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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讀|梁平:所有的正形都刻意夾雜頑痞——喻言其人其詩

文/梁平

喻言長得五大三粗,樣子不像一個川人。如果有人說我這樣的話,他肯定會不緊不慢補充一句:我是重慶崽兒。關于這個強調,并不是因為區劃調整,四川、重慶分了家,而是他骨子裡始終有嘉陵和長江的咆哮,他想被水沖洗,想幹淨,想自己的生活日常和自己的文字少一些附加和披挂。比如生活态度和方式的“凡爾賽”,比如字裡行間的添油加醋,都在刻意規避。

品讀|梁平:所有的正形都刻意夾雜頑痞——喻言其人其詩

其實,在外省人眼裡,重慶人還是川人一點沒錯。地域分割割不掉文脈和血脈,川渝兩地無論是分久必合還是合久必分,都是一家,而且任何時候出入沒有門禁。我在重慶的時候,喻言還在北碚西師校園吆五喝六,和一幫寫詩的大小兄弟海闊天空,自造江湖。後來畢業了,他在重慶一所職業學校當老師,當得灰頭土臉毫無生氣,便不再戀及這個城市,毅然隻身北上。從此,一個跟詩歌有多重戀愛關系的有志青年移情别戀,玩地産、耍樓盤、喝大酒,幾乎徹底在詩歌圈子裡蒸發了。

時光荏苒。大概是新世紀以後又10年,喻言的地産戰場從北方轉移到成都。在詩人流沙河的老家金堂,一磚一瓦,搞起了與詩歌無關的“中國會館”,貨真價實整了一大片高端人群的别墅群。“喻老闆”便在成都的高檔茶肆、酒樓孜孜不倦地穿行,大抵是夜夜笙歌。

成都給足了詩歌的面子,很多人到了成都,塵封已久的詩歌情結會重新燃起火焰。照他的話說,“2014年夏天,一頭撞碎閘門,重返詩歌的原野。已經陌生的領域,讓我有些茫然,曾經遠離的漢語被我捕回來,重新打磨我那退化遲鈍的爪牙。”

這個時候,我已經在《星星》詩刊為生計謀稻粱10餘年,讀到了他的一組《我内心住着一頭豹子》:“我的少年羞澀、膽小/我的青年腼腆、怯弱/我的中年世故、圓滑/用詩歌撫平起伏的情緒/用文字表達憤怒/我的一生都用善良裝扮自己”。這樣的句子有一種難能可貴的氣息直面撲來,直接、率真,即使坦白有所裝扮,也是詩歌與生命在相同的節拍上,“我”在,寫“我”詩,而不是一團莫名其妙的雲霧和亂花。

喻言的生活重新在成都朋友圈裡浮出的時候,他的詩歌總是相伴而行。先是有了詩集《批評與自我批評》,接着又有了現在的《我曾為世界徹夜不眠》。

讀喻言的詩和邂逅在生活日常中的喻言,你會覺得有兩個非常不搭的詞在含混,一個是“正經”,一個是“頑痞”。

喻言詩裡的正經是因為他的詩所涉及的點面,大多是與社稷、人性、道德、正義和非正義相關的思考和追問,而字裡行間又時常把這些高蹈的向度,落腳在漫不經心的調皮甚至多少帶些頑劣的痞氣裡,總是“一臉謙虛的微笑/ 滿嘴敦厚地胡說”。

比如在《我想在春風裡洗一場大澡》裡,喻言所思考的是嚴肅而又如此不堪的人生。一個飽經風霜的人,身體可能已經千瘡百孔,卻是那麼虔誠地渴望卸去身上所有的負擔,能夠在光天化日之下,痛痛快快沐浴春風,洗一個“大澡”。“大澡”是标準的重慶話,這比諸如“安逸”“舒服”之類的詞更沒有邊界,可以想象無窮,甚至“露出封藏多年的骨頭、血管和心髒/陽光一遍遍殺毒”。

這個問題太嚴肅,太不可思議了,嚴肅到喻言本人也不能“痛快”收場。他看見“四周樓群的窗玻璃貼滿一雙雙驚恐的眼睛”,看見“一刻鐘以後/一群警察氣喘籲籲沖上了樓頂/ 以流氓罪逮捕/一具赤裸裸的身體”。這個收場在現實裡肯定是沒有的,但這樣的收場似乎又是最合理的。幽默和調皮往往是過度緊張的一種緩沖,如果我們能夠在緩沖中獲得某種解脫,再大的事都不是事了。

喻言生活裡的正經緯度不僅僅是劃分好壞那麼簡單,而是對舊年曆經過的情感的在乎。這個可以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的商海,亂世英雄,一個聰明過度而最終被聰明誤的老友餘生,我讀過喻言寫他的文章,20多年過去了,現在每每提及還有唏噓。

另一個是西師的校友梁生,外号叫“天棒”。重慶話裡的“天棒”多半指的是沒得頭腦的二杆子,而這個“天棒”除了好鬥跟這個名字沾邊,其精于計算的數學腦袋無人能及。早年也是喻言正兒八經的哥們,深有交道。“天棒”人生的大起大落,在喻言那裡除了惋惜,更多的是痛心,當年前呼後擁的哥們現在音訊了無,生死不明。

之是以我要說到這兩個人,是因為看一個人最重要的一點,是看這個人對自己以前哥們的态度,無論是生死之交,還是時空伴随,轉身形同陌路者,末路也不遠了。喻言惦記這些哥們也是惦記得特别,嘴上從來沒有一句好話。這樣的情景不在少數,讓不熟悉他的人接不起話茬。這個時候,喻言标志性的頑痞,就要記住喻言自己的“強調”了,他是重慶崽兒,這些話都不是罵人的。

喻言寫詩是20多年沉寂之後報複性反彈。生意照常在做,老闆照常在當,一年還要寫100多首詩,我等隻有羨慕嫉妒,還好沒有恨。因為讀他的詩不僅恨不起來,還時常把你帶入沉重的思考。其實,喻言拿捏的分寸很好,這一點他和尚仲敏有異曲同工之妙。尚仲敏的《北京》和喻言的《創業》裡的酸楚、甚至殘酷,足以令人窒息。但他們懂得節制,知道深淺,知道欲說還休。

喜歡喻言這個人和喜歡喻言的詩,我一直在找理由。這兩天把《我曾為世界徹夜未眠》讀完,這個理由似乎呼之欲出,逐漸清晰。喻言總是在用玩笑、頑痞的語言撕開現實生活中或深或淺的傷口,藥引子藏在語言的背後,需要用心去提取。

現實的疼痛是喻言詩歌的基本觸點。這樣的觸點是最直接的靶位,拒絕抒情,拒絕在直截了當的語言裡鑲嵌花邊。詩意需要有義,他這樣的寫作,從某種意義上講,無疑是對中國詩壇曾經泛濫的娘娘腔、服裝秀的一種反對。

讀喻言,我想起佩索阿的一首詩《是的,我知道這很自然》。這首詩寫一個家庭的小孩被車碾死,家裡是以獲得一筆賠償,這筆錢正好彌補了這個家正在裝修房子的資金缺口。于是貼牆紙,添置家具,房前屋後熱火朝天。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是在老佩這首詩裡,它的觸點卻傷害了詩人的情感底線和道德底線,詩人尊重生命的大義大過了“詩意”。這首詩一反老佩豐沛的想象力和奇異的意象,全詩充滿了憤怒,甚至在詩裡不止一次爆粗口。面對這樣的觸點入詩,老佩拒絕抒情、拒絕修辭,拒絕了花裡胡哨。

我讀這首詩的時候被震撼了,想得很多,久久不能平靜。一個詩人關心什麼不關心什麼至關重要,義薄雲天,所有對“義”的無視無異于行屍走肉。詩歌,無論粉飾的“花腔”有多麼婉轉,都是過眼雲煙,最後留下的絕不是文字的五顔六色。

我還是相信文如其人。文字是對一個人面目、氣息和心迹最好的辨識和判斷。

喻言詩裡通常直接将“我”帶入,這可能會有很多人不太接受。其實,“我”即我,“我”非我,在詩歌裡面無需排斥。古今中外無論大小的“我”,舉不勝舉。中國詩歌傳統從《詩經》以來如數家珍的“我”,比比皆是。包括屈原厄運之後汨羅的淨身,李白入世失敗之後寄情山水,杜甫的退隐,蘇東坡的官隐,陶淵明的歸隐等等,“我”在其中活靈活現。

在我看來,喻言的“我”,是他進入這個世界,辨認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然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切口,這個“我”可能成為他所有經曆、所有認知的證據。喻言以口語入詩,簡單、樸素,可貴的是,他在詩裡面說的都是人話,說給人聽,有些話即使不是那麼悅耳,甚至頑劣、甚至粗鄙,就像面對一種久治不愈的慢性病,也需要猛藥。是以,喻言的人和詩都是正形,隻是刻意在裡面夾雜了頑痞。

我以為,這樣的喻言更真實。

書名:《我曾為世界徹夜不眠》

作者:喻言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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