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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玉書:論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洪水故事的來源

作者:拱玉書

來源:“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微信公衆号

原文刊載于《廣西民族大學學報》2022年第1期

标準巴比倫語版《吉爾伽美什史詩》的第十一塊泥闆,其中記錄了大洪水的情節,是以也被稱作“洪水泥闆” 出土于庫雲基克遺址(Kouyunjik),現藏于大英博物館,館藏編号K3375

一、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洪水故事

《吉爾伽美什史詩》指用阿卡德書寫的、以吉爾伽美什為主要歌頌對象的長篇叙事詩,是目前已知人類曆史上最早的長篇史詩。《吉爾伽美什史詩》始創于古巴比倫時期(約公元前1900-1600年),不晚于公元前1600年。學術界有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和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之分(以下有時将二者分别簡稱為古巴比倫版和标準版),前者指古巴比倫時期創作的版本,而後者指中巴比倫時期由一個叫辛雷克烏尼尼的祭司于公元前1300年前後在古巴比倫版基礎上改編創作的版本,這個版本的最新漢譯本今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吉爾伽美什(Gilgame )是古代蘇美爾城邦烏魯克(Uruk)的國王,生活在公元前2800-2700年間。據《蘇美爾王表》記載,吉爾伽美什是烏魯克第一王朝的第五位國王。據另一篇曆史文獻記載,他像許多曾經取得地區霸權的霸主一樣,曾到尼普爾為恩利爾修建神廟。也有文獻顯示,他可能是建造烏魯克城牆的人。根據《吉爾伽美什與阿伽》中描述的事件判斷,吉爾伽美什也是上司烏魯克人(絕大多數應該都是講蘇美爾語的蘇美爾人)成功抵禦強權入侵、使烏魯克人免遭奴役的人。在後世君王的眼中,尤其是在烏爾第三王朝(約公元前2100-2000年)統治者的眼中,吉爾伽美什是充滿傳奇色彩的君王典範,是正義、力量與智慧的化身。正是在烏爾第三王朝時期,吉爾伽美什的各種傳奇故事得到廣泛傳播,其傳播形式不再限于口頭,還擴充到文本,這便是廣為今人所知的一系列用蘇美爾語書寫的歌頌吉爾伽美什的文學作品。然而,對吉爾伽美什的傳奇故事津津樂道者除蘇美爾人外,還大有人在。在接下來的古巴比倫時期,蘇美爾人雖然失去統治地位,朝代發生更疊,官方語言也發生變化,但吉爾伽美什傳奇故事的熱度卻有增無減。正是在這個時期,用阿卡德語書寫的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應運而生。

霍爾薩巴德遺址(Khorsabad)出土的新亞述時期的英雄雕像,被廣泛稱為“吉爾伽美什像” 現藏于盧浮宮,館藏編号AO19862

就目前發現的泥版情況而言,古巴比倫版殘缺嚴重,是以,今人對這個版本的原貌所知甚少。就已經發現的泥版(殘片)判斷,古巴比倫版與後來的标準版在内容上沒有太大差別,标準版中的主要情節古巴比倫版應該都有。标準版對古巴比倫版的某些内容做了調整,使故事情節的發展更加自然合理,人物性格更加鮮明,表達的思想内涵更具時代特點。從标準版看,這部史詩情節連貫而跌宕起伏,人物性格鮮明生動,語言樸實優美,其中有現世與冥世通聯,人與神直接對話,想象豐富,哲理深刻,不但是美索不達米亞文學史上的瑰寶,也是世界文學史上的璀璨明珠。

拱玉書:論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洪水故事的來源

喬治 史密斯《迦勒底人的創世紀》初版 The Chaldean Account of Genesis, 1876

洪水故事是《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重要母題,是這部史詩最精彩的組成部分,也是這部史詩的最大亮點。在目前發現的古巴比倫版史詩抄本中都沒有講到洪水,不是原典中沒有,而是目前尚未發現。截止目前,凡談及《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洪水者皆名額準版中的洪水。這個洪水故事之是以廣為人知,不僅僅因為故事本身精彩,還因為它造就了一個現代傳奇人物,這個人就是大英博物館的泥版修複員喬治 史密斯(G.Smith,1840-1876)。1872年,史密斯在整理泥版時發現了這個洪水故事。因為洪水故事是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第十一塊泥版講述的主要内容,史密斯也是以成為第一個發現《吉爾伽美什史詩》的現代學者。1872年12月3日,他以“迦勒底人的洪水故事”為題在英國聖經考古學會發表講演,公布了他的重大發現,引起世界轟動。1873年,他的講演正式發表。1876年,他的專著《迦勒底人的創世紀》刊布于世,拉開了研究《吉爾伽美什史詩》的序幕。從那時到如今,《吉爾伽美什史詩》的研究如火如荼,方興未艾,而這一切都是由洪水故事引起的。

到了第十一塊泥版,史詩已經接近尾聲。一直在尋求永生之路上奔波的吉爾伽美什終于見到獲得永生的洪水幸存者烏塔納皮什提。面對急于解開永生之謎的吉爾伽美什的追問,這位遠古先王從容不迫,慢條斯理地把自己親身經曆、但對吉爾伽美什時代的人類而言信有其事、不知其詳的洪水滅世“天機”對吉爾伽美什娓娓道來。毫無疑問,洪水才是《吉爾伽美什史詩》最終要揭開的秘密,此前發生的一切都是為這一時刻的到來所做的鋪墊,洪水故事是這部史詩的最高潮,也是對人類關心和追求的永生問題的最終交代。這個故事也意味着人類的永生夢至此徹底破滅。吉爾伽美什顯然受到了故事的震撼,聽罷故事如夢方醒,從此丢掉幻想,回歸現實,終于明白了建立偉業、垂名後世才是人類的永生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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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魯克遺址,位于現伊拉克境内塞馬沃以東40公裡處 藍色告示闆上的阿拉伯語智語寫着“最早的書寫從這裡開始,傳播到世界各地”

烏塔納皮什提開門見山,直接從衆神決定發洪水講起,沒有講發洪水的原因。歸納起來,烏塔納皮什提講述的洪水故事包括以下細節:1、衆神決定發洪水;2、智慧神埃阿洩密,讓烏塔納皮什提造船;3、神規定船的形制;4、烏塔納皮什提欺騙群眾,群眾為烏塔納皮什提造船;5、犒勞造船群眾;6、把金銀(器)、植物種子、動物裝上船;7、封艙,把宮殿送給封艙人;8、洪水襲來,摧毀一切;9、衆神饑渴難耐;10、六天七夜後洪水停止;11、船在尼木什山擱淺;12、烏塔納皮什提三次放鳥(鴿子、燕子、烏鴉)探陸;13、烏塔納皮什提出艙祭神;14、母神蓓蕾特伊麗檢討自己并抱怨恩利爾;15、恩利爾來到船的擱淺處;16、埃阿承認洩密,同時批評發洪水的極端做法;17、賦予烏塔納皮什提(包括他的妻子)永生,指定他們居住在“日出之地”迪爾蒙。

二、标準版史詩之前的洪水文本和傳說

标準版中的洪水故事不是原創,而是對某藍本的改編和發展,甚至是對某藍本的完全繼承。在标準版史詩産生之前,至少在楔形文字文化圈中就已經有幾個版本的洪水故事在流行。目前已知的有蘇美爾洪水故事、《阿特拉哈西斯》中的洪水故事、“方舟泥版”代表的洪水故事、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洪水故事以及肖恩收藏代表的洪水故事。

(一)蘇美爾洪水故事

目前已知的蘇美爾語版的洪水故事書寫在一塊六欄泥版上,由賓夕法尼亞大學考古隊1893-1896年發掘尼普爾時發現,一直收藏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這塊泥版是古代殘片,殘留部分屬于完整泥版的下部,大約占整個泥版的三分之一。1914年,珀貝爾(A. Poebel)發表該泥版的模本,并同時發表這篇文獻的音譯、翻譯和研究,為後來的研究奠定了基礎。1950年,克萊默發表該文獻的英文翻譯,基本是珀貝爾翻譯的翻版,但也與時俱進地增加了一些新的了解。1969年,西維爾(M. Civil)發表新的音譯和翻譯,其中也不乏反映新時代的新成果。十年後,雅各布森針對這篇文獻發表重要論文,稱這篇文獻為“埃利都創世紀”。他利用新發現(不是新出土)的兩塊泥版,對文獻内容做了有限補充,并對許多問題做了獨到解釋,如,他認為洪水故事傳達的資訊不是徹底消滅人類,而是人類通過這次劫難得以浴火重生,人類總會存續,而這樣的災難不會再有。1983年,已經是泰鬥級大師的克萊默再度發文,在西維爾和雅各布森的基礎上,再度推出獨家翻譯和解釋。最後必須提到的是牛津蘇美爾文學網上公布的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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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掘于尼普爾的洪水故事泥版(正面) 現藏于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館藏編号B10673

蘇美爾洪水故事的主要内容:1、神造人、造動物(殘缺);2、神決定消滅人類(殘缺);3、母神甯圖(Nintu)阻止消滅人類(“我的造物”);4、母神幫助人類建立文明(城市、神廟、灌溉系統、禮儀,等);5、給城市命名,給城市配置設定神(五城:埃利都、巴德提比拉、拉拉克、金比爾、舒魯帕克);6、神決定發洪水消滅人類(殘缺);7、吉烏蘇德拉(既是國王又是祭司)求神谕;8、吉烏蘇德拉得到神谕:神決定發洪水,消滅人類;9、吉烏蘇德拉造船逃生(殘缺);10、洪水肆虐七天七夜;11、吉烏蘇德拉殺牲祭神;12、神互相指責?(殘缺);13、吉烏蘇德拉獲得永生,定居迪爾蒙。

第一欄缺37行。雅各布森推測,缺失部分涉及造人和造動物,參與造人的神有四位:

安(An)、恩利爾(Enlil)、恩基(Enki)和甯胡桑伽(Ninh ursag a)。後來,神決定消滅人類。造人和消滅人類都應該有原因,但因泥版殘缺而不得而知。殘文之後我們看到,在人類面臨滅絕的危急時刻,母神挺身而出,反對其他神的滅絕人類計劃。顯然,在母神阻止下,滅絕計劃沒有實施。母神還為人類籌劃了發展前景,指明了發展道路,物質文明方面包括建城、建廟以及灌溉系統,公德心方面包括正确實施“宗教禮儀”(garza),使“大道”(me-mah)盡善盡美。母神為五座城市指派保護神。接下來的内容殘缺。殘文之後便是神已經決定發洪水消滅人類,大概是因為人類繁衍過快,人口過剩(殘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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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掘于尼普爾的洪水故事泥版(背面) 現藏于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館藏編号B10673

洪水來臨前,恩基把神的秘密透露給吉烏蘇德拉:

吉烏蘇德拉,靠着牆邊站,傾聽神之言:“我左手一側的牆壁,【......】”

牆壁(請注意),我有話對你說,請你聽仔細!請把我的忠告聽仔細:一場洪水将【摧毀】所有住地,【......】神已經做出決定,将把人類的種子消滅無遺。這是衆神會議的決定,任何人都無法抗拒。安和恩利爾做出的決定,從來不可違逆。王權及其任期已被切斷,隻因他已身憊心疲。

接下來約40行殘缺。根據雅各布森的研究,恩利爾決定消滅人類是因為人間的喧嚣造成恩利爾失眠的緣故。第五欄隻保留了11行,這時洪水已經襲來:

狂風怒号,暴雨滂沱,

洪流滾滾,【萬物具殁】。

七天七夜,(風止雨過。)

滔滔洪水把大地淹沒,

狂風巨浪把大船颠簸。

爾後,太陽才冉冉東升,為天地帶來光明。

吉烏蘇德拉,把船鑿個洞,

英雄的太陽帶着光芒進入船中。

國王吉烏蘇德拉,

面對太陽神,匍匐在地甚虔誠。

國王殺了牛,再用許多綿羊作犧牲。

接下來的6行殘損嚴重。6行之後,約缺33行。第六欄也僅僅保留了11行,内容包括神因為吉烏蘇德拉“保留了物種與人種”而賦予他永生,安排他在日出之地迪爾蒙居住。

(二)《阿特拉哈西斯》中的洪水

《阿特拉哈西斯》是現代學者給一部古代作品起的名稱。這個名稱最早可追溯到一個半世紀之前喬治·史密斯撰寫的《迦勒底人的創世紀》。這部作品的古代名稱是“當神是人”(inūma ilū awīlū),即“當神像人一樣做苦工、受奴役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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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比倫泥闆《阿特拉哈西斯》(第三塊) 現藏于大英博物館

阿特拉哈西斯是這部作品的主人公,他的名字意為“特别(atra)智慧(hasīs)”。《阿特拉哈西斯》是一部用阿卡德語創作的作品,最早的版本屬于古巴比倫時期,書寫在三塊泥版上,每塊泥版分為八欄,每欄50餘行,全詩共1245行,今人所本的主要版本是由一個名叫“伊皮克阿雅”(Ipiq-dAja“阿雅之保護”)的書吏書寫的,這位書吏生活在巴比倫第一王朝倒數第二王阿米薩都卡(Ammi-saduqa)統治時期(公元前1646-1626年)。

第一塊泥版涉及巴比倫人的宇宙起源觀。最初,世上隻有神沒有人,神有大有小,小神勞作以供養大神。久而久之,小神不勝其苦,起義造反。于是母神甯圖(Nintu)造人代替小神勞作,并為人類立下一系列規矩,分娩時要有接生婆,孩子的母親要自己割斷臍帶以及十月懷胎,等等。沒過多久人類便繁衍過剩,人間吵鬧喧嚣,恩利爾不堪其擾,于是讓瘟疫橫行,以便消滅人類。人類在智慧神恩基的幫助下,最終艱難地渡過疫情。

第二塊泥版繼續描述人類人口過剩,世間再次吵鬧喧嚣,恩利爾又受到打擾,無法安眠。于是,他讓大地幹旱,結果是遍地焦土,餓殍載道。但在恩基的幫助下,人類再次戰勝疫情。在瘟疫、幹旱和饑荒都沒有完全奏效的情況下,神決定用洪水徹底消滅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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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美爾地圖

第三塊泥版描述了神用洪水滅人類的過程,内容包括:1、恩基托夢給阿特拉哈西斯,透露洪水資訊;2、恩基讓阿特拉哈西斯毀房造船;3、讓他放棄财産,拯救生命;4、規定船的形制等具體細節;5、阿特拉哈西斯告群眾造船原因(蒙蔽群眾);6、群眾為阿特拉哈西斯造船;7、犒勞造船群眾(竣工宴);8、阿特拉哈西斯帶家眷登船;9、自己封艙;10、洪水襲來和洪水肆虐過程;11、母神目睹人類慘狀,抱怨大神讓洪水肆虐的行為;12、洪水持續七天七夜;13、洪水退去,船擱淺,阿特拉哈西斯放鳥探陸(殘缺);14、阿特拉哈西斯出艙祭神,神像蒼蠅一樣聚集在祭品周圍;15、母神要確定這樣的事情不再發生;16、恩利爾看到有人得救後發怒;17、恩基發表意見,批評恩利爾的做法(殘缺嚴重);18、賦予阿特拉哈西斯永生;19、采取措施,減少人口數量。

(三)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洪水

古巴比倫時期有人以吉爾伽美什為歌頌對象,創作了一部情節連貫、故事生動、想象豐富、寓意深刻、語言優美的宏大詩篇,這就是學術界所說的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遺憾的是,這個時期的史詩版本沒有完整地流傳下來,在目前發現的數量有限的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泥版(殘片)中,有兩塊泥版相對完整,一塊是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收藏的泥版(通常縮寫為“OB P”或“P”),一塊是耶魯大學收藏的泥版(通常縮寫為“OB Y”或“Y”)。兩塊泥版都是20世紀初購買所得。賓大泥版比較完整,文末題署寫道:

拱玉書:論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洪水故事的來源

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泥版(OB P) 現藏于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館藏編号:B7771

“第二塊泥版,超越萬王”(dub 2.kam.ma ūtur eli arrī),由此可知,這塊泥版是古巴比倫版“超越萬王”系列的第二塊泥版。耶魯泥版的内容恰好與賓大泥版銜接,是以,這兩塊泥版确切無疑是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的第二塊和第三塊泥版。這兩塊泥版都是三欄泥版,正面三欄,背面三欄,從文字風格和行文風格判斷,這兩塊泥版出自一人之手。可以肯定,已發現的這兩塊泥版屬于一個系列,這個系列由多塊泥版組成,目前發現的是第二塊和第三塊泥版,第一塊泥版或毀于古代,或尚未發現。第三塊泥版之後還有幾塊泥版,目前尚不能确定。根據古巴比倫版的第二塊泥版(“P”)和第三塊泥版(“Y”)叙述的内容與标準版第二塊泥版和第三塊泥版的内容高度吻合這一事實判斷,古巴比倫版也許由11塊泥版組成,甚至由十二塊泥版組成。

在目前發現的古巴比倫版中沒有洪水故事。是這個版本原本就不包括洪水故事?還是包括,而至今尚未發現?到目前為止,幾乎所有學者都認為古巴比倫版中原本就沒有洪水故事,而标準版中的洪水故事采自《阿特拉哈西斯》。喬治不但認為是标準版作者辛雷克烏尼尼(S n-lēqi-uninni)插入了洪水故事,還為插入洪水故事的必要性做了辯護:“他(指辛雷克烏尼尼)還插入了洪水神話的簡略叙述,意在說明,生活在受魯莽之神一時沖動支配的宇宙中的人類,自身的生存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喬治還認為,古巴比倫版中缺少的環節,如搏殺天牛、夢入冥界、洪水故事,對整個史詩而言都不是不可或缺的,理由是殺死洪巴巴足以引起神怒,以至于受到神的懲罰,不必再用殺天牛來冒犯神威;夢入冥界完全遊離于故事情節之外,屬于節外生枝;洪水也不必一定要用故事來表達。

上述觀點至少存在兩個問題。第一、過分強調母題之間的邏輯性和情節發展的合理性,而忽視了文學作品的娛樂性。為了達到娛樂的最佳效果,文學作品可以海闊天空,信馬由缰,馳騁想象,不受人為預設的條條框框的限制。對一部像《吉爾伽美什史詩》這樣的半史詩、半神話、虛構多餘真實、想象貫穿始終、人性與神性完全融為一體、現世王與遠古王可以直接對話(實為時間穿越)的文學作品,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對于這樣的文學作品而言,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會對作品産生限制,那一定不是理性和邏輯,而是作者的想象力和語言表達能力。但在這方面《吉爾伽美什史詩》較之任何其他作品都不遜色,堪稱把想象發揮到極緻的典範,正因如此,這部作品在上古時代就廣為流傳,流傳範圍之廣,流傳時間之長,在人類曆史上獨一無二、絕無僅有。是以,我們完全可以用超常思維來想象缺失的部分,不必把自己限制在合理性和邏輯性之中,因為作品本身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第二、完全忽視了考古現實,把考古現實當作了古代真實。考古現實是截止目前發現的書寫古巴比倫版史詩的泥版(殘片)極少,這些泥版(殘片)絕非古巴比倫版的全部,而是冰山一角,這些有限的泥版遺存不足以讓今之學者了解古巴比倫版史詩的原貌。目前發現的中巴比倫時期的史詩殘片更是聊聊無幾。把目前發現的古巴比倫時期和中巴比倫時期的泥版(殘片)按照标準版的叙事順序串聯起來,情況大緻如下面的“《吉爾伽美什史詩》早期版本與标準版對照表”所示:

拱玉書:論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洪水故事的來源
拱玉書:論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洪水故事的來源

《吉爾伽美什史詩》早期版本與标準版對照表

此表顯示,古巴比倫版與标準版的内容大緻相當,缺環主要是目前的泥版發現情況所緻,而不是原典就沒有這些内容。賓大泥版的文末題署“(這是)超越萬王的第二塊泥版”明确顯示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是一個由多塊泥版組成的完整系列。古巴比倫版史詩系列中的第二塊泥版(賓大泥版)與标準版的第二塊泥版内容基本一緻,古巴比倫版史詩系列中的第三塊泥版(耶大泥版)與标準版的第三塊泥版内容也基本一緻,這足以讓我們相信這種對應還在繼續,直至第十一塊泥版。

那麼,哪些内容或環節屬于古巴比倫版中沒有而純屬标準版追加的?早在上世紀70年代提蓋就試圖回答這個問題,他認為标準版追加了三個主要情節:一是引言,二是洪水故事,三是第十二塊泥版。喬治完全接受了這種觀點,這非常令人費解,因為這種觀點明顯存在問題。引子是後加的,這個判斷無疑是正确的,因為古巴比倫版史詩系列叫“超越萬王”,而“超越萬王”是标準版史詩第一塊泥版的第29行,這意味着1-28行是後加的。第十二塊泥版是否屬于後加環節?目前既沒有直接證據,也沒有間接證據,是以,任何判斷都是主觀臆測,沒有讨論的必要。洪水故事是屬于古巴比倫版中固有?還是标準版中新增?這個問題值得探讨。

古巴比倫時期的一塊泥版把目前發現的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的情節推進到了吉爾伽美什見到船夫蘇爾蘇納布(标準版中的烏爾沙納比),二人一見面就是一番格鬥,格鬥之後蘇爾蘇納布對吉爾伽美什說(大意):魔法石已經被你打碎,如今要想渡海去見烏塔納伊什提姆(标準版中的烏塔納皮什提),隻有造船,并造300支船槳才有可能。這塊泥版在此處斷掉,大約缺失15行,可以肯定,缺失部分描述了吉爾伽美什按蘇爾蘇納布之言行動,做了船和船槳,二人開始渡海。

拱玉書:論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洪水故事的來源

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泥版(背面,OB P) 現藏于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館藏編号:B7771

這塊泥版的内容與标準版第十塊泥版的内容基本相當。标準版接下來就是烏塔納皮什提在對岸觀望二人渡海,看到沒有了魔法石,還多了一個陌生人,十分驚詫,不由得自言自語起來。二人見面後開始對話,烏塔納皮什提了解到吉爾伽美什的來意後便開始用論王道和闡述人生本質的方式來勸退吉爾伽美什。這種方式顯然沒有奏效,于是,在接下來的第十一塊泥版中,烏塔納皮什提開始講述洪水故事,目的是用這個唯一且不可複制的事件來勸退吉爾伽美什,果然奏效。很顯然,洪水故事是吉爾伽美什史詩中不可或缺的内容,也是最精彩的部分,這個故事本身自帶的吸引力、震撼力以及想象力,它具有的文學性、娛樂性以及審美性無以倫比。任何一個講故事的人,更确切地說,任何一個講吉爾伽美什傳奇故事的人,不論是以口頭形式,還是以文本形式,都不會放過洪水故事。在已知的古巴比倫版(OB VA+BM)中,吉爾伽美什曆盡艱辛,排除萬難,自做木舟,渡過“死水”,見到了遠古先王烏塔納皮什提。接下來的發生的事情必然是二者對話,對話内容不一定與标準版相應内容完全相同,但洪水故事是一定要講的,這是後來的标準版的做法,也是史詩本身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發展脈絡。結論:古巴比倫版中必有洪水故事,情節和細節大緻與标準版中的洪水故事相當。

在《吉爾伽美什史詩》研究領域,喬治教授是公認的權威。他也承認,西帕爾出土的泥版(OB VA+BM)是古巴比倫時期流傳的史詩系列抄本之一中的一塊泥版,故事到此尚未結束,接下來的内容書寫在下一塊泥版上,這塊泥版有待發現。在那裡,吉爾伽美什見到“洪水英雄”。令人費解的是,既然在接下來的、尚未發現的泥版中吉爾伽美什見到了“洪水英雄”,為什麼“洪水英雄”一定不談洪水,或一定用一句話來描述洪水呢?不談洪水,這一整塊泥版又要講什麼呢?喬治避而不談,因為隻要順水推舟地合理推測下去,必然會是這塊泥版的内容就是講洪水故事,而喬治是否定古巴比倫版中有洪水故事的人。這塊泥版已經把故事講到了如此階段,船也造了,海也渡了,洪水英雄也見了,再否認洪水故事是沒有道理的。

拱玉書:論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洪水故事的來源

喬治·史密斯 George Smith,1840-1876

标準版中的洪水故事可謂詳細而宏大,即便如此,洪水故事也不足以占用一塊泥版的空間。标準版的第十一塊不但包括整個洪水故事,還包括洪水過後繼續發展的一系列故事環節:吉爾伽美什連睡七天,烏塔納皮什提妻烤七爐面包,吉爾伽美什醒來後與烏塔納皮什提對話,沐浴更衣,踏上歸途,然後又折傳回來,接受烏塔納皮什提的禮物,入海取長生草,再次踏上歸途,在歸途中沐浴,蛇吃仙草,吉爾伽美什空手回到烏魯克,帶烏爾沙納比登上城牆。我們完全有理由推測,标準版中的這些情節古巴比倫版也應該有。

(四)其他版本洪水

除上述洪水故事版本外,還有其他版本的洪水故事,方舟泥版代表的洪水故事和肖恩收藏中的洪水故事就是其中兩例。

1、方舟泥版(The Ark Tablet)

方舟泥版是英國私人收藏家西蒙茲(Mr. Leonard Simmonds)收藏的一塊泥版,來源地不詳,6公分寬,11.5公分長,正反面都寫滿了文字,用阿卡德語書寫,共60行。1985年英國亞述學家芬克爾開始接觸和研究這塊泥版,最終由他解讀并首次發表,芬克爾稱之為“方舟泥版”。芬克爾認為這塊泥版的成文年代在公元前1900-1700年間,而萊比錫大學教授施特雷克認為芬克爾高估了這塊泥版的年代,成文年代應在古巴比倫時期末和中巴比倫時期初,也就是說這篇文獻的成文年代應在公元前1600年前後。

泥版上書寫的内容與洪水有關,第一句就是“磚建牆壁,磚建牆壁,蘆葦藩籬,蘆葦藩籬!”熟悉楔文文獻的人都知道這句話意味着什麼:神已經決定發洪水滅人類,智慧神埃阿為挽救人類正向一位虔誠的“國王”(身份有争議)洩露天機,并讓他造船逃生,同時挽救其他生命。得到神佑的人叫阿特拉哈西斯,是以,學者們就自然而然地認為這塊泥版是《阿特拉哈西斯》的一部分。

拱玉書:論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洪水故事的來源

方舟泥版(The Ark Tablet) 現藏于大英博物館

這塊泥版從“磚建牆壁”到最後一句“請把門框密封”,共60行,内容包括神(大概是智慧神埃阿)讓阿特拉哈西斯造船,告訴他造什麼樣的船(包括外形、内制、大小、材料等),讓他帶家族成員和成對的動物一起逃生,最後一句事關封艙。毫無疑問,這塊泥版是某文學系列中的一部分,是《阿特拉哈西斯》的一部分隻是可能性之一,即便如此,也不是目前廣為人知的“伊皮克阿雅”傳抄的版本,而是一個未知抄本的一部分。也許這塊泥版屬于一個目前未知、其中也穿插了洪水故事的作品。對我而言,這塊泥版的價值在于它提供了一個不同的洪水版本;對芬克爾而言,這塊泥版的價值在于其中的第7行eserti kippatim“(做一個)圓底(船)”可以證明阿特拉哈西斯的逃生船不是方的,而是圓的。

這塊泥版的最後兩句話(第59-60行)值得特别關注:inūma anāku ērubuma/pih i pītbābi a“我上(船)後,請把門框封上(=“請封艙!”)!”在《阿特拉哈西斯》中,與這兩句相應的是第三塊泥版的第52行:i tuma īdilu bāb u“我封艙後,(阿達德開始在雲裡隆隆作響)。”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這樣寫道:

ērub ana libbi gi eleppimma aptehe bābi

ana peh a gi eleppi mPuzur-dEnlil lúmalāhi

ēkalla attadin adi bū ê u

(天氣看上去令人驚恐)

我急忙登船入艙,随即便把艙門封。

封艙門的人叫普祖爾恩利爾,他的職業是船夫,我把宮殿送給了他,包括裡面的所有财物。這裡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動詞“封(門)”,方舟泥版用的是peh (“關、封”),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用的也是這個動詞,而《阿特拉哈西斯》用的是edēlu(“關、鎖、上闩”);二是封艙人,方舟泥版的封艙人是個沒有提到名字的人,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的封艙人是普祖爾恩利爾,而《阿特拉哈西斯》中的封艙人是船主人自己。比較可知,方舟泥版和标準版史詩更接近,如果認定标準版中的洪水故事源自古巴比倫版(前面已經表示過這樣觀點,後面還會繼續闡述),那就意味着方舟泥版與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洪水故事更接近,二者之間存在互相借鑒關系是完全可能的。

2、肖恩泥版(The Sch yen Tablet)

肖恩泥版指挪威的“肖恩收藏”(The Sch yen collection)中的一塊泥版,編号是MS3020。這塊泥版是繼蘇美爾洪水泥版之後發現的第二塊用蘇美爾語書寫的洪水故事殘片。有學者稱這塊泥版屬于新蘇美爾時期,如果如此,這塊泥版就是迄今已知最早的洪水泥版。芬克爾也談到這塊泥版,說這個洪水故事的主人公是吉烏蘇德拉(Ziusudra),在這篇文獻中被稱為蘇德拉(Sudra),他既是國王,又是恩基神的祭司(gudu-priest)。關于這塊泥版,目前尚無更多資訊。

拱玉書:論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洪水故事的來源

3、口傳洪水故事

說肖恩泥版中的蘇美爾語洪水故事是目前已知最早的洪水故事文本,并不意味着洪水故事一定産生于蘇美爾人,更不意味着洪水故事産生于這個文本形成的時代——烏爾第三王朝。有一些間接證據表明,洪水故事很早就在民間以口頭形式流傳,有學者認為以滅世洪水劃分人類曆史(即“洪水前”和“洪水後”)的思想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400年前後。蘇美爾文學作品《吉爾伽美什之死》為口傳洪水故事的存在提供了有益啟示。在這部作品中涉及洪水的表述不止一處,有一處這樣寫道:“摧毀所有人類居址和所有國家的洪水”,這顯然不是指一般的季節性洪水泛濫,而是指一次性的滅世洪水。在追述吉爾伽美什的成就時,該文獻這樣寫道:你(指吉爾伽美什)建立了許多神廟,“到達了吉烏蘇德拉的住地”,可見,至少在烏爾第三王朝時期吉爾伽美什曾至天涯海角、見到了吉烏蘇德拉的傳奇故事已在民間流傳。在此,吉爾伽美什見到了吉烏蘇德拉隻是作者列舉的吉爾伽美什取得的諸多偉大成就之一。至于吉爾伽美什在吉烏蘇德拉那裡是否聽到了洪水故事或聽到了什麼樣的洪水故事,這不是這篇祭文所關心的問題,自然不會提及。然而,關于洪水的資訊卻很快以另外的形式流露出來。吉爾伽美什奄奄一息之際,是生是死,由衆神來決定。這時,大神們的意見似乎出現了分歧,互相争執起來,在這個背景下,恩基對恩利爾說:

“在那日,在那遙遠之日,在那夜,在那遙遠之夜,在那年,在那遙遠之年,在衆神會議決定發洪水、滅人類後,我是我們中間唯一主張保留生命之人,是以,他(指吉烏蘇德拉)還活着。吉烏蘇德拉,雖然是人卻保全了生命。當時,你讓我憑天地發誓......人類從此不再永生。”

《吉爾伽美什之死》的作者在此通過恩基之口高度概括了我們通過蘇美爾洪水故事、《阿特拉哈西斯》以及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了解的洪水故事,寥寥數語中包含很多資訊:1)發洪水旨在滅人類;2)此事發生在很久以前;3)發洪水是衆神會議的決定;4)恩基洩密;5)吉烏蘇德拉(等人)得救;6)此後,神剝奪了人類的永生。這最後一點恰好道出了發洪水的原因,即洪水前的人類是永生的,有生無死的結果是人口越來越多,以至世間喧嚣嘈雜,攪得神心不甯,于是神決定消滅人類。由此可見,早在洪水文本産生前,與後來文本描述的洪水故事大緻相當的洪水故事已在民間口口相傳。

三、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洪水故事的來源

現在可以談談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洪水故事的來源問題了。前面已經談到,幾乎所有學者都認為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沒有洪水,而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洪水來自《阿特拉哈西斯》,有學者還用“節選”(excerpt)來描述标準版中的洪水與《阿特拉哈西斯》的關系,有學者用“直接的”(straightforward)和有時“一字不差”(verbatim)來描述二者之間的關系。

事實可能不如此。洪水故事的傳承關系遠比我們想象的複雜,大緻情況可用下面的“洪水故事傳承關系表”表述。

拱玉書:論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洪水故事的來源

洪水故事傳承關系表

最早的洪水故事以口傳形式在民間廣泛流傳,起源于何時,不可考。到了公元前2100-2000年的烏爾第三王朝時期,洪水故事的一些元素開始滲透到個别蘇美爾文學作品中,如前面講到的《吉爾伽美什之死》。在稍後的伊辛時期(約公元前2000-前1850年),蘇美爾王表的編纂者在前朝編纂的王表基礎上增加了洪水前的五城八王史,用“洪水肆虐後”把曆史劃分為洪水前和洪水後兩個部分。到了古巴比倫時期,随着政治大一統的完成,精神層面的追求空前高漲,文學創作空前活躍。現在已知的文學作品幾乎都是這個時期創作的或抄本的,就文學創作和文化傳承而言,這個時期頗具“文藝複興”的色彩。主宰兩河流域文明,甚至可以說主宰當時的古代東方世界(不包括中國和印度)千餘年的蘇美爾人突然退出了曆史舞台,蘇美爾語作為口頭交際語言也被阿卡德語取代,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繼承、儲存甚至拯救蘇美爾文化遺産的意識變得異常強烈,編寫蘇美爾語—阿卡德語辭書、抄寫蘇美爾國文學作品、把優秀的口傳文學書寫下來等文化活動蔚然成風。在這種情況下,洪水故事得到了特别關注,幾乎同時出現了多種不同版本,目前已知的有:1)蘇美爾洪水故事、2)《阿特拉哈希斯》中的洪水故事、3)方舟泥版代表的洪水故事、4)肖恩泥版代表的洪水故事、5)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洪水故事。文人們似乎争先恐後地把洪水故事融入到不同的作品中,同時根據需要對洪水故事原型進行改編和取舍。

洪水故事在不同作品中展現出的差别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洪水故事的口傳性質。然而,不難看出,不論是個體作者在接受洪水故事時人為制造的差異,還是洪水故事在口傳階段必然形成的差異,都沒有改變洪水故事的核心内容,共性把這些看似不同的洪水故事聯系在一起,結果是彼洪水就是此洪水,都是一個傳統,包括後來的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洪水以及人們最熟悉的希伯來《聖經》中的洪水。

拱玉書:論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洪水故事的來源

記述了吉爾伽美什與阿加的戰争的泥版 現藏于蘇萊曼尼亞博物館

前面談到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時,本文根據古巴比倫版自身的情節發展邏輯做出古巴比倫版史詩中一定有洪水故事的推測。在此可以把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産生的社會背景也考慮在内:在這種文人争先恐後把洪水故事納入自己創作或改編的作品中的文化氛圍中,古巴比倫版史詩作者自然不會放棄這個為作品增彩的機會,更不會把故事講到了吉爾伽美什見到了烏塔納皮什提而不講洪水故事。如果如此,那麼古巴比倫版史詩作者便是最蹩腳的作者,但事實不會如此。

不論從古巴比倫版史詩的自身結構和情節發展邏輯以及作品産生的社會背景和文化氛圍哪方面考察,都可以得出古巴比倫版史詩中一定有洪水故事的結論。既然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必然有洪水故事,标準版史詩的作者,不論此人是辛雷克烏尼尼,還是其他人,還需要到《阿特拉哈西斯》中去借用洪水故事嗎?!

把目前已知的、确确實實可以得到文本證明的古巴比倫版與标準版對比一下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從整體布局到到具體内容,古巴比倫版與标準版高度一緻。古巴比倫版目前缺失的環節是考古現實造成的,而非原貌如此。沒有理由認為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沒有洪水故事。洪水是《吉爾伽美什史詩》(包括古巴比倫版和标準版)中的最大亮點,沒有了洪水這個宏大的、故事中的故事,《吉爾伽美什史詩》便會黯然失色,《吉爾伽美什史詩》就不會廣泛流傳,為古今讀者喜聞樂見。《吉爾伽美什史詩》也許就是因洪水和為洪水而作的。

拱玉書:論标準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洪水故事的來源

《吉爾伽美什史詩》第十一塊泥版(抄本)

古巴比倫版與标準版在時間上前後相差幾百年,在内容上二者不盡相同也是必然的。但除了可以肯定标準版在古巴比倫版的基礎上增加了引子(第1-28行)、在一些地方增加一些細節、對某些内容做了一些調整以及語言更具有時代特點外,再無大别可言,兩個版本高度一緻。

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的價值被低估了。這個至今仍然以支離破碎的面貌面對讀者的古巴比倫版史詩其實是一部以吉爾伽美什為歌頌對象的、非常完整的、情節連貫的、故事生動的、想象豐富的、寓意深刻的、語言優美的宏大詩篇。這部作品的作者堪稱人類曆史上第一位偉大的文學家,他筆下的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才是人類曆史上第一部偉大的英雄史詩,後來的标準版隻是古巴比倫版的更新版,新版較原版繼承有餘,創新有限,繼承部分一定包括洪水故事,而創新部分一定不包括洪水故事。

作者拱玉書,系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注釋從略,完整版請參考原文。

編輯:湘 宇

校審:水 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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