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們老家,這位遠房堂姑是個神一般的存在,一個非常神奇而自我的女人。
她從小倍受煎熬。經常被生活不如意的母親找茬毒打,為此離家出走過,自殺過,得過抑郁症……最終她挺了過來。
從小她是全家族裡最醜的一個女孩子,如今卻是同年姊妹中氣質最好的,看起來比其他人都年輕。
她出生在一個普通家庭,全家族的人都跟藝術八竿子打不着邊,她卻獨占天分,生生靠個人努力,成了畫家。
如今,她人在加拿大,過着我們能想象、卻又想象不到的生活。
這位堂姑的事情,得從頭講起,不然沒法說清楚她為什麼最終成了那樣一個人。
在當地,我們家族略微有些龐大。
以堂姑家為例,她的爺爺總共有九個堂兄弟,老爺子本人排行老六,他家老太太、也就是堂姑的六婆,我們叫她六BA。
(BA指的是曾祖母,就是父親的奶奶。“BA”具體是哪個字?搞不懂,隻好以讀音代替。)
到了堂姑的父親這一輩,人數就更龐雜了,分不清有多少房。反正每次本家有婚喪嫁娶的,前來幫忙的子侄兄弟都多得用不過來,完全無需外人插手。
後廚那邊更不用說,大大小小将近 20 個各房的兒媳婦,年齡都不到三十歲,叽叽喳喳,莺莺燕燕,将後廚塞滿了。
其中至少三分之一的女人都沒活幹,她們拎着圍裙,一邊笑鬧打趣,一邊在菜案周圍到處找吃的,還要笑話那幾個吭哧幹活的。
每次我們家族過紅白事,大廚看到這一群妯娌都要犯怵。沒點号召力,你根本指揮不動她們。她們一個個嘴皮子利索,能吃會說。
[笑哭]“看的看,站的站,幹的幹。看的和站的,還要給幹的提意見!”[呲牙]
堂姑的母親,就是其中最不顯眼的一個兒媳婦。
堂姑的爺爺是個老教師,永遠一臉嚴謹,從不說笑。
堂姑的奶奶六婆,雖然是家庭婦女,也不識字,但會背唐詩,而且善于治家。
家裡的事,老爺子很少親自上陣,都是由六婆出面。她不但要紡織、耕作,還要負責教育兒孫。
六婆是個嚴謹嚴厲的老婦人,一旦開口講起大道理來,身為教師的爺爺都比不上。
那時講究家庭成分,而他們六房在那個“你懂得”的年代曾經受過打擊,成分不好,普通人家的女兒都不願意嫁進來。
是以,六婆的兒子一直拖到 24 歲了,還娶不到媳婦。
六婆無奈,隻好做主給他結了一門不是很合意的親事,主要目的就是借用兒媳娘家口碑良好的貧農背景,來抵消自家的麻煩。
那個19 歲的兒媳婦,來自附近一個外來戶家庭。
她相貌普通,國小文化,沒受過什麼嚴格的家教,言行舉止都不符合六婆的要求,主要是嘴上沒個把門的,說話不經大腦,張嘴就來,為此得罪了很多人。
但是這個兒媳苗紅根正,她娘家是貧農中的貧農,一貧如洗,外地遷來的,不在乎成分,隻求讓女兒嫁個本分人家。
唯一能讓六婆欣慰的,是這個兒媳婦力氣大,勤勞,愛幹活,一個人能頂一個半的大男人,是個好幫手。
兩人結婚一年後,生了個女兒,就是我的這位堂姑。
堂姑的出生,點燃了六婆和兒媳的第一場戰火。
首先是因為堂姑是個女孩,這讓六婆很懊惱。
她希望家裡的第一個孩子是男孩,首先是吉利,然後是後繼有人,再然後,長大了家裡又多了一個幹力氣活的。
更何況當時大家族裡的各房都在暗中比拼,其他妯娌家都生了好幾個大胖孫子了,排行老六的六婆家還沒動靜,現在好容易生了,卻是個女孩!
諷刺的是,這之後到了第四代、第五代,六婆家裡再也沒有生下來一個女孩,清一色全是男孩。兒孫多到讓六婆擔憂他們将來會娶不到媳婦的地步。
但眼下,一心想要孫子的六婆非常失望,也徹底對兒媳失去了耐心。
除了力氣大、勤勞這一個優點,六婆嫌棄這個兒媳的一切:廚藝不精,做事粗放;不分場合亂說話,舉止沒有規矩;不愛收拾家裡,東西亂放,從不歸位.......總之大大小小的事情,幾乎沒有讓老太太滿意的。
但老太太從不罵人,也不發脾氣,她總是和風細雨地絮叨,數落。
這讓堂姑的母親更抓狂。婆媳沖突,從不爆發,卻每天都在積累,堂姑的母親暗中把怒氣都發洩在了堂姑的身上。
堂姑在她那一輩的女孩子中排行第三,我們叫她三姑。
在我們老家,三是一個不吉利的數字,尤其是三女兒,注定苦命。
六婆為此更生氣了,天天絮叨說:生個女兒有什麼用,都是給别人家養孩子!還是個三女兒!苦死了!
堂姑的爺爺也不滿意,主要理由是嫌棄孫女長得醜。
在堂姑那一輩,我們家族裡總共出生了 13 個孩子,其中 5 個女孩子,幼年的堂姑,的确是五個人中最不好看的那個。
堂姑的父親那時才 25歲,是那個時代的媽寶男,什麼都聽從父母的安排。他本身就不滿意這門親事,更沒想到才一年,這個強扭的瓜,就又生了個瓜!他對這個孩子沒有任何感覺,甚至覺得自己還是大孩子呢,怎麼就有孩子了?
可以說,堂姑從一出生,不招家裡任何一個人待見,渾身萦繞着各種埋怨。
那些埋怨,完全與她無關,但卻必須由她承擔。
堂姑的母親每次被婆婆責怪之後,轉身就找到堂姑,順便找個茬,對她就是一頓毒打。
一邊打,還一邊罵,滿嘴的污言穢語,完全讓人不忍卒聽。
老家的房子都是緊挨着的,一磚之隔。
我奶奶和堂姑的母親是妯娌,她說那些年,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堂姑慘烈的嚎哭聲。
其他妯娌也都勸過堂姑的母親:不要打孩子了。就算打,也不能打得那麼重。
但是勸阻無用,幼小的堂姑仍然經常挨打。
堂姑從小就非常倔強,挨打的時候從不逃跑,就站在原地,任由母親下狠手,一開始也不哭,最後實在疼得憋不住了才哭。
她母親用棍子抽打她,棍子被打斷了。
每每這種時候,堂姑的父親總是裝作看不見,堂姑的爺爺也像個透明人似的不發言。
堂姑的奶奶則在聽到兒媳滿口污言穢語時才會淡淡地說一句:罵孩子不要那麼難聽。
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堂姑的父親 29 歲、母親 24 歲,都是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
堂姑那時五歲左右,一個那麼小的小女孩,瘦小羸弱,渾身傷痕,眼裡卻全是仇恨。可她太小了,隻能狠狠地瞪着母親,無力還手,也無力反抗。
堂姑的父親注意到了女兒仇恨的眼神,他有些擔心。到他七十多歲的時候,這些擔心終于轉化成了恐懼。
堂姑 7 歲時,漸漸開始了反抗。
那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她母親又因為心情不好,找茬毒打她。
她憋着沒哭,等母親打完,她不顧外面大風雪,一頭沖出大門,朝村西跑去。
村西門外有條河,河水不深,但足以淹死一個瘦小的孩子。
天色漸漸黑了,狂風呼嘯,雪花紛紛。堂姑獨自坐在河岸邊,哭得撕心裂肺,尖利的哭聲驚動了一個人。
那人是堂姑的堂姑,是個女瘋子,還是啞巴,成天在村子裡到處遊蕩。
她跑到堂姑家,咿咿呀呀連比帶劃,要堂姑的父親快去救人。
堂姑的母親心裡也害怕,嘴上還是說:死就死吧!她死了,我還能再生一胎。
堂姑六歲時,她母親又生了個兒子,這才在婆婆那邊找回了些面子和尊重。那時已經開始計劃生育,不能再生第三個孩子了。
堂姑的父親急忙跟着瘋子姑跑到河邊,隻見堂姑已經凍得昏倒在草叢裡了。
這次之後,堂姑的母親收斂了一些,但還是會經常動手。
而這以後的堂姑,才 7 歲的孩子,神色和表情越來越像個小大人,懂事得讓人難以置信。
有一次,六婆帶她外出吃酒席。
席間,大人讓她吃才吃,大人不發話,她就不拿筷子。吃飯時,她絕不像别的孩子那樣狼吞虎咽,而是很有大家閨秀的樣子,吃相細緻文雅。
要知道在堂姑小時候那個年代,全社會都缺衣少食,酒席上大人孩子都擅長哄搶食物。堂姑的舉止讓親友們感到很震驚,紛紛誇她懂事、有家教。
六婆覺得很有面子,她認為女孩子就該如此。
堂姑很聰明。六婆吩咐她做的事,她都能完成得很好,讓人找不出一絲毛病。
六婆很吃驚,交代給她的任務,總是暗地裡悄悄加碼,她還是做得很好,沒有纰漏。
六婆要求堂姑的母親做的事,她母親經常做不好,堂姑卻能。她在一旁聽到奶奶責怪母親的話,都會默默記在心裡,保證自己不違反。
非但如此,她絲毫都沒有繼承她母親的任何缺點。
她從6歲起就會做簡單的飯,會喂豬喂羊;
還愛幹淨,很講衛生,沒事時會把家裡的裡裡外外擦洗。
她做事有條理,事前有承諾,事後有交代,她奶奶那麼挑剔的一個人,都挑不出這個孩子的任何問題。
唯一的不足,就是她從來不笑。
堂姑的臉上,從來沒有小孩子那種天真無邪的笑容,也不會任何小孩子該玩的遊戲。她每天都在母親的指揮下幹各種活。後來上學後,也得擠出時間先幹活,再寫作業。
她學習很好,幾乎不費力氣,就能考到班級第一名,字也寫得漂亮。
堂姑的班主任,是她的另一個堂姑。堂姑老師經常對六婆誇贊她家的孫女如何聰明、懂事。
六婆卻總是讪笑:女孩子那麼聰明有什麼用?養女兒,都是給别人家養孩子!
堂姑逐漸明白了“給别人家養孩子”是什麼意思。她很想對奶奶說:“那我以後不出嫁,不去别人家,這樣你會不會滿意?”
這句話,直到她奶奶去世,她也沒說出口,但她做到了。她這輩子都沒嫁人。
14 歲那年,堂姑幹了第一件讓人跌破眼鏡的事:她離家出走了!
這是她第一次出走。
直到她出走後,她家裡人才知道她畫了一籮筐的畫,全藏在柴房的角落裡。
但沒人知道她跟誰學的畫畫?什麼時候畫的?
大概在這個對她來說無比凄苦的人間,畫畫是唯一能夠給她撫慰的東西。
她畫的都是一種畫:嫦娥奔月。
大概她是夢想擁有一對翅膀,遠走高飛,永遠離開這個家吧!
堂姑一路扒車跑到省城,去找她的老師。據說那個老師答應推薦她到美院附中去勤工儉學。
那個老師是哪裡的?是誰?他怎麼會有美院的關系?
這些,堂姑的家人完全不明白。
非但如此,他們死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堂姑竟然會畫畫?
我們這個家族,往上翻四代,往下翻四代,祖宗八代都沒有一個搞藝術的。堂姑這是繼承了誰的基因?
堂姑的爺爺第一次發飙了,出面制止堂姑在錯誤的道路上繼續前進。
14 歲的堂姑被迅速轉學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被新老師監控,不許她再畫。
她家裡人為她設計了一條人生之路,不管堂姑是否願意。
那些年,堂姑是如何與家人抗争的,我們無從知道細節。
隻知道 17 歲那年,堂姑第二次離家出走了,目的還是為了畫畫。
她出走到市區的一家工作室,一個月後,又因病被人送回了家。
堂姑從小體弱,她母親除了留給她渾身傷痕,還将她的健康毀得糟糕到了極點。
18 歲那年,堂姑差點死了!
她患了嚴重的抑郁症,直接起因是初戀失敗,輔助原因是前途無望。
堂姑和那個男生(下文簡稱 A)相識于新學校。
那時她14 歲,A 15 歲。堂姑第一次離家出走,就是在A的幫助下完成的。
第二年,A去外地讀書,兩人隻能靠書信來往。說起來也不算是初戀,兩人就是寫信互相鼓勵對方。
A多半是同情堂姑的遭遇,但不是愛。是以17 歲那年,A跟别的女生交往了。
堂姑17 歲第二次離家出走,也與A 有關。
A 在信中告訴堂姑,他不打算繼續上學了,要出去闖蕩世界。
堂姑決定陪他一起奮鬥。她急于用一技之長找份工作,獨立起來,然後跟 A 結婚。
可她在這邊默默努力,人家卻跟一個什麼書記的女兒正式交往了。
堂姑知道後,徹底垮了。
和她同齡的人都在為聯考奮戰,她卻整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一片樹葉,她拒絕吃藥,拒絕就醫,一心求死。
她母親害怕了,語氣生硬地勸她看病吃藥。
她奶奶六婆抹着眼淚說:你要把自己将息好呀。病了,疼了,誰也替不了你。
堂姑無動于衷,橫下心來要結束這短暫而毫無樂趣的一生。
就在這個危急的時候,一個 20 歲的男青年出現了,最終将堂姑救出了泥潭。
這裡姑且叫他 B吧。他也是堂姑的中學同學,比她大兩歲,當時已經工作了。他是從其他同學那裡聽說了堂姑的事,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前來探望。
兩人接觸多了,B越來越喜歡堂姑,但卻不知道堂姑已經對感情死心了。
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總之堂姑重新振作起來了。
大半年後,家裡人怕她留在家裡病情反複,趕快找人給她安排了一份工作,讓她去上班。
19歲時,堂姑出去工作,但根本沒心思上班,每天隻是點卯,全部時間都用來畫畫、學畫。
這一下就是三年。
三年後,堂姑22 歲。她決定動手。
她找到了久不來往的A,具體兩人怎麼交涉的,無人知曉。結果是A拿出了一筆錢,借給堂姑去美術學院學畫。
順便說一句,A那時已經23歲, 沒有結婚,也沒有女友。他大概是分手後才一點一點發現了自己真正愛的人原來是堂姑,卻沒臉去找她。
現在她來了,他喜不自勝,有求必應。
堂姑接過錢,說不會白借他的錢,她學成結業以後,會回來跟他結婚。
A嘴欠地說了一句:到那時,要是你有更好的選擇,你就走。如果沒有,你回來,咱們結婚。
他的本意是不想乘人之危。可惜說錯了話,堂姑也誤解了他,還以為他仍然不愛自己。
就這樣,在 A 的資助下,堂姑進了美術學院,發奮努力,最終考入美院,成了一名學藝術的大學生。
堂姑一把年紀的大齡青年,居然考上了大學!
這不僅僅讓她的所有家人震驚,更讓全家族的人驚呆了。
要知道在她這樣的年齡,别人都在忙着結婚生孩子,她卻成了一名大學生,從此改變了命運。
堂姑的奶奶逢人就笑,坦然接受别人的恭維。
堂姑的爺爺和父親雖然不說什麼,但心裡也是很驕傲的。
唯一尴尬的是堂姑的母親,她開始暗中學習如何讨好女兒,以免她将來飛黃騰達了不認自己。
堂姑第一次揚眉吐氣了,而她的精彩人生,才剛剛開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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