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筆紛披臻至善，每從實處見虛靈。”
2005年9月，年近八十的練霄鶴在對前人書法不斷心追手摹時，被這句用來贊歎林散之的評語感慨不已。揮筆寫下，并在跋語中謙遜地表示：餘學書費盡力氣，不見長進，愧對前修。
練霄鶴作品 “老筆紛披臻至善，每從實處見虛靈”
練霄鶴是湖南當代書壇早期理論研究的代表人物，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所著的《書學散論》，在湖南書法界産生了重要影響，被邀請參加全國各類重要的書學研讨會。同時，被聘為湖南省書法家協會首期書法研修班導師，成為長沙市書法家協會創始人之一。理論之外，在書法創作和書畫鑒藏上也頗有建樹。
在練老故去多年以後，青年書法家匡正在整理他的書作品及文獻時，看到這件渾厚質樸的作品，心生感動。老先生在輕松書寫并強調筆勢的同時，突出了他的學術思考。他将所感即興記錄在紙端，當時心迹表露無餘，多年後的我們也由此窺見了那一代人在書法内外的思考。目前，這件作品正在長沙美術館展出。
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顧問，西泠印社副社長兼秘書長陳振濂先生為本次展覽題寫展标
作為長沙美術館恢複開放後的首個大型展覽，“獨鶴與飛——練霄鶴書法作品展”展出練霄鶴書畫作品及文獻百餘件，展覽從學術與鑒藏兩條主線入手，展示了練老的學問藝術之道。這次展覽正是由匡正擔任策展人。在展覽開幕之後，匡正向雅昌藝術網&藝術頭條講述本次展覽的策展前後，以及這位90後書法家與“90後”老先生們的交往舊事。
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湖南省文聯主席、湖南省書法家協會主席鄢福初細看練霄鶴書法展文獻展櫃
策展人匡正陪同鄢福初主席、譚國斌館長觀看練霄鶴書法展
獨鶴與飛練霄鶴
練霄鶴個展以“獨鶴與飛”為題，來自《二十四詩品》。一來暗合老先生改名——練霄鶴曾名肖河，後來在創作中常以“霄鶴”落款；二來與老先生的素來低調不事張揚的個性有關，匡正在策展人語中說“老先生為人為藝，近水流深、卓爾不群、俨然一鶴高飛。”
練霄鶴先生擁有豐富的人生經曆。少時師從兩位秀才學習書法、16歲投筆從戎、曾參加中國遠征軍赴緬甸和印度作戰、回來後報考華北大學、後來随解放軍南下就一直留在了湖南...練霄鶴這些履曆在展覽現場的年表上清晰可見，最終奠定其專業地位則是理論著作《書學散論》。
展覽現場，左邊展線為練霄鶴先生年譜
展覽現場，摘取了《書學散論》的部分文字進行展示。
“當時正處于中國書法複興時期。這套非常系統的理論文稿一面世，就震驚了以周昭怡、顔家龍先生為首的湖南書壇，練霄鶴先生也是以獲得了湖南書壇的尊重，并受邀擔任湖南省第一屆書學研修班導師。如果說，顔家龍先生對于湖南書壇早期的組織上司作出了巨大貢獻，那麼練霄鶴先生則以理論研究開啟了湖南書壇早期的學術風氣。從現在來看，這種貢獻也是很重要的。”
展覽展示了由練霄鶴收藏的張瑞圖楷書绫本手卷
練霄鶴在題跋中叙述徐邦達鑒定往事
除了理論研究，練霄鶴先生的收藏也頗為豐富，本次展覽展出的一件明代張瑞圖的楷書绫本手卷是其收藏的重要作品之一。
匡正在導覽中說到：“作為明代的一代大家，張瑞圖本身跟湖南的交集似乎不多。他的作品雖說并不太難見到，但是因為見得少，尤其在湖南，當時很多書家對他的真迹并不太熟悉。練老得到這個手卷後，很多前輩都表示懷疑，但是練老仍不以尋常視之。後來徐邦達先生來湖南鑒定館藏書畫，練老持卷請教，徐先生開卷即許為真品。”于此可見練老的慧眼。
展覽現場，練霄鶴作品中的閑章一枚：生歡喜心
鑒藏和理論研究成為練霄鶴藝術創作的最好滋養。他的書法創作取法多方，尤以明人草書為基調，上溯晉唐，有一種極為難得的輕松、放逸的狀态，其中以草書成就最高。匡正介紹，一來與老先生的個性有關，二來可能跟老先生嗜酒嗜煙的習性有關：“老先生經曆了新舊社會的交替，一生波折。但是他以平淡處之，并以這種平淡來駕馭他的書法。是以他的書寫裡有很多浪漫、激越和潇灑，也有很多不羁,既不會被很多規矩所限制，但又在規矩之中。”
老先生們的朋友圈
這是繼2020年“襟懷若水——胡六皆書法作品展”之後，他再次深度參與湖南老一輩書法家展覽策劃。在梳理近兩年策劃、參加的展覽與活動時，匡正發現，那些他研究和交往的許多老先生，互相關系都非常好。比如胡六皆和練霄鶴先生，他們就是來往頻繁的密友，比如黎澤泰和李立先生，也是過從甚密交往甚密的金石師友，他們都向匡正展示了一個生動又精彩的朋友圈。
展覽現場
展覽現場
2007年，正在上國中的匡正第一次拜訪了書法家史穆先生，史穆與以詩名世的弟弟史鵬并稱為“湖南二史”：“第一次見面他就給我留下一個非常儒雅的形象。我第一次對于中國傳統文化中所講的‘儒雅’找到了一個準确的形象。史穆先生曾指導過我，但我和他的交往并不多，那時候他身體已經很不好。不過總能看到史穆先生的墨迹。在長沙很多招牌都是出自先生之手。”
與李立先生的六年多交往，讓匡正至今受用。
“李立先生是齊白石先生的學生，我在最初學習篆刻時對李立先生有了初步了解。從國中開始，我有機緣，常常到李先生的‘石屋’做客，一直到我上大學那年老先生過世。在這幾年的交往中，老先生對我非常好，記得第一次登門時，他就把齊白石寫給他的信劄原件拿給我看，上面還有梅蘭芳等人的題跋。對當時16歲的我來說，見到這樣的珍品，真有一種曆史時空的錯位感，仿佛往來百年的曆史就在你的眼前。”
李立和齊白石合影
匡正幫李立先生钤印
匡正回憶，第一次知道黎澤泰先生，就是在李立先生家裡：“在一本名家冊頁上，有黎澤泰先生題寫的簽條，寫得極為端嚴，我當時就默默記住了這個名字。沒想到後來我有精力來做前輩研究的時候，正好是從黎澤泰先生入手的。”
2020年初，由匡正擔任主編的《望山學刊》第一輯（湖南金石大家黎澤泰專題）正式刊行。學刊初衷想通過對湘賢個案的研究來明确地緣根本。正如匡正在發刊詞裡寫道：九十五年前，時年二十六歲的湘人黎澤泰在父親黎承禮的支援下，在老友齊白石的幫助下成立了東池印社，并開先河的編撰了三期《東池社刊》，在印學界留下了深遠影響。每當我翻閱泛黃的三冊東池社刊時，我方知道，我們也是在做前人沒有做完的事情。
《望山學刊》第一輯
《望山學刊》第一輯 書内
在後來的工作中，胡六皆、練霄鶴兩位老先生陸續走進了匡正的研究視野。匡正發現，原本看上去似乎關系不大關的老先生們彼此之間卻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黎澤泰先生的父親是齊白石青年時的篆刻老師，李立先生是齊白石晚年的學生；而胡六皆是湖南本土成長起來的世家子弟，受過非常好的教育，練霄鶴則是南下後在湖南紮根，他們又都與黎澤泰先生交往甚密。我将這些關系梳理清楚之後，還原了書家前輩的研習之路、成才之路和格局之路，也讓我對湖南書壇前輩和現狀建立了一個坐标式的明确定位。”
展櫃中包括練霄鶴理論出版文獻和他的個人收藏。出現了很多同期書家的作品，比如黎澤泰、周昭怡、虞逸夫等等。
後學之路
如錢基博先生等學者所述，湖南精英集體在近200年的時間裡整體崛起，陶澍、曾國藩、左宗棠、何紹基、王闿運、齊白石、譚延闿等這些人在這個體系網中互相交織，不可切割。湖南書壇亦是如此。
匡正一邊感歎緣分的奇妙，一邊紮進故紙堆，通過作品文獻與這些最小年齡都超過90歲的老先生“神交”，也對湖南書史有了自己的見解。
“湖南書壇一代代接力，有着清晰的縱向傳承。溯源湖南近現代書壇的發展，何紹基作為清代書法的重鎮首當其沖。何紹基之後出現的第二個重要人物就是曾熙，湖南美術館去年推出了他的大型個展。民國時期的湖南産生了一大批的書法家、篆刻家和畫家，後來還有譚延闿、譚澤闿、周昭怡、顔家龍等先生一脈相承。自從鄢福初先生主持湖南書法家協會以後，相繼在湖南省書法院推出了何紹基、譚延闿、黎澤泰、周昭怡、顔家龍等湖南書家的研究工程。這些都是屬于我們本土的書史研究，從本土出發，才會有持久的生命力，才能真正有可能走出立足本土的大書法家。齊白石的成功給我們一個很大啟示，無論他的身份地位如何變化，終身不曾舍棄其本土情懷和農民本色。”
匡正就《望山學刊》第二輯拜訪周令钊先生
“年輕時跟老人玩，老了再跟年輕人玩。”匡正一直記着李立先生跟他說過的這句話，“我們雖然年輕，但是通過閱讀和與老先生們的廣泛交往，我發現人生精力的有限，所做的事情也是有限的。那麼我們能做的事情應該清醒、明确，而且準确。”
匡正目前是湖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長沙市書法家協會副秘書長兼篆書委員會副主任，近年來緻力于湖湘近現代書畫史的學習和研究。關于自己的創作和學問，今年剛好而立之年的他并不着急。因為書法從來都不是獨立存在，與個人閱曆、修養深切關聯。所有的經曆，都是滋養藝術的養分。
“我母親從小讓我學了很多特長，唯獨書法一直堅持了下來。前輩們對我的教益讓我獲益匪淺。我出生于一個軍工家庭，走上藝術這條路，純粹是無心栽柳，也與前輩對我的關愛分不開。老先生們用一生經曆帶給我的啟示，給我的是一種持久的内心力量。書法有是一種精神力量的傳遞，我想傳遞的是湖湘前輩們這種純淨的精神，這種精神讓人不敢自大，更不敢懈怠。”
文中圖檔由匡正提供。實習生周夢可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