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視覺中國
作者丨柳斯 張睿
編輯丨康曉
出品丨深網·騰訊新聞小滿工作室
“一年前我挂出去的職位，最近開始頻繁有程式員來咨詢，可見最近找工作的程式員确實在增加”，林宇對《深網》表示。
林宇是國内某AI獨角獸公司的中層，一年前為拓展業務，他曾在招聘網站上放出幾個招聘程式員的職位，很長一段時間内都無人問津，但最近一個月，私信咨詢他職位的程式員越來越多。他的經曆僅是今年“金三銀四”招聘季的一個縮影。
人才流動往往是判斷行業風向的直覺切口。當作為網際網路底層基石的程式員也被卷入裁員風波時，這或許預示着一個時代即将走進尾聲，一個新的周期正在孕育。
1842年，英國著名詩人拜倫的女兒阿達·洛芙萊斯（Ada Lovelace）發明了第一個計算機程式，用于在分析機上計算伯努利數，成為了史上第一位程式員。
在随後的100多年裡，程式員從個人英雄主義式的極客、黑客逐漸成為科技行業發展的主要推手，以開源為核心的程式和系統規模也随之極速膨脹。他們在電腦螢幕背後，用計算機語言塑造了一個全新時代。
“防毒軟體之父”王江民，金山求伯君、雷軍，馬化騰，李彥宏，丁磊，王小川，張一鳴，宿華……這些計算機、軟體工程等技術出身的創始人為程式員的成長路徑打造了極緻範本，他們通過代碼将技術落地變現，把創辦的企業推上市。
早一代程式員們創造的奇迹，推動了中國網際網路和移動網際網路的快速崛起，并讓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個人财富的積累，也讓“進大廠”成為衆多程式員的目标。那是他們的黃金時代。
時代風向正在發生改變。随着網際網路行業去年底以來的調整，原來環繞在程式員這個職業上的光環正在散去。
過去兩個月内，滴滴、小米、百度、京東、位元組、阿裡、騰訊等網際網路大廠都傳出裁員的消息，祭出“降本增效”、“去肥增瘦”、“優化過冬”等大旗，而程式員群體也位列其中。
“寒冬”下，重新找工作成為浮在網際網路公司員工頭頂上的烏雲。昔日的大廠“寵兒”，要接受工作動蕩、期權股票正在縮水以及薪資下調的事實。
消失的财富
“去年（百度）股價350美元的時候，自己手裡的股票合計下來值250多萬元，離職後，期權廢棄了一半，剩下的不得不在150美元賣了，最後到手不到50萬”，程式員林華表示。
林華在百度工作7年，在百度最新調整中，林華放棄調崗，選擇離職，拿到了8個月薪資賠償和半個月獎金，但由于離職導緻750股沒有到期的股票廢棄，按照140美元/ADS的價格計算，林華這部分沒有到期的期權損失了10多萬美元。
期權、股票縮水已經成為“網際網路寒冬”下大廠員工的共同的“疤痕”。
據東方财富choice資料顯示，截至美東時間3月11日近一年時間裡，股價跌幅在80%以上的中概股就有111家，跌幅在90%以上的則有42家。滴滴、虎牙、霧芯科技、愛奇藝、騰訊音樂、唯品會、貝殼、哔哩哔哩、拼多多等公司一年的跌幅都在80%之上。
對于網際網路公司股票及期權的縮水，曾經放棄阿裡職位的瑤瑤有些慶幸。
瑤瑤在某傳統IT公司工作多年。2021年夏天，想跳出舒适區的瑤瑤頻繁登入招聘網站，尋求大廠工作機會。綜合考量後，阿裡給出的P7職級、130萬年包最具競争力。不過在130萬的年包中，70萬是按照當時股價給出的限期5年解禁的股票。礙于個人家庭原因，瑤瑤最終放棄了阿裡的職位。
2021以來阿裡股價大幅縮水，如今較2021年高點縮水超過60%。看到阿裡現在的股價，瑤瑤算了一筆賬，70萬的股票縮水60%，其一年的年薪還不及上一份工作。
“在行業處于高速增長時，公司願意高薪招一批有經驗的leader來帶團隊，快速把一條業務線帶起來，是以願意用高薪留人。但在行業整體收縮時，燒錢的非核心業務首當其沖，此時保證現金流和利潤更重要”，曾在大廠做過HR的張華對《深網》表示。
對于大廠高薪招人背後的邏輯，劉強看的更為透徹。
劉強在BAT幹過一圈，2019年去了一家創業公司做技術管理崗。“當創業團隊給我高于50%漲薪，或直接double時，我個人會非常警醒，自己的價值是否比對這樣高的薪酬？”劉強說。
接受消失的“紙面财富”隻是程式員面臨的第一道檻，在再就業過程中，部分被優化的程式員們還不得不面臨薪酬下調的窘境。
聽到公司HR平靜告訴他“你表現很好，隻是我們不需要這個崗位”時，劉童内心沒有太多波瀾。對公司在2021年底的裁員，劉童似乎早有準備。比如他已經習慣從科技财經新聞中尋找公司發展真實情況的蛛絲馬迹，即使上司們在月度會上宣稱公司發展前景廣闊時，劉童還是心懷質疑。
劉童所在公司做的是大健康産業。“看到公司出現大額虧損、盈利方式模糊，特别是網際網路醫療行業裡，‘國家隊’手握大量資源入場，門檻高也很難快速賺錢。去年上市未果，我就知道離裁員不遠了。”劉童對《深網》說。
一個明顯的迹象是考勤越來越内卷。“說是965，但晚上9點下班還是家常便飯”。那些考勤時間不夠的同僚，會被上司在群裡點名，并讓他們把工作時間“補一補”。後來有些同僚幹脆自己寫代碼，遠端操控打卡。
從這家公司離開後，劉童在Boss直聘、拉勾網上投了一些履歷，相比較于以前的薪資水準，他現在已經接受了20%幅度降薪的現實。
同樣感受到跳槽員工降低薪資期待的還有劉強。他認為，所謂“降薪“還是回歸到了市場正常水準。
在現在的崗位上，劉強自己也會做些招聘工作。過去那些來自頭條、快手、愛奇藝的程式員們薪酬普遍高于市場同級别的10-20%，“我們給不到那麼高，有些人能接受降薪或平移，有些就不能接受。”
2022年以來的明顯感受是，過去那些不敢在繼續跟進的降薪候選人，劉強覺得可以繼續聊了。
對于整個行業的調整，他相對樂觀，認為大部分程式員還是趕上了網際網路發展紅利的，“即便今年各大公司出現業務調整，但總的來說紅利期依然還在，踏實做事會有回報。”
在浪潮尖上“跳舞”
“程式員的工作沒有那麼神秘，簡單說，程式員的特長是用代碼實作你想要的東西”，多位程式員都如此闡述自己的工作。
程式員的工作分為開發軟體、資料庫設計、後端開發、前端開發等各種崗位。有程式員打了個很形象的比喻，開發軟體就像蓋樓一樣，架構是大樓總設計，決定用什麼方式建造；資料庫設計是蓋樓的，要搭架子、綁鋼筋、支模闆；後端開發是澆灌混凝土的，庫、SDK是材料，拿來就能用的；前端開發是搞裝修的；測試就是給大樓做驗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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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從薪資水準看，大廠裡的程式員的薪資水準明顯高于營運、市場等職位。
如果将公司看成是金字塔結構，那麼從塔尖到底層依次是市場、營運、産品、研發。作為後場的研發，是公司的底座和核心。越靠近核心，對公司的溢價越高，這也成為計算機專業一直是大學教育熱門專業的底層邏輯之一。
2012年計算機專業畢業的林宇對此感受頗深。從職場新手到成為AI領域某獨角獸公司的中層，林宇用了不到10年。
2012年，剛從學校畢業的林宇進入當時炙手可熱的網際網路公司，成為某業務線的程式員。彼時，這家網際網路公司所有業務線都處于“火力全開”的狀态。一個細節讓林宇至今印象深刻，“入職一年後，公司股票‘一拆五’後股價又快速攀升，自己身邊忽然冒出了一些身價百萬的股東”。
不過剛入職一年多的林宇并沒有享受到這波“拆股”帶來的紅利，反而在一年後就遭遇技術成長的天花闆。
“在業務線做程式員，主要工作是配合市場、營運、産品做技術研發和改進，基本處于小步疊代的狀态，如果業務線沒有重大的突破，程式員很容易淪落成螺絲釘，拿原有經驗修修補補”，想要突破技術壁壘的林宇果斷選擇離職。
2015年中，離職的林宇收到多家網際網路大廠及AI公司的offer，基于技術和項目的考慮，林宇選擇了主要做TOB、TOG業務的AI公司，這家公司在此後的5年内逐漸跻身“AI四小龍”。
據林宇回憶，彼時，有在大廠鍍過金的程式員再往創業公司跳槽時，薪酬都有不少的漲幅。不過在林宇看來，這些薪酬的溢價并非因為自身技術的精進，而是此時的程式員們恰巧站在了浪潮之巅。彼時，正值雙創熱潮，VC創業潮如火如荼，一大波熱錢湧入市場。
“個人努力和技能之外，這波程式員在時代大潮下機緣巧合的選擇也踩準了時代的節拍”，林宇感慨。曾有程式員自嘲：這波熱點和創業浪潮猶如一部正在快速上升的電梯，隻要站上去，即使什麼都沒做，也會随着電梯升到一定的高度。
此時，踏入網際網路行業的楊河同樣感受到公司快速發展對個人技能和薪資的帶動。
2015年，楊河加入滴滴安全部門，負責處理各類資訊安全問題。這一年，滴滴快的剛剛合并，鋒芒初綻。除了打車外，滴滴在計程車、專車、順風車多種出行領域排兵布陣，不斷招攬技術人才提高算法能力。資源傾斜的短期效果立竿見影。當年，滴滴全年訂單總量突破14.3億，注冊使用者突破2.5億，伴随激增的訂單，各種問題也接踵而至。
初創企業在高速發展期的體系化運轉模式，驅動每個個體員工将抽象的工作方式總結成可複用的方法論。楊河認為這是他職場生涯中成長最快速的時期。
“那時候自豪感爆棚”，楊河對《深網》說，“你能真切感受到你所做的事情能夠保護使用者安全，解決他們使用軟體過程中遇到的各種問題。”
情懷和使命感之外，楊河的薪資在同行中頗有競争力。2015年滴滴給到楊河的年薪達到30萬，他認為這在技術崗屬于中等水準，雖然在後期入職沒有拿到期權，但這個數字以及公司的發展前景足以吸引年輕的程式員們加入，哪怕是來當個跳闆鍍個金。
相比于BAT大廠，一些創業公司薪酬反而更高。某大廠後端開發程式員回憶，2014年時該公司技術崗位實習工資4000元，而一些創業公司能給到上萬元。另外大廠的畢業生薪資水準在兩年裡漲了40%，這位程式員的學長在2012年校招進入某BAT時年薪14萬，而他本人在2014年進入另一家BAT時年薪已漲到20萬。
每個浪潮都不可複制和回溯，程式員這些高薪的故事，最早止步于2018年。這一年，随着線上流量和人口紅利的逐漸消失，消費網際網路的高速增長已不可持續，越來越多的企業開始 “更換引擎 ”。
2018 年底至2019年，網際網路大小公司裁員瘦身。百度、美團、滴滴等裁員比例多在 10% 上下。當高增長被按下暫停鍵時，降薪自然的化成了大廠程式員心裡揮之不去的焦慮和意難平。
35歲焦慮和“摩爾定律”
大廠一直存在35歲焦慮的隐喻，在靠腦力和學習力吃飯的軟體研發行業尤為如此。
“不少大廠對35歲以上的求職者有職級要求，30 歲之前 P7，35 歲之前 P8。到了一定的年齡，隻有到了一定的級别，才有可能再次進入候選名單”，曾在大廠做過HR的張華對《深網》表示。
而據拉勾招聘資料研究院統計的“2019——2022年程式員求職人才年齡分布圖”顯示：從人才需求的年齡上看，20-30歲程式員擁有更多的職業機會，但行業對30-40歲人才的需求加大，意味着程式員可憑借過硬的職業技能完成“中年危機”過度。
資料來源：拉勾招聘資料研究院
“裁員是一家公司正常的财務行為。很多公司在完成融資、拓展市場時都會大幅擴招，搶占市場；反之當潮水落下，市場緊縮時或者盈利壓力加大時，就要考慮裁撤燒錢的業務線、精簡編制，優化現金流準備過冬。”
但這并非程式員35歲焦慮的根本。程式員的焦慮更多源于自己對自身的定位，本身就把自己定位成碼農，學計算機就是為了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
“出發點就不對，程式員本來就不是一個穩定的職業。”林宇認為。
從2012年至2017年，主流的開發語言和架構每時每刻都在演進，大資料、虛拟化、雲計算、微服務，每幾年就會有一個熱詞成為行業趨勢。行業和市場對程式員技能需求也已變了好幾輪。
2012年，移動網際網路剛剛興起，安卓、IOS開發者成為網際網路公司的香饽饽；2016年人工智能和AI火了後，掌握機器學習的程式員又成為大廠争搶的對象。現在機器學習的潮水已然褪去，市場需求回歸正常化。
行業在疊代，需求在變，程式員要掌握的技能也在快速變化。不同的是，随着網際網路行業收縮，大廠對程式員的篩選更為嚴格。
網際網路野蠻生長時代，網際網路公司對求職者的學曆背景寬容度很高。但現在，學曆、專業背景成為企業考量的重要因素，很多技術職位要求招聘碩士學曆起步。
在開發者社群cnblogs上，一位軟體測試工程師寫到，經濟環境變化隻是一個外部誘因，本質原因還是軟體測試行業的人才結構和從業技能要求正處于快速變革的階段。經濟寒冬隻是加速了這個奇點的到來。
“工作被裁，面試被拒，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行業在發生巨變，而你卻原地踏步。
在《深網》對話的多名程式員眼裡，程式員這個職業本身就是快速變動的，同樣遵循摩爾定律，不少技術的疊代周期還不足18個月。
“計算機行業魅力就在于它發展的足夠快，不少開源軟體都是免費可得的，隻要想學就能在國外一些行業網站裡接觸到這個行業裡的翹楚，這是行業的魅力，但也是它的毒藥。如果程式員不能适應這個變化，就會走下坡路，開始焦慮”，多位受訪的程式員都如此對《深網》闡述。
“程式員是現存最大的手工藝人群體”，矽谷“創業教父”、Y Combinator創始人保羅·格雷厄姆曾經這樣定義。在他眼裡，優質的程式員不僅需要高超的技巧，還需要靈感和學習力。
據林宇闡述，工作之外，他會花不少時間浏覽GitHub 、Stack Overflow、Hacker news等知名的程式員社群，保證自身的知識儲備的更新和疊代。
林宇在這輪招聘時發現一個現象，這一波應聘者的自身素質難以滿足其業務需求，“即使帶着大廠的光環，但其代碼及思維水準還是停留在幾年前”。
“關鍵還是對自身的定位，把自己定位成手藝人還是螺絲釘，程式員這個群體，高品質的人才永遠是稀缺的，對抗35歲焦慮的方法一直都是學習力”，林宇說。
網際網路經濟高增長退潮後，誰在裸泳就一目了然。
（應受訪者要求，林宇、張華、劉強、劉童、楊河等皆為化名，作者孫宇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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