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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演員馮遠征:60歲,我還能很愉快地玩耍丨名人面對面

專訪演員馮遠征:60歲,我還能很愉快地玩耍丨名人面對面

以下為采訪摘要

别人眼中的好機會,他選擇放棄

專訪演員馮遠征:60歲,我還能很愉快地玩耍丨名人面對面

△馮遠征

對話 馮遠征

四月初,我們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見到馮遠征。他正帶着演員,為即将上演的話劇《日出》排練。對于馮遠征來說,今年是很特别的一年。除了要迎接人藝建院70周年,作為副院長,今年也是他在任的最後一年。人藝的從業人員告訴我們,遠征老師卸任後,就正式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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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您一開始按的鈴是幹嘛的?

馮遠征:這是導演鈴,這個鈴特别有意思,它其實是個傳菜鈴,以前隻有北京人藝用它排練。這個鈴所有演員都不許動,隻能導演使。排練的時候導演說“好,預備”,然後按一下鈴,演員就開始演了。如果在演的過程中導演按鈴了,所有人就會停下來,因為按鈴了代表導演有話要說。

剛進劇院的時候老想碰這個鈴,剛伸手老演員就說,不許動!是以我很多年都沒敢碰過這個鈴。後來有一年去香港,正好在文具店裡發現有賣的,我就買了一個,回到酒店我拆開就“當當當”的按。

田川:那會兒就有做導演的情結了嗎?

馮遠征:那會兒沒有,就是覺得新鮮。

田川:我覺得您是一個在規矩中叛逆的孩子。

馮遠征: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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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日出》

對話 馮遠征

4月20日,《日出》将作為北京人藝建院70周年紀念演出季中的經典劇目,在人藝新劇場“曹禺劇場”上演。這部經典劇作,和《雷雨》、《原野》一同被稱為曹禺先生的“生命三部曲”。

田川:您說幾個不同版本的《日出》,都是在我們需要它的時候,它就重新出現了。您最近也在導新版的《日出》,您覺得我們現在為什麼需要《日出》重新出現在生活裡?

馮遠征:《日出》講述的時代(三十年代初期)和現在都有職場,都有股票,都有為了生存而向上爬的人,都有很辛苦幹活卻不一定落好的人……你在現實生活中都能找到這些角色的影子,是以這個劇是具有現實意義的。

對話 馮遠征

人藝曆史上,曾多次複排《日出》。戲中的主角方達生,馮遠征也曾飾演過。除了方達生這樣的書生外,劇中還有交際花、銀行家、留學生、妓院老鸨、被販賣的孤兒等等不同角色。曹禺用十多個人物命運的交織,控訴了亂世中上層社會的黑暗勾當,底層百姓的悲慘際遇。他迫切的想要告别畸形的當下,盼着日出到來。

人畢竟是要活着的,并且應該幸福地活着。

剛剛冬天過去了,金光射着田野裡每一棵臨風抖擻的小草......

我們要的是太陽,是春日,是充滿了歡笑的好生活,雖然目前是一片混亂。于是我決定寫《日出》。

曹禺《跋》

馮遠征:最早的時候,我最不喜歡的角色就是方達生。但是随着年齡的增長,随着自己對生活認知的不斷改變,你會發現方達生身上的特質,恰恰是每個人心中的那一縷陽光。方達生告訴我們,人一定要有理想,要有自己的追求。如果沒有一點夢想或理想,可能就變得渾渾噩噩了。

田川:您的夢想是什麼?

馮遠征:我的夢想就是做演員,是以我一直在做夢呢,現在還在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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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 馮遠征曾在話劇《日出》中飾演方達生

對話 馮遠征

馮遠征的演員尋夢之旅,要從跳傘說起。1978年,還在上國中的馮遠征,被挑中進入北京業餘跳傘隊,一練便是四年。為了成為專業跳傘運動員,他放棄聯考,決心備戰全國跳傘比賽,為進入專業跳傘隊作準備。

馮遠征:中學那會兒對跳傘非常有興趣,當時覺得我這輩子就想幹跳傘,因為它太刺激了。而且你突然發現你可以從另一個視角看世界。而且跳傘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不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運動。你要學會幾何學,要知道怎麼操縱降落傘,是很科學的。以前我訓練到隻要風吹到臉上,就能知道是幾級風。

田川:您現在還有這個能力嗎?

馮遠征:現在退化了,20年前我去跳過一次傘,很害怕。

對話 馮遠征

最終馮遠征因為體格偏瘦,落選了專業跳傘隊。錯過聯考,跳傘夢碎,十八九歲的馮遠征決定去北京龍潭拉鎖廠,開始了一段勞工生活。也是在那一時期,他結識了幾位愛好文藝的工友,并結伴參加了業餘文藝教育訓練班。

田川:您付出了四年的時間進行訓練,然後又放棄了聯考,但最後還是沒能進專業跳傘隊,我覺得這事兒其實還挺殘忍的,那段時間您會覺得很痛苦嗎?

馮遠征:不痛苦。我的生活比較簡單,因為從小生活在軍人的家庭裡,是以對于拒絕我是全盤接受的。

田川:是因為以前爸爸會經常打擊你嗎?

馮遠征:對,他是軍人。我印象裡除了小時候爸爸有抱過我,大了以後我們就沒有任何親密動作了。我記得那時候去跳傘隊隊友家玩,看到人家的孩子跟爸爸媽媽親近我就會不高興,現在想想其實就是嫉妒。

對話 馮遠征

在文藝教育訓練班,表演為這位剛剛經受跳傘夢碎、失去方向的少年,照亮了通向藝術的視窗。在人人追求鐵飯碗的八十年代初,馮遠征在工廠裡幹了一年,便決定辭去工作學表演。此後他開始了長達三年,四處打零工、半工半讀的求藝生活。雖然那時的生活并不好過,但在詩意的八十年代,文藝生活的複蘇,讓一切辛苦都蒙上了浪漫色彩。

馮遠征:真正讓我覺得話劇神奇的是看《絕對信号》的時候,那是我真正坐在人藝小劇場裡看的話劇。那個演員走到離我很近的時候,我感覺我的心跳都是停止的,她的眼淚我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讓我覺得震撼的地方。如果我能夠站到人藝舞台上演戲,死在台上都值了。

田川:那個時候後會關注其它藝術形式嗎?比如流行歌曲之類的?

馮遠征:第一次聽流行音樂是崔健的《一無所有》。那天大家都在劇場看表演,突然說上來一個樂隊。當時崔健穿着綠上衣、軍褲,還把一個褲腿挽起來。我們說啥呀這是,土了吧唧的。結果他第一聲出來,所有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就停止呼吸的感覺,因為從沒聽過中國人那樣唱歌,嘶吼一樣的唱。然後大家就開始興奮了,就站起來了,跳起來了,一直跟着激動到結束。就是你會覺得想哭。

田川:為什麼而哭泣?

馮遠征:沒有為什麼,就是激動,覺得唱到自己心裡去了。

對話 馮遠征

在工廠辭職後,馮遠征跑遍了北京所有的表演教育訓練班。但那時對于演員的審美還停留在濃眉大眼。馮遠征的長相讓他備受挑剔。

馮遠征:那會兒大部分老師都看着我發愁,說你是可以演悲傷還是演什麼?考北京電影學院之前,有一段時間我想放棄表演了。每天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就說,我爸媽怎麼給我生了這麼一副面孔,為什麼不讓我濃眉大眼?為什麼不讓我長得很帥?

後來我去找了教我的鈕心慈老師,她說話很幹脆,節奏也很快。她跟我說你不醜啊,挺好的,我們也招了很多沒那麼好看的,姜文不好看我們也招了。聽她這麼說,我就感覺堅定了點信心。最後我說還是幹吧,别讓教我的老師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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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遠征

田川:軍人家庭那個環境下,對爸爸來說,您決定做演員應該是非常反叛的行為吧?

馮遠征:對,但他不管我,因為顧不過來。我爸是管軍事的,是以一有軍演他就走了,一去就是很長時間。

田川:那媽媽是什麼态度?

馮遠征:她對我喜歡的東西都是無限支援,媽媽最疼我了。

田川:您當時沒有正式工作,也沒有固定收入,她會不會擔心你未來該怎麼辦?

馮遠征:她會問我缺錢嗎,我說不缺。我在第一次工作後就不再找她要錢了。

田川:即便是後來待業的三年都沒跟媽媽要過錢?

馮遠征:對,沒要過。待業的時候就是打零工。幹的時候覺得挺苦的,但一想到掙了錢就能交學費,就覺得可以了。

田川:那會兒演個獨幕喜劇或上業餘表演課,會讓你覺得暫時脫離了當下的狀态嗎?

馮遠征:可能會有吧,它可能會讓你忘掉自己的現狀。

“人藝是殿堂,我是要死在人藝舞台上的”

對話 馮遠征

1984年,馮遠征報考北京電影學院,最終因為“形象一般”落選。一年後,23歲的馮遠征考入了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終于,正式成為了專業演員。對于馮遠征來說,人藝是嶄新的開始,不僅圓了表演夢,更讓他看見了“世界”。八十年代中期,德國表演老師梅爾辛受邀來到人藝,免費教授聞名世界的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方法。

馮遠征:梅爾辛教我們怎麼用身體記住台詞,那一個月真的是打開眼界的一個過程。因為那會兒我已經經曆了四年業餘表演學習,又做了很久的臨時工,後來又沒考上電影學院。是以當我考進人藝的時候,我會特别珍惜,是以也很不惜力地去學習。

對話 馮遠征

馮遠征在人藝上課的認真勁兒,讓梅爾辛印象深刻。之後這位德國老師四次向馮遠征發出邀請,希望他能到德國學習表演。1988年,馮遠征從人藝畢業,26歲的他決定去往德國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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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遠征(右三)留學時與朋友合影

田川:您在書裡說“在德國留學的兩年,改變了我的生存觀、世界觀以及對藝術的認知”。

馮遠征:對,當你會說德語了,也可以用德國人的思維、德國人接人待物的方式和德國人接觸的時候,開心極了,但你其實沒有參與感。

田川:因為你是一個外來者。

馮遠征:對。但是沒照鏡子的時候我認為我們是一樣的。慢慢你會發現這兒不是你的地方。比如我去演《哈姆雷特》,拉開大幕的時候沒有人會覺得你是哈姆雷特,因為你是黑頭發、黃皮膚。就像《茶館》一開幕,出來的王利發是一個黃毛、藍眼睛的外國人,誰會相信他是王利發?我想中國人都不會接受。

德國跟美國不一樣,美國是移民國家,任何人到了那兒都可以說我是美國人,即使你拿的不是美國護照。但在德國不一樣。我的一個中國朋友經曆了8年時間,終于拿到德國護照了。然後他跟我說你請我吃飯吧,我說為什麼是我請你?他說我挺難受的,我說好吧,我們就找了個小館,弄了酒。我說祝賀你,他說我回國看我媽還得辦簽證,我心裡一下就特酸。他說我現在走大街上跟人家說我是德國人,誰信啊?是以他拿到德國護照的那一瞬間他不幸福,這讓我也有點受刺激,就覺得,哦,原來是這樣。

對話 馮遠征

為了培養馮遠征,梅爾辛出錢為他報了語言學校,免費讓他借住在自己家裡,每月按時給他生活費,以讓他不用為生計發愁,能專心學業。

梅爾辛師從表演大師格洛托夫斯基本人。她之是以對馮遠征格外器重,是想讓他把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方法傳到中國,因為馮遠征是中國唯一學過這一表演體系的人。但馮遠征始終感覺到和德國社會的疏離。同時一種“是否還能繼續當演員”的焦慮感,深深困擾着他。在德國學習了兩年後,馮遠征決定放棄學業,回國。

馮遠征:我想了半年多,每天坐地鐵就在想是留下還是回去?德國物價很便宜,隻要你按時納稅,好好工作,不犯法,能在德國生活得很好。如果真的選擇留下,找個德國人結婚是最快捷的方法,但如果沒有德國人願意跟我結婚,我是不是可以假結婚?這些是一定要思考的,這是我面對的現實。但留下我是幹不了演員的,如果我放棄學業,是不是要去打工,然後拼命掙錢開個中餐館?如果選擇回國,我還能不能繼續幹演員?

是以最後決定回來的時候,我的身體和心理其實都已經痛苦到極限了。當時有一天跟朋友走在路上,走着走着我突然就跑到旁邊的垃圾桶吐了,沒有任何征兆地吐了。朋友就拍着我說,遠征,你太痛苦了,你回吧,回中國吧。我當時用了一句德語罵人的話就在那兒罵,其實就是在告訴自己,我要走我要走我要走。

我覺得我的價值如果隻是作為一個中餐館的老闆留在德國,這不是我要做的事情,也辜負了我的教授把我帶到德國的初衷。是以後來真正告别的時候,我去梅爾辛教授的家裡跟她說我下周要回中國去了,她說你還回來嗎?我說我先回去,她說你還沒學完,我說回去後如果需要,我再回來繼續學,她說好吧。後來我回國後給她寫的所有信,她一封都沒回複過。我覺得就是努力工作吧,把對她的所有報答,都放到我的工作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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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遠征 與 梅爾辛 合影

對話 馮遠征

1991年,馮遠征放棄了在當時看來,十分令人羨慕的留學機會。回到中國,他說下了飛機的第一瞬間,就想馬上回到人藝。

馮遠征:回國當天我就跑回人藝劇院了,正好在院子裡碰到了于是之老師,那會兒他是我們院的第一副院長。他看見我就說你回來了?我說嗯。他問你幹嘛呢?我說沒事。你還回劇院嗎?我說我能回嗎?他說能,我跟人事說一聲。然後我就到人事處報到去了。

田川:1991年您回來的時候,正好是中國電視劇、電影開始蓬勃發展的階段,您有糾結過是否還要依托在人藝這樣比較傳統的戲劇舞台上繼續表演嗎?

馮遠征:沒有猶豫,必須回來,必須回人藝。

田川:為什麼?

馮遠征:人藝是殿堂。我當年的願望是要死在舞台上的。除非它不要我了,否則我不可以不回來,我必須回來。

如果你沒有在話劇舞台上曆練過,你就不能體會到舞台上跟觀衆面對面接觸的那種感覺,那種同呼吸共命運的狀态......那種刺激是在影視劇拍攝現場感受不到的。

馮遠征《馮遠征的表演課》

對話 馮遠征

一路走來,馮遠征放棄了很多在外人看來不能放棄的機會。但他唯一沒有放棄的,就是人藝舞台。也因為在人藝舞台上對演技的錘煉,當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找到馮遠征時,他對劇中人物安嘉和,有着極為精準的诠釋。這也讓這部反映家暴的電視劇,成為了中國電視史上的經典一筆,直到今天還時常被人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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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馮遠征:《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播出之後,有很多類似的題材找我,而且跟我說你要多少錢都行。看完劇本後我說我不會去的,不是錢的問題,甭多了,馮遠征演五個這類的劇本觀衆就不會再看你了,因為知道你隻會演這一類角色,你演不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我覺得這樣沒有任何意義,而且我覺得演員要想在藝術上有長久的生命力,就一定要學會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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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戲比天大嗎?

馮遠征:戲肯定不比天大,但是走進背景,戲就一定比天大。我不能跟觀衆說因為家裡出問題了,我今天不能給你演出了。這是從古至今這個行業的職業操守。

對話 馮遠征

2004年,因為話劇《茶館》的演出,馮遠征沒能趕到醫院見父親最後一面。

田川:直到爸爸去世您也沒和他抱過嗎?

馮遠征:沒有,我隻在他去世後到太平間看他的時候,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那也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親他。年輕的時候聽到過很多演員演出前家人過世的故事,你都覺得這離你很遙遠。但到了一定年齡後會發現,自己和身邊的人都要經曆這些。可是沒有一個人會說對不起,我不演了。

2017年的時候,丹妮的父親在大年初一去世了,但是初二晚上她就要演《日出》,而且是演兩個角色。初一早上接到噩耗後我就開始查航班,然後給她算來回的時間。邊算時間她邊收拾東西然後突然她就停下了,她說遠征我不走了。我說對,我也是這麼想的,因為你明天要演出。我說你在他走的時候沒有見到,現在回和七天後回,都是從冰冷的抽屜裡拉出來和他見一面,是一樣的。第二天她就來劇院了,到背景所有人都說丹妮節哀,節哀。我在台下看着舞台上的她的時候,眼淚是止不住的。中間下台到後面換裝的時候,她是哇哇哭着從背景跑出來的,她說你讓我哭一會兒。過一會兒她擦擦眼淚,特别平靜地跟化妝師說,來,給我化妝吧。我當時心裡就想,殘酷,對一個人來說這真是殘酷。

田川:您不覺得這很違背人性嗎?這是對的嗎?

馮遠征:當然是對的,因為你是幹這個的,你必須接受這些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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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遠征 梁丹妮 夫婦

田川:您準備好退休了嗎?

馮遠征:準備好了,我現在巴不得趕緊退休。

田川:為什麼?

馮遠征:十年前剛50歲的時候我特别難受,覺得我怎麼就50了。但現在我特坦然,特高興,每天見人就說我60了,60了,特别愉快。現在覺得60就60吧,我還能幹很多事情,還能很愉快地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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