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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oBao故事|故鄉的書爺爺(随筆)

BaoBao故事|故鄉的書爺爺(随筆)

視覺中國供圖

1990年,我出生于一個川東的小山村,村子陷在兩座大山的山坳裡,沒有超市,更沒有商場,就連唯一通往外面的道路都是山石子兒鋪就的,并不規整,一到雨天就坑坑窪窪,連堂屋的大門都不想跨出去。

村裡唯一的國小是磚瓦砌成的,夏天的時候很是涼快,可一到冬天就冷得直打哆嗦。孩子們除了擁有幾本課本外,幾乎不曾有過任何的課外讀物。這個小山村是沒有報亭書店的,更别提圖書館了。上課時,孩子們昏沉地聽老師講課;放學後,雖不像城裡孩子有許多的精彩活動,但玩耍的花樣也不枯燥。女孩子喜歡跳格子、跳橡皮筋、翻花繩、扮家家;男孩子愛滾鐵環、打彈珠、摔泥巴炮、下河洗野澡,或是漫山遍野瘋一樣地跑。

我們男孩子幹過許多的壞事和傻事,為留點面子,就不一一贅述了,舉一例足矣。在祖輩那個年代,像這樣的偏遠小山村,男人讨不到媳婦兒是一件極其普遍的事情。我們村就有好幾個,大人們都戲谑他們“光棍兒”。其中有一個光棍兒的年紀和我爺爺差不多,守着一個公共院壩,整天無所事事,靠幫村民們看管谷物換一口飯吃。男孩子經常跑到院壩裡去把晾曬的玉米和谷子踢得亂七八糟,氣得光棍兒抄起棒棍就要開打。在“光棍兒拿棒棍兒,一蹶一拐笑死人兒”的此起彼伏的嘲笑聲中,光棍兒追得我們滿院壩跑,結果往往以光棍兒氣喘籲籲地坐在田埂邊,氣憤又無奈地罵上兩句作為結尾。

如今回想起來,當年的我們做的不僅是一件傻事,更是一件壞事。事後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見光棍兒的身影。母親說,光棍兒他脾氣大,一個人甯願跑城裡去要飯,也不願再給咱們看糧食了。好幾個學期我都不曾見過他了,大人們擺的龍門陣裡也開始沒有了他。我長大了許多,不再調皮搗蛋。再後來,家裡買了台背投電視機,卡通片遂成了我的最愛。整天幻想成為一名“光能使者”,吼着“一刀兩斷,如意神劍”去解救全世界。世界沒被我解救,我卻因為撞斷了電線杆,差點被母親打得需要被解救。

日子過得就像家門外的那口老井,看不出有啥變化,水卻早已換了又換。漸漸地,我也把他給忘了。

再次見到他,是在五年級下學期。一天放學後,趕着回家看《光能使者》的我,路過公共院壩,看到一個佝偻的身影正在倒騰雜物。不知為何,我竟然欣喜若狂地朝着這個熟悉的身影喊了聲“光……”,又下意識地閉上了嘴。他聽到了我的喊聲,朝我的方向看了過來,笑了笑,豁了口的模樣甚是滑稽。我也朝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隻見他佝起身子,在一輛破舊的三輪車裡翻來翻去,然後朝我舉起了一本書,揮舞着擡得并不高的手臂。我忙從山石子兒路上躍進豌豆地,跨進院壩,跑到了他的身邊。他把書遞到我手上,說是“連環畫”。什麼畫這麼小?他呵呵地笑出了聲,搬起一張太師椅對我說:“你就叫它‘小人兒書’吧!”小人兒書?對,可不就是小人兒書嗎?跟我的巴掌差不多大的小人兒書。

那天,我錯過了最新一集的《光能使者》,但我看完了人生中的第一本課外讀物——《大鬧天宮》。見我躺在太師椅裡賴着不走,他朝我歪了個嘴,使了個眼色,我看見堂屋的門檻旁立着個大口袋,鼓鼓的。從未與他有過默契的我,那一刻竟然心領神會地拔腿就撲了過去。直到山色漸晚,母親站在山石子兒路上喚回家吃飯了,我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武松打虎》。

晚飯時候,母親問我跑去了哪裡?我說我一直在公共院壩。母親瞪着大眼看着我,光棍兒回來了?時隔幾個學期,再次聽到母親叫他“光棍兒”,我一臉嫌棄地不樂意了,他不叫光棍兒,他也沒有去城裡要飯,他是去收小人兒書了。母親見狀,立馬改了口。我就把在院壩看小人兒書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說給了母親聽。母親也不打斷我,待我說完了,看向父親,他究竟叫什麼名字啊?對于母親竟然不知曉這事兒,我很好奇。母親卻說,她嫁過來的時候,大家已經都管他叫“光棍兒”了。我也很想知道他究竟姓甚名啥。正在扒飯的父親擡起頭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我,回了句“我也不曉得。我小的時候,他就是‘光棍兒’了”。見沒得到想要的答案,母親有點怒了,你都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還有誰知道?爺爺呗。爺爺在哪?後山躺着呗!

我經常往他家跑,無論刮風,還是下雨。母親說,喂豬都沒這麼勤快的。好在也不阻止我。

每次看到他從城裡回來,我就迫不及待地沖上去翻他的三輪車。他也不惱,還誇我。他主要靠收荒度日,破銅爛鐵,塑膠紙闆,隻要能收的,都收了去賣錢。隻有一樣是舍不得賣的,那就是各種各樣的小人兒書。《小城之春》《上甘嶺》《小兵張嘎》《崂山道士》《三谒碧遊宮》《曹爽伐蜀》《濟南相》……他家的書實在是太多了,我便給他取了個外号——書爺爺。他也樂呵我這麼叫他,我一叫,他就笑,一口葉子煙就像一個小煙囪一樣冒了出來,嗆鼻得很。

許多的日子,我都在他家的太師椅上度過的,常常一躺就是一整天,連午飯都在他家解決。有時候太陽都下山了,我還窩在太師椅裡看我的小人兒書。這時候書爺爺就會走過來侃我,你是真的看進去了?還是想賴着不走繼續吃我的蘿蔔幹兒啊?

有時候我會傻笑,吃了走也可以啊,我肚子小,吃的又不多。有時候我裝作沒聽見,繼續看我的小人兒書,因為我知道書爺爺會給我蘿蔔幹兒吃的。有時候書爺爺會拍拍我的小腦袋,歪着脖子看書不累嗎?哪天近視眼了,啥都看不清,整天戴着兩個玻璃片兒,造孽得很哦!我卻不在意,還反嘴,我眼睛好得很。然後指着院壩外面,你看,張嬸兒家的土狗兒又在糟蹋豌豆了,那麼遠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豌豆地是張嬸兒家的,書爺爺還是被吓得抄起個棒棍就往外跑,佝偻的身子一抖一抖的,凸起的後背一聳一聳的,惹得我在太師椅裡哈哈大笑。知道自己又被我騙了,書爺爺氣得扔掉棒棍拿起掃把就要打我,我不和他打,也不讓他打着,我倆就在院壩裡跑來跑去,不像打罵,倒像是在玩追逐的遊戲。嬉笑聲傳出了院壩,順着山石子兒路,傳到了山頂上,擾得山雀兒不得安甯,撲哧撲哧地往天上飛。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後來,我真的戴上了玻璃片兒。為這事兒,書爺爺數落了我好幾回。

不過,我也做了一件讓書爺爺倍感高興的事情。那就是在剛上國中的時候,我的随堂作文被國文老師當作優秀範文在全班朗誦。書爺爺聽後,皺紋笑成了一朵花,搖着母親送的蒲扇,一個勁兒地自誇,看來我的這些小人兒書還真是有用啊!

升入國中後,我去到了鎮上求學,一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我都會直奔書爺爺家,去看新收回來的小人兒書。我會給書爺爺講鎮上的故事,人很多,街很大,講早就讀過“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的故事,講作業越來越多,瞌睡總是不夠。一聽我上課會偷偷打瞌睡,書爺爺就會兇我兩句,你以為學校是我家啊,想怎麼睡就怎麼睡?說罷,揮了揮手裡的蒲扇,指着太師椅說,那兒,去睡吧!

再後來我去了城裡,就是書爺爺經常去收小人兒書的那個城裡。我讀的是封閉式高中,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平常都是三點一線,一到周末就和同學們請假出校門壓馬路,城裡的許多地方都留下了我們的腳印。

成長,就像走路一樣,走得多了,就誤以為自己長大了。有一次我在一個商場門口撞見了書爺爺,書爺爺拖着那輛破得叮當響的三輪車朝我走了過來,微笑着遞給我一本《木蘭從軍》。在同學們異樣的眼神中,我把書扔到三輪車上就跑開了。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對,可那個時候的我,不願讓同學們知道我和一個收破爛的老頭子有什麼關系。

人與人之間,彼此擁有默契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情。這件事後,我又遇見過書爺爺好幾次,可我們都默契般地裝作不認識,即便迎面撞上,也不在同學們面前露出一點兒蛛絲馬迹。幾次下來,我的内心實在是備受煎熬,憋不住了,就把這事兒說給了母親聽。母親說,爺爺大度着呢,不礙事兒的。古有負荊請罪,今有蒸蛋賠錯。在母親的勸說下,我給書爺爺端了一碗蒸蛋過去。書爺爺啥也沒說,笑呵呵地就把滿滿的一碗蒸蛋吃進了肚子,還一個勁兒地說,這比蘿蔔幹兒好吃多了。

書爺爺去城裡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收回來的小人兒書也越來越少了。有時候去城裡一趟,一本都沒有收回來,即便收回來一本,也不如學校圖書館裡的書好看。

漸漸地,我鮮少再拿起書爺爺家的小人兒書了。每次回家,我還是會往書爺爺家跑,給書爺爺講學校圖書館有多大,有多高,有各種各樣的書,怕是一輩子也看不完。《茶花女》《巴黎聖母院》《追風筝的人》《動物農場》《死魂靈》……這些經典的外國名著,書爺爺家裡都是沒有的。我把我看過的書都說給書爺爺聽,書爺爺也不說話,窩在太師椅裡一呼一吸,有時會搭上兩句,有時幹脆一言不發,甚至有一次,他竟然在我說得興高采烈的時候睡着了,害我浪費了好半天口水。對于書爺爺此等态度,我一點也不高興,轉過頭就把這事兒說給了母親聽。

書爺爺怎麼能這樣啊?我給他分享我的故事,他卻睡着了!

爺爺年紀大了!

他的年紀一直都很大啊!

爺爺是快“老”了!

……

快“老”了?當年爺爺也是“老”了才去後山的。母親的意思是,書爺爺也要去後山了嗎?母親叫我走之前多去陪陪書爺爺。

我去的時候,書爺爺仍然窩在太師椅裡,閉着雙眼,一動不動,就像小時候的我一樣,将整個身子都凹了進去。我把帶回來的作文念給他聽,告訴他,我在全國征文比賽中獲獎了。他微微張了張嘴巴,抖了幾下,像是要跟我說些什麼,卻半天沒說出來一個字。

我跑到廚房打了點水,在他幹癟的唇上抹了幾下,湊近他耳朵說,都是書爺爺您的功勞!書爺爺還是一個字都沒吐出來,嘴巴抖着抖着就笑了。我知道他聽見了我說的話,也聽懂了我一直想說、卻礙于面子不敢直言的那句“謝謝”!

書爺爺“老”了,在我回校的第二周。青石闆是村裡的石匠一錘子、一錘子打的,棺材是母親叫人從鎮上拖回來的。母親叫我裹上一襲白方巾,端着靈位走在出喪隊伍的前面,在村民們的簇擁中,将書爺爺擡進了後山。

第二天返校,母親給了我一個包裹,一塊皺巴巴的麻布裡躺着一本小人兒書。母親說,爺爺把一屋子的書都捐給了村裡的國小,隻留了這一本,說是留給我的。不管以後去到多大的城市,也要記得回來。那一刻,憋了一天一夜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我抱着母親大哭了起來。

多年後,那本《木蘭從軍》仍然跟随着我,我帶着它去了省城的大學,去了大理的洱海,去了上海的外灘,去了北京的故宮……去了許許多多地方,但我仍然選擇在一段旅途之後回到故鄉,回去看看荒草覆寫的院壩,看看愈發蔥郁的大山,看看山腰處的書爺爺,看看已為數不多的鄉親們,看看生我養我的小山村。書爺爺說過,埋着親人的地方就是故鄉。

來源:中國青年報用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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