的多重貢獻?實際上,周公于詩,對紀遊、論詩、題畫、唱和、贈答等題材皆頗為擅長,小令長調皆有别緻風韻。他在漢學研究(他認為應該改名為“華學”)方面的成就也是多方面的。他的《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早已廣為傳播,1996年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引進在大陸出版,堪稱這一領域的經典之作。他精研《紅樓夢》,著有《玉玺·婚姻·紅樓夢——曹雪芹家世政治關系溯源》等系列紅學論文,又組織國際紅學研讨會,推動了西方漢學界紅學研究的拓展。他的專著《古巫醫與六詩考——中國浪漫文學探源》等書,也蜚聲學界。他多次回國講學,開展學術交流,加強了國内學術界與國際學術界的交流,也是衆所皆知的。
最後,我還要特别提到他的兩篇長篇論文。1970年12月,周公在維京群島聖瓦克舉辦的“傳統中國文學批評讨論會”上宣讀了一篇重要論文《文道探原》,原載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and Reviews,VI, Jan.1979。學姐錢南秀教授曾将此篇譯為中文,譯文長達三萬字,最早刊載于南京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主辦的《古典文獻研究》(1988),由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出版,後來收入趙益、程章燦編 《借石他山:三十年譯文精粹集》(商務印書館,2019)。在中國詩學方面,周公也有諸多引人注目的成果。2014年,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出版《周策縱作品集》,其中包括《棄園詩話》一卷,選取了周公論詩評詞方面的經典文章十六篇,其中The Early History of the Chinese Word Shih (Poetry)一篇,經過周公确認,其中文篇名為《詩字古義考》。《詩字古義考》初刊于1968年,是周公詩學研究的重要創獲,我曾于1993年譯為漢語,譯文長達四萬字,最早刊載于南京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主辦的《古典文獻研究》(1991-1992),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出版,後來亦收入《借石他山:三十年譯文精粹集》。這兩篇論文都是周公上古文史研究的扛鼎之作,《詩字古義考》對于上古詩史研究的意義尤其重大,雖然發表至今已經超過半個世紀,但仍有重要的學術參考價值。可惜,這兩篇論文尤其是中譯本流傳不廣,我順便在這裡作一個推介。
程章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