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
一向讓人敬畏的老縣長,得了一種同樣讓人敬畏的病——癌。縣委決定轉上海治療,被他斷然拒絕:“周總理都沒治好,咱能行?回家等吧!”
于是,他回到了生他養他的小山村。
這山村山青水秀,一條古老的小河,從遙遠的天際飄來,彎彎地繞過村子,又飄向遙遠的天際。老縣長,每天都倚在小河旁的一棵垂柳下,癡癡地望着河水。
小河平平常常,彎彎曲曲,河水準平常常、清澈見底,河草平平常常、随水浮動。平平常常的魚兒、蝦兒,在平平常常的水下平平常常的嬉戲。偶爾,一聲嘩響,魚蝦四竄,随即,又複歸于舊。朝晖染小河以金色,頃刻被河水吞沒;夕陽染小河以赤色,刹那卻暗淡無光;明月染小河以銀色,即潺潺咽咽而去……
一切平平常常。
可是,老縣長卻望着河水無聲地笑了;可是,老縣長卻望着河水無聲地哭了;可是,老縣長卻望着河水臉色更加癡癡的了……
誰也弄不清這是為什麼!又無人敢問。
終于,有一天,老縣長起不來了,也說不出話,他感到危在旦タ,便焦急地連連朝兒子打手勢。兒子弄了半天才明白,老子還要去河邊。他生氣了,俯下身對着父親的耳朵勸道:“還是在家養病吧……”
得到的是顫巍巍的一巴掌。
“讓他去吧!”
從小和老縣長一塊光屁股長大的老六伯,歎着氣說。
“為什麼?”
“他回到這兒,也許就是這點巴望呢!”
于是,老縣長被人擡到了小河邊那棵垂柳下。他不能坐起來了,隻好躺在擔架上掙紮着用臉貼着樹幹,望着河水。
頃刻,含笑去了。
兒子嚎啕大哭。他抽泣着問老六伯:“你說,他為啥非要到這兒來?非要到這兒來呀?!”
老六伯沒有馬上回答。他擦擦眼角的老淚,緩緩道:“孩子,俺也不知。不過,俺總想,人生一世,誰的心底不藏點什麼?”
于是,沉默了。
河水靜靜地流淌着……
小徑
也許,正因為生下來是雙軟腿,也就難怪讨人嫌了。
“唉,沒種的廢物,連石闆路都不會爬!”
父親動不動就是這句話。母親呢,隻有望着他流淚的功夫,好象一切罪孽全怪她。唯奶奶真動了氣兒,尖着嗓門,罵聲不絕:“該殺的,再敢這樣,我跟你拼了!想當初,昨不把你活活溺死在尿盆裡……”
于是,象往常一樣,父親不再吭,氣呼呼地把煙袋往腰間一插,扛起扁擔,“踏踏踏”地踩着門前的石闆小路,忿忿而去。母親,則低着頭,歎息着,㧟起籃子,也默默地隐于門前的小路。
沒了對象,奶奶便轉為笑臉,也象往常一樣:“林兒,别難受。其實,你爹,好意呢!”
他耷拉着腦袋,木然地點點頭。他感到無所謂,早已習慣于忍受這一切了。十二歲了,還不會走,怨誰?唯一對他有誘惑力的,就是門前的石闆小路。他又默默地擡起了頭——
在這一戶一村的深山老林,這條石闆小徑是他家的唯一出路。一頭始于門下,一頭失于天際。也不知踩過多少代,小路終變得這般透亮、泛着青光。他發現:當春雨潇潇的時候,小路愈發聖潔而晶瑩;當夏日暴虐之時,又變得透風陰涼;當秋葉漫卷的季節,小路竟光滑的一塵不染;而冬雪彌漫之際,又象一條滾燙的火帶,落雪即融。
多麼神奇、美妙、迷人的小徑!
可奶奶說,它是一條故事路。每一塊石闆,都凝聚着一個動人的故事……
“奶奶,能不能再給我講個?”他蓦然回首,乞求道。
“好咧。”奶奶高興了,“林兒,你瞧,這小路上到處都是腳印。那向外的,淺淺的是春天,那回來的,深深的是秋天……哦,對了,那一串最顯的是你老爺的。有一次……”
“腳印?我怎麼看不見?”
“……”
他知道,每當一提起小路,奶奶便如癡如醉,沒完沒了地喃喃她的故事。
“奶奶,我問你!”他猛地打斷奶奶的話大聲說,“這小路,有我的故事麼?”
“……呀,飯糊了!”
奶奶突然踅身而去,步子有點踉跄。
他心頭陡生悲念。
終于,一天早晨,他咬着牙,拄着雙拐,偷偷地踏上了這夢寐以求的石闆小徑。剛挪一步,便“撲通”一聲摔倒了;掙紮起又強挪一步,拐杖飛出丈把遠,雙膝磕出了血。他哭了,幹脆伏在石闆上用雙肘撐着朝前爬……
他一定要尋找到自己的故事。
小山
由于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便有點不本分了。
她興沖沖地把夢說給男人,男人咧着大嘴,笑笑:“好福氣!”她耐不住,又興沖沖地說給婆婆,婆婆訓斥道:“野!還不快去喂豬!”她沒有去喂,卻偷偷溜出門,把夢倒給了村上同齡的媳婦們,引來好一場熱鬧。
“喲,蘭妹子,都幾十了,還想嘗嘗那洋葷啥滋味呀?是人家給你錢,還是你倒貼?”
那個臊二嬸,開口便沒好話。
“格格格”……
一陣尖聲斷氣的哄笑。
“死鬼!”她羞紅了臉兒罵道,急急地回。
她真後悔,不該出來說了,跟這些人有啥說頭?掃興!她趕緊去拌豬食,婆婆已喂了,那臉黑喪着。她裝做沒看見,又趕緊去打火做飯,連她也吃驚,竟燒了半天空
鍋……
“掉魂了,要小心!”婆婆叮咛兒子。
“沒事兒。”兒子照例咧着嘴笑,滿不在乎。
“大意!王莊的老三媳婦……”
“是麼?”
兒子終于警惕起來,暗盯上了,他發現,事情遠比母親說的嚴重。這女人不但丢三拉四,而且有事沒事總長長地愣神兒。問,又不吭,男人愈疑。
忽一日,女人不見了。男人發了瘋,找遍全村,才發現在村外的小山頂上。女人直挺挺地站着,呆呆地凝視着遙遠的遙遠。
“等野漢麼?”
男人憋足了勁,隐蔽半日,不見有人來,洩了氣;順女人目光前望,除了山還是山,他終不明白。
這一夜,男人感到極委屈,進行了瘋狂的報複。他想趕快留一個根,拴住女人的心……
女人終有了,男人也終放了心。女人每天仍數次往小山跑,男人不再管,任其便。
女人的肚皮漸漸地大,褲子也漸漸地綁不住,可仍瞞着婆婆,男人,艱艱難難地往小山頂爬。這一天,未及山頂,便呻吟着倒下了,那小東西,在荒野上破水而出。女人痛苦而又勇敢地用牙咬斷臍帶,顫巍巍地托着赤條條的小生命,朝着雲霧重重的遙遠淚漣漣地喊:“那就是娘夢見的地方啊!”
“哇——”
一聲啼鳴,群山震動……(黃飛)
[評]這是三篇散文詩般的故事合成的小說,作者并不追求完整的人物和情節,而是重在寫出他對生活的感覺,寫出他對生活的了解以及對人的内宇宙——那深廣的潛意識的開掘。老縣長、林兒、蘭妹子,盡管他們身分不同,高低有别,但他們都是實實在在的真正的人,每個人都構成一個獨立的世界,每個人都深藏着自己心靈的秘密。
那平平常常的小河,那詩情畫意股的小河,引發了老縣長那麼豐富的情感,他無聲地笑了,他無聲地哭了,他臉色癡癡的了。彌留之際,也不願離開那小河。作者并沒有告訴人們個中情由,但讀者定能讀出其中的奧秘,“人生一世,誰的心底不藏點什麼?”老六伯的這句話并沒有解答作品的懸念,但卻揭示了深刻的人生哲理。
鋪着神奇、美妙、迷人色彩的石闆小徑,有奶奶那沒完沒了的故事,因為那上面有老爺的腳印,提起小徑,奶奶オ如醉如癡。殘疾的林兒,也幻想着、掙紮着,他也要在小徑上尋找到自己的故事。那小徑,象征着人的愛,又象征着人的生命意識。
夢是人的欲望改頭換面的滿足,蘭妹子那奇怪的夢,也是她欲望的滿足麼?為了那個夢,她要爬上那謎一般的小山,凝視着“遙遠的遙遠”。象夢一樣飄渺,象夢一樣虛幻。
人就是那麼複雜,人就是難解的斯芬克斯之謎。還因為複雜、難解,這才是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