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一晴、關麟
2020 年 12 月 31 日,知名抗疫醫生、武漢市中心醫院急診科主任艾芬發文,稱自己在動過白内障手術後,視網膜脫落,右眼近乎失明,并質疑為其診療的愛爾眼科醫院存在不規範行為。
丁香園曾在 2021 年 1 月對話愛爾院長、艾芬醫生與三位國内頂級眼科專家,就診療行為中雙方的主要争論點進行了完整複盤。(詳見:艾芬「失明」糾紛複盤:我們對話了愛爾院長、艾芬醫生和 3 名眼科專家)
此後一年多的時間裡,艾芬醫生持續在網絡上進行維權,愛爾眼科則逐漸減少了在媒體平台的回應次數,但糾紛并未停止,雙方争議的焦點也逐漸從統一的「醫療問題」,走向了分歧。
4 月 27 日,為艾芬進行手術的主刀醫生,武漢愛爾眼科醫院主任醫師、副院長王勇宣布自己決定「起訴艾芬對我的侮辱、诽謗,并呼籲艾芬依法起訴我本人」。
除醫療本身,艾芬醫生與愛爾眼科糾紛的症結在何處?又分别有何訴求?丁香園特别對話了當事人艾芬醫生、愛爾眼科某負責人、主刀醫生愛爾眼科王勇以及國浩(天津)律師事務所律師張永泉。
角力:維權 or 醫鬧
艾芬表示,随着自己以個人的名義在微網誌上不斷披露愛爾醫院在對她進行治療時出現的失誤與隐瞞,一些愛爾醫院的在職員工和現員工,以及一些愛爾收治過的患者開始私信艾芬講述自己的遭遇。
「因為我本來就有 200 多萬的粉絲,很多跟愛爾相關的私信我都來不及看,太多了。但如果我看到覺得很有意義的,我就會把它們發出來」,同時,艾芬組建了一個「愛爾受害者群」,群内現在已經有六七十名患者。
随後,艾芬将維權逐漸擴充到了對「愛爾内部問題曝光」。
2021 年 6 月,艾芬披露一名 12 歲患者在在桂林愛爾眼科佩戴角膜塑形鏡後 11 個月被發現左眼視網膜脫落的事件。
……
2022 年 1 月,艾芬在微網誌上公布了宿遷愛爾回扣返點表格,「有的人拿了幾個月,有的長達幾年,有銀行賬号,肯定都是真的」。
該事件也在媒體平台引起廣泛關注。1 月 9 日,宿遷愛爾眼科醫院釋出聲明稱:目前網傳的資訊,醫院于 2019 年已按照董事會相關要求進行了整改,嚴肅處理了違規員工,并撤換了管理團隊。

圖檔來源:宿遷愛爾眼科醫院
艾芬在收集和曝光這些資訊和材料的過程中認為,愛爾集團更多地将精力「用于網絡營銷和全員營銷」,而非是在「正正經經地抓醫療品質和醫療安全」。
在愛爾眼科某負責人看來,愛爾眼科在公開聲明中已誠懇自省:「在過去的發展過程中,少數醫療機構存在營銷方面的争議。雖然這是過去很多年業内通行的做法。」
該負責人表示,「當然這仍在合規方面有争議,但集團已于前段時期徹底杜絕此事,開展全面自我革新,刀刃向内,全面擁抱社會監督。我們歡迎并獎勵善意提出意見的所有人,隻有這樣才能有利于醫院的發展,進而讓患者真正受益。這次醫療糾紛事件由于艾芬女士的持續的不實攻擊、污蔑诽謗,已對艾芬女士有些過度誇大甚至帶有污蔑的公開言論對愛爾眼科品牌名譽造成巨大損害。」
在近一年裡,艾芬表示自己「時常感到痛苦」。「本身眼睛受傷害就很難受,但現在精神上也受到折磨。要一直維權的話,每天我要用僅存的這隻眼睛寫東西和釋出證據,這耗費了我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維權成為了艾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也改變了她的生活狀态:「我同時要工作和照顧孩子,留給她的閑暇時間并不多,現在她隻能每晚把孩子哄到入睡之後,再回到電腦前,整理材料,搜集資訊,再編輯好存放在微網誌的草稿箱裡,等第二天早上起床之後再發出來,每晚這個過程都要耗費她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
艾芬的主刀醫生王勇也「不想回憶這倍受折磨的這一年多」。「患者不做醫療鑒定,醫生和醫院沒辦法單方面申請,艾芬身為科主任非常清楚。艾芬在網上審判我一年多,說我是『詐騙犯』,說我『活摘她器官』,法律在哪裡?就可以在沒有法律判定的情況下輕易将一個人社死嗎?我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以我呼籲艾芬對我也提起訴訟。我們都是知識分子,艾芬還是黨員幹部,相信組織相信法律,是我們的義務和責任」。
圖檔來源:報道截圖
愛爾眼科某負責人強調:「維權必須是依法行使,《醫療糾紛預防和處理條例》是處理醫患糾紛的基本依據。條例中規定了多種處理醫患糾紛的方式,艾芬女士未按照條例中規定的任何一種方式來解決,卻選擇了長期在網絡上進行不實攻擊和輿論審判,這已經嚴重超出了『維權』的限度了,她的行為任何個人和機關都無法承受。」
該負責人提出:「艾芬女士的所謂維權早已越界,她在網上公開将與醫療糾紛毫無關聯的女性實名稱為情人小三,對方生活受到嚴重破壞。這能叫維權嗎?為什麼醫療糾紛需要依法解決?因為隻有法律才能公正地去判定。如果沒有法律程式判定,所謂的維權完全超出尺度,那麼任何醫生都會成為受害者,王勇隻是其中之一而已。」
而對「醫鬧」的質疑,艾芬認為:「醫鬧的定義是為自己謀利益,但我現在沒有為自己謀過一分錢,反而在犧牲我的利益。我為了公衆和社會發聲,為很多别的受害者發聲,我确實覺得愛爾對中國的老百姓造成了很大的傷害。我作為一個公民,如果知道愛爾發生的這種事情我都有權利去揭露,就算是将來我打完我的官司,愛爾還有違紀違規的問題,我還是可以繼續披露。你可以做還不讓别人說,哪有這個道理,對不對?我知道你強大,但我很坦然。」
半途而廢的和解
實際上,雙方也曾尋求過其他解決方式。
艾芬表示,2020 年 12 月初,愛爾醫務科科長就給自己打了電話,兩次提出要見面,但艾芬認為「态度并不誠懇,隻是急于和我私了」,便拒絕了見面邀約。
2021 年 1 月 4 日和 4 月 20 日,愛爾分别釋出了《愛爾眼科醫院集團關于艾芬女士診療過程的核查報告》和《關于與艾芬女士醫療糾紛事件的通告》。
艾芬認為,前者的報告否認了自己 6 月 3 日到醫院複診的事實,而後者則「僞造了我擴瞳的過程,連幾點幾分給我滴眼藥水都僞造了,但明明沒有擴,病例上說沒有擴,賀玲也說沒有擴,王勇的錄音裡也說了沒有擴」。
2021 年 3 月 30 日,湖北省衛健委邀請了來自不同地區和醫院的眼科專家到武漢,召開專家咨詢會,對艾芬質疑的有關醫療問題進行讨論。
艾芬表示,當時自己「對于這次會議并不知情」,直到現在,她對這次會議仍然持質疑的态度,「這次會議沒有與我進行絲毫的溝通,我當時既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讨論的,也不知道來的專家是誰,是什麼職稱,什麼專業,讨論的參考的資料是什麼,真實性有沒有核實?這個很重要,因為如果參考的資料都是愛爾僞造的,讨論有什麼意義?我是門診病人,病曆在我手裡,但沒有任何人一個人找我要。專家、愛爾和我,三方的事,起碼要咨詢一下我的意見吧?讨論的結果我現在也不知道,這公平嗎?」
艾芬告訴丁香園,之後她得知此事是在其他微網誌大 V 的文章裡。
圖檔來源:艾芬微網誌
而愛爾眼科某負責人則表示:「據我了解,至少先後有四次衛健委組織的調查組來到武漢愛爾調查,其中一次是國家級的,來的都是國内頂級公立三甲醫院的權威眼科專家。因為艾芬是衆所周知的特殊人物,又起了輿情,有關部門非常重視。我們了解的情況是:王勇醫生的手術有适應症,無禁忌症。王勇醫生作為當事人,也是接受調查者,參加了所有的專家調查流程,接受了全面的問詢,檢查了所有相關資料。有關調查結果的詳細情況請咨詢相關部門。」
該負責人認為,「我們所感受到的是,艾芬女士拒絕接受所有與其預設不符的客觀資訊。比如眼部照片,她就非說是 p 圖,我們作為全國連鎖品牌醫院,采取低劣的 p 圖做法無異于自殺行為。我們為了讓艾芬女士安心,找了第三方司法機構做了鑒定沒有 p 圖,她拒不接受。我們說可以由她自己選全球任何鑒定機構,我們報帳費用,她也拒不回應。」
圖檔來源:王勇朋友圈聲明
張永泉律師告訴丁香園:「從公平原則上來說,如果隻有單方到場,導緻出現了對另一方不利的結果,無助于解決争議,也會擴大醫患的撕裂。」
「但目前的資訊我們無法判斷衛健委針對本案是啟動行政調查程式,抑或信訪接待程式,二者性質不同、辦案程式也不同。如果是由衛健委牽頭,原告被告都不參與的閉門會議,針對病例的材料去做專家咨詢、評議也好,在形式上并不違法。」張律師介紹。
另一次公開溝通,則由艾芬提出。
2021 年 5 月,艾芬表示希望可以在自己所在醫院上司的主持下,邀請媒體人,和愛爾雙方坐在一起公開還原事件真相,但沒有收到愛爾方面的回應。
艾芬告訴丁香園,在同年 11 月,微網誌某大 V 受愛爾之托,找到了艾芬的師兄,并由師兄出面給艾芬打了電話,說愛爾要給她 300 萬,希望此事可以私了,但艾芬當即拒絕。
艾芬表示,2022 年 3 月,愛爾集團黨委書記和政府事務部副總監一起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表示愛爾将處理和開除王勇:「我當時覺得這是一個比較好的開始,但之後在交談過程中,他們還是否認給我僞造了擴瞳的過程,竟然還點名說是哪個護士給我擴了瞳」,艾芬當時「非常生氣」,「我說你們要麼還原真相,要麼把我殺死」。
「到了 3 月 24 日,有人約我見面,我以為是一個媒體人要談别的事,沒想到也是為了愛爾的事專程來武漢找我,但我沒答複,4 月 3 日,他又給我打電話,說愛爾希望給我兩套江景房,幫我妹妹安排工作,我也拒絕了,之後我就看到了大 V 發文譴責我在與愛爾糾紛過程中的作為。」
艾芬認為,愛爾方面一直希望私了,首先是由于「診療過程中存在問題」,其次是因為「怕我繼續揭露他們違紀違規的事情,影響他們的發展」。
愛爾眼科某負責人則否定了這一說法:「在過去一年多時間裡,我們通過各種管道積極與艾芬女士進行溝通,包括不限于艾芬的同僚、老師、朋友、親屬、相關部門人員。這些都是光明正大的,也是每一家溫情對待患者的醫院都會去做的。如果我們不去做,會不會被指責『傲慢不理患者』?但可以明确,我們從沒有授權任何人以所謂巨資求私了。艾芬女士曾公開發微網誌說像她這種情況國外要給幾千萬美金,也有多種傳言稱艾芬女士要上億,我們都不予采信。」
「多說句心裡話,面對掌握話語權的網絡大 V,普通醫生和醫院都是弱勢群體,這是多少次醫療重大熱點事件中大家都看得到的。艾芬女士是特殊人物,我們有時真的很難與其溝通。再次強調下,任何醫院都無法避免醫療糾紛,愛爾始終堅持首先以溫情為紐帶解決患者的問題,這些溝通都是正常的有必要的,針對的是每一位患者,以後還會堅持下去。」該負責人表示。
對于雙方幾次接洽失敗,張永泉律師也認為十分正常:「在協商磋商或者調解的過程中,如果沒有形成最終的調解結論,沒有變成書面的或者實際履行的一個調解結果的話,雙方随時都可以終止這種調解或者是協商的程序。即使法院訴訟或法院在受案的過程中開展的調解,任何一方依然可以随時表示不接受調解,要求進行審判,這是合法也合理的。」
未止的訴訟
在多次接觸失敗後,雙方陷入短暫僵持,直到王勇起訴艾芬「對其的侮辱、造謠和诽謗」。随後,愛爾集團發文表示支援醫生依法維權。
4 月 26 日晚,王勇通過微信朋友圈釋出的消息中寫道:「遭受了 500 多天的網絡暴力,我決定站出來依法起訴武漢市中心醫院急診科主任艾芬,依法維護自身權利,捍衛醫生尊嚴。」
張永泉律師告訴丁香園:「按照現有解決醫療争議的路徑,肯定還是同行評議這種方式解決更為恰當,通過輿論去幹擾問題的解決,與緩解醫患關系的初衷肯定是背道而馳的。而侵犯名譽權和榮譽權的這種審判,原告方的訴求首先是要求對方終止侵權行為;其次會要求被告進行道歉,例如在連續登報或微網誌置頂以恢複社會評價,可能還會附加部分的精神損害賠償,當然具體取決于原告的訴求。」
張律師表示,「但就算勝了,其實雙方也都是輸家,因為不會帶來什麼正面影響。對于原告來說,更大的意義是要制止對方的進一步類似行為的發生。」
面對衆多「為何不提起訴訟」的質疑,艾芬堅持,自己是要走法律程式的,隻是如今還不到時候。
「按法律規定我的訴訟期是三年,要把證據和資料都收集好,做好了準備工作後再走法律程式。愛爾還在僞造我的化驗結果,現在走法律程式隻會使我遭到二次傷害,其次,王勇在進行治療的過程中不是醫療差錯和醫療糾紛,而是以盈利為目的對我進行手術;第三,這已經不是我一個受害者的問題,按照國家的标準索賠,最後可能隻賠我幾萬塊,我要這些有什麼意義,我的眼睛已經好不了了,是以我壓根不着急,我是受害者,什麼時候訴訟是我的權利。」
艾芬提出,「我想讓更多人知道愛爾的真相,我每天在這裡說的話,每天能夠減少一個受害者,我才覺得成功了。而且,最後肯定會有我開始訴訟的那一天」。
王勇強調,希望艾芬能夠對自己提起訴訟:「如果法律判定我有責任,或者負多大比例的責任,我都願意承擔。如果艾芬沒有證據證明我 p 圖,如果我的手術沒有原則性問題,希望艾芬能向受欺瞞的公衆道歉。」
對此,艾芬表示:「3 月 17 号,愛爾找我私了的時候還說要開除王勇,現在王勇就要來維權了,我覺得很搞笑。他起訴我,我就應訴,現在連起訴書都沒收到,等收到了再說,如果我錯了,我願意接受懲罰。」
策劃:Leu.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艾芬微網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