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潘慕白」
首圖 |「蒽子-蘇州」
說起古代的才子佳人，我們禁不住會想到蕭史和弄玉，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陸遊和唐婉，還有蘇東坡與朝雲等。
蘇東坡一生有三位伴侶，分别是發妻王弗，繼室王閏之，以及侍妾王朝雲。蘇東坡對她們情真意笃。
作為大才子，蘇東坡自然也少不了愛豆迷妹的配置。蘇東坡與她們的故事，時不時上個熱搜、霸屏個頭條，滿足了坡粉們做一個吃瓜群衆的心願。但是坡仙到底是坡仙，他不是多情公子，處處留香。
蘇東坡的迷妹，載于古人筆記，或書于當下傳記大作中的，不管是為愛癡狂，還是為情所困，都讓人感喟良多，又感人至深。隻是，獨獨少了一位蘇州女子，我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是蘇東坡筆下的阊門佳人，人生知己。
她與蘇東坡的“一别”，纏綿悱恻，哀婉低回，令人嗟歎傷感，叫人别是一番滋味在心頭。蘇東坡一生寫的愛情詩不過幾首，都是與自己的人生伴侶有關。而贈别詩很多，幾乎全是贈别親友之作。贈别其他女子，卻極少見，應該隻有阊門佳人一個。
@扶卮 ▲
宋人王楙在其《野客叢書》中收錄了一個東坡迷妹的故事。說的是惠州一溫姓女子，年十六，一直不肯嫁人，因為他非常欣賞蘇東坡的才華。也巧了，蘇東坡被貶惠州，命運多麼不堪，小溫姑娘卻欣喜若狂，像撿了個寶似的，逢人就說：“此吾婿也。”
因為愛慕至極，是以小溫就翻牆到蘇東坡窗下聽他吟誦詩文，在窗外徘徊不肯離去。蘇東坡感覺到窗外有人，推窗看時，小溫就翻牆而去。後來蘇東坡知道了小溫姑娘的心思後，便對她說：“我準備為你物色個好夫婿，成就一段美姻緣。”
緊接着，蘇東坡又被貶，離開惠州，這事就這麼不了了之。坡仙欠人家姑娘一個夫婿啊！
@蒽子-蘇州 ▲
蘇東坡與迷妹的故事，流傳最廣的是他和琴操的一段。這段故事發生在蘇東坡第二次出仕杭州期間。蘇東坡與琴操初相遇，琴操為東坡撫琴一曲，據當時在場的佛印說那一曲“百年難得一聞”。
後來蘇東坡為琴操贖了身，琴操對蘇東坡也動了心。但是蘇東坡早已有了朝雲，他欣賞琴操是一回事，至于納妾，他壓根兒就沒想過，他不是個癡情浪子。
宋人筆記《能改齋漫錄》中，蘇東坡與琴操遊西湖，進行了一次戲談禅機的對話。因為這段對話，是以有了“琴操參宗”的典故。蘇東坡借禅機，道出拒絕之意，琴操一刹了悟，不久之後，便在玲珑山的一個小庵削發為尼。平日裡，研讀佛理，将心得寫下，寄予杭州城中的蘇東坡。
居玲珑山八年後，聽道潛說蘇東坡已被貶至海南這個“死刑”之地，琴操頓時茫然若失，心境萎靡。她知道，蘇東坡這次被貶海南意味着什麼。不怕天涯相隔不見人，怕就怕世上再無蘇東坡。
百般牽挂，憂心忡忡，千種愁緒，萦懷不散，不出數月，琴操郁郁而終，時年不過二十四歲。
@蒽子-蘇州 ▲
而這位阊門佳人與蘇東坡的相遇，卻沒有史料詩話傳後世。我們無法得見佳人與自己心慕的大才子相遇的動人畫面，是才子“駿馬驕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雲車”，她則“美人一笑褰珠箔，遙指紅樓是妾家”嗎？顯然不是，她倒是希望自己可以大膽示愛。
自然也不是相逢于“姹紫嫣紅開遍”、“袅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的園林裡，或者小紅亭畔，綠楊影裡。但她一定渴盼着如文學作品中的才子佳人“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一樣，與蘇東坡有一個最美最動人的開場。
可是，他們相逢于酒宴之上。沒有詩情畫意，沒有動人心弦的奇遇。見到蘇東坡之後，她歌她舞，隻為讓他開懷開飲。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她的歌聲“恰便是呖呖莺聲花外啭”，她的舞，“千般袅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前”。
她是個歌女。
她與蘇東坡的初相逢，沒有故事，沒有傳奇，即使因為蘇東坡，她在曆史中留下一筆，但也隻是微瀾，不入世人眼。但對于她來說，遇見蘇東坡，是她一生的驚濤駭浪。從此，阊門垂柳晚風前，最是心事難訴。
@喜瑪拉雅北坡的魚 ▲
熙甯七年（1074）三月，她第一次遇見蘇東坡。她是阊門望雲館的一名歌女，身在官方館，也許讓她感到莫大的欣慰，因為她有機會遇見蘇東坡。
蘇東坡第二次來蘇州，也許她開始對蘇州知州王規父心存感激，因為王規父對蘇東坡的熱情招待，使得她有機會再見到蘇東坡。
别後開始盼，就盼到了十月。蘇東坡來了，酒正酣，歌正濃，但蘇東坡要調職密州（今山東諸城）的消息自他嘴裡說出來，頓時讓她如墜冰窖。繼而慌亂不安，不知蘇東坡這一走，何時能再相逢。她在心裡暗暗思量，苦苦猜測。真是惆怅——相逢一笑二三回，愁腸百結千萬縷。
她還是忍不住問能不能再相聚，問這句話時，蘇東坡看到的她是什麼樣子呢？蘇東坡在随後給她的贈詞小序中用了“其色凄然”一語，可見當時她是如何的一往情深。
@蒽子-蘇州 ▲
王規父一定是被她的這一舉動感動了，連連稱道，便叫蘇東坡一定要作詞相贈。于是就有了這一首：
《阮郎歸》
一年三度過蘇台，清樽長是開。
佳人相問苦相猜，這回來不來。
情未盡，老先催。人生真可咍。
他年桃李阿誰栽，劉郎雙鬓衰。
詞的上片，交待了蘇東坡這一年三次來蘇，王規父每次都非常熱情地設宴款待。這回因為要赴密州，佳人聽後苦苦相猜不知何時能再相聚，忍不住凄然相問。
“苦相猜”三個字，将這位佳人的内心活動刻畫得入木三分。因為聽聞蘇東坡要去密州，知道從今後相聚更難，心中不免凄苦，越苦就越不甘，不免猜測相聚的機會。“苦”字見情，是以才能由“苦”而“猜”；“猜”字見心，是以才越“猜”越“苦”。
蘇東坡在詞的小序裡提到這時的佳人“其色凄然”，則是這一“苦”一“猜”的直接反應。
詞的下片，面對“佳人相問苦相猜”， 蘇東坡不由得感慨萬千，與佳人情份未盡，可是時光催人老，不由得感歎人生充滿太多無奈真是可笑。最後化用劉禹錫的詩句“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說明這一别不知歸期，即使終有一天能再回，恐怕他早已雙鬓斑白。
細細品來，佳人的“相問苦相猜”，哀婉凄美，滋味隽永。蘇東坡的贈詞，情誼真摯，有憐惜之心，也有落寞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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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愁别緒，最牽人心腸。幾天後，蘇東坡便要從蘇州啟程去密州了。
相逢未入世人眼，相别卻驚世人心。阊門佳人來為蘇東坡送行，這“一别”，情深似海，柔腸一寸愁千縷，驚人心神。蘇東坡又寫了一首詞相贈：
《醉落魄·蘇州阊門留别》
蒼顔華發，故山歸計何時決？
舊交新貴音書絕，惟有佳人，猶作殷勤别。
離亭欲去歌聲咽，潇潇細雨涼吹頰。
淚珠不用羅巾裛，彈在羅衫，圖得見時說。
詞的大意說的是，我已容顔蒼老，白發滿頭，一直有歸故裡的計劃，卻不知何時能實作。老友新朋都斷了聯系，隻有你殷勤為我送行。長亭送别，你想為我再唱一曲，開口未歌先凄咽，隻有冷冷的雨随着涼風吹打面頰。不要用手帕擦眼淚，就任它灑滿衣衫吧，等到我們再相會時，它便是我們相知的憑證。
@蒽子-蘇州 ▲
在佳人送别時，蘇東坡為什麼提到自己的老，而且接着便說一直有歸故裡的打算，以及與老友新朋斷絕音信呢？
佳人送别，真情一片，深深地觸動了蘇東坡的内心世界。蘇東坡想到自己一直有歸隐田園的夢想，但他現在還要為所謂的大好前途而繼續奔走，正如他後來曾說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不可能停下來，是以心下既生蒼老感，又難免有幾分苦澀無奈。至于“舊交新貴音書絕”，并非現實，而是心境上對佳人“殷勤别”出于真情的一種對照。不管舊交新貴，在那一刻，都不如這位佳人更體己，更知心。蘇東坡将佳人視為自己人生的知己。
由此，“殷勤”二字，簡直是神來之筆，将阊門佳人的深情一語道盡，在手法上婉轉有緻，在表達上真摯深沉。
@蒽子-蘇州 ▲
一般着筆離别，不外乎一個“情”字，在表達上，要麼直抒胸臆，讓人生發凄凄慘慘戚戚之感，要麼曲盡妙筆，借景借物來抒發婉轉心思。
比如清代納蘭性德的“一别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前面寫情，“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最後景語收尾，以景襯情，讀來回味無窮，真是無限離别愁懷說不得。
比如宋代吳文英的“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将離别之愁，巧妙地解析，進而說“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最是無奈别後愁。
蘇東坡将離别落筆在“殷勤”上，出人意料，堪稱絕妙。一份情，若以殷勤來修飾，就有了讨好的意味，而讨好的愛多是對自己的傷害，是可悲的。
但是蘇東坡将“殷勤”用在此，一點也不讓人覺得佳人有“讨好”之意，相反，卻叫人莫名感動。
相逢不過三次，一次相遇，二次相知，三次相别。
剩下的時光，回首裡隻剩下一杯酒，一曲唱不盡相思的歌，一次垂柳晚風前的眺望。她知道，是以她的送别，才如此“殷勤”。
@蒽子-蘇州 ▲
想想“殷勤”這個詞，确實用得出人意料又有恰到好處的妙意，一來它是一種直白的表達，但道出佳人的深情卻又是婉轉的，二來這個詞足可見出蘇東坡最懂佳人的心。世間的情，最美莫過于一個“懂”字。
是以，在佳人未歌先凄咽時，蘇東坡感受到的是“潇潇細雨涼吹頰”，看到佳人淚珠彈，他才能說出那麼一番貼心的話，淚何需擦，彈在羅衫，留待日後相見是憑證。仕途漫漫，注定漂泊，淚灑别離時，但願後會有期，蘇東坡在勸慰佳人，也是寬慰自己。
阊門佳人與蘇東坡的“一别”，不訴離殇，不見哀怨。他們兩個人，一個因為深情，是以殷勤；一個因為懂得，是以慈悲。這一場離别，真是纏綿悱恻，深摯感人，讓人情難抑、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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