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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銷魂者,唯别而已矣

黯然銷魂者,唯别而已矣

作者:水雲初靜,來源:唐詩宋詞古詩詞(ID:tsgsc8)

當年《神雕俠侶》熱播,我也不可救藥地成為了“一見楊過誤終身”的萬千少女之一。當小龍女身中奇毒,無藥可解,縱身跳下斷腸崖,“龍楊”的這場凄美絕戀成了每一個“暗戀”楊過的女孩兒心頭的那顆朱砂痣,一觸即痛。

“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離。”小龍女不想讓楊過以死相殉,在斷腸崖刻下十六個字:“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有時候,我們縱然明知是謊言,也總是對那謊言裡的希望心存一絲僥幸,就像最近的“東航失事”,就像楊過對小龍女的留言。

十六年中,楊過堅守信約,終日思念小龍女,形銷骨立,一日在海邊悄立良久,悲從中來,拳打腳踢,創造出一種掌法——黯然銷魂掌。黯然銷魂掌之是以威力無比,原因全在于運用者心中郁結着與至愛生死離别的悲痛之情。這套掌法就取名自江淹的《别賦》第一句:黯然銷魂者,唯别而已矣。

黯然銷魂者,唯别而已矣

《留别妻》

漢·蘇武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别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關于離别、送别,詩人們寫下了太多的詩句,有的旖旎多情,有的哀婉凄楚,蘇武的這首《留别妻》語言質樸,叙述平直,委婉含蓄間卻表達出深切的離别之悲。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據說蘇武的妻子是公孫敖的女兒,她和蘇武自幼相識,即便不是青梅竹馬,也是自少年就結為夫妻,兩人恩愛親密,可如今就要離别,相親相愛,快快樂樂的時刻也就隻有今晚此刻了。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可是面臨離别,就要遠征的人哪裡有心情享受這最後的相聚時光呢?他時不時起身看看深夜到了何時了。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東方漸白,天就要亮了,星星都隐沒下去了,我就要啟程了,我們就要從此分别了。我就要遠行到戰場上去,我們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呢?

“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别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我們緊緊握住雙手,長長地歎息,淚水啊,因為這生生地離别流個不停。我走後,你要更加珍愛自己,不要忘記我們共同度過的那些快樂的時光。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如果我有幸還活着,我一定會回來見你;如果我不幸死去,也會帶着對你的思念死去。

蘇武走向的不是戰場,他是大漢出使匈奴的使者,而且是護送被扣留在漢的匈奴使者回國的使臣,他手持旌節,身份尊貴,匈奴卻恩将仇報,出爾反爾,扣留了蘇武。匈奴為了迫使蘇武變節投降,把他流放到冰天雪地的北海牧羊。說等公羊生了小羊才放他歸漢。

在匈奴十九年,他渴了嚼冰雪,餓了吞氈毛,他終日手持節杖牧羊,片刻不肯離手,以緻節旄都全部脫落了。十九年中支撐他堅持下去的,有對祖國的深情,也有對妻子的愛情,他始終相信他終将會回到大漢,回到家鄉,和深愛的妻子團聚。

若故事是這樣的結局,一千多年後的蘇東坡就不會發出“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的喟歎。

蘇武被流放時,李陵兵敗投降匈奴,他給蘇武帶來了這樣的一個消息:“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子卿,您的妻子正青春年少,她等不得你回家團聚,已經改嫁他人了!

十九年後,蘇武終于歸來,看着空空如也的家,想起臨别前,和妻子緊握雙手,許下“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的誓言,不知他應傷心,還是覺得諷刺?再濃烈的感情也會被時間沖淡,生死相依是我們對愛情的最高期許,但也許大難來時,勞燕分飛才是人生常态。珍惜曾經的擁有,祝福彼此的未來,才是愛情最好的模樣。

黯然銷魂者,唯别而已矣

《雨霖鈴·寒蟬凄切》

宋·柳永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裡煙波,暮霭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别,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1009年,二十六歲的柳永終于抛卻了杭州的綠柳桃紅、舞榭歌台,來到了“富麗天下無”的汴京。若說“蘇杭”是一朵清雅的出水芙蓉,汴京就是一朵富麗堂皇的牡丹。柳永沒想到這座集當世最頂尖的經濟、文化于一身的大都市,更是一處“人豔冶、遞逢迎”,“遺簪墜珥,珠翠縱橫”的佳麗地。

他再一次陷入了風流富貴鄉,忘卻了登上“龍頭榜”的沖天志,隻在淺吟低唱中“畫堂一枕春酲”,長醉不醒。

一時間,“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還沒有狀元及第,柳大才子的大名已經傳遍了汴京的青樓畫閣,市井瓦肆。

柳永從未懷疑他會在科考中落榜,他躊躇滿志地走向考場,卻最終落第而歸。原因無他,當時的宋真宗下了一道召令:“讀非聖之書及屬辭浮靡者,皆嚴遣之。”天性風流浪漫的柳永所作之詞無疑都屬“麗以淫”的靡靡之音,在“嚴遣”之列。柳永就這麼被排斥在了“龍榜”之外。

在這期間,柳永認識了歌女蟲娘,他說她“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蟲娘很美,“有畫難描雅态,無花可比芳容。”

蟲娘美麗可人,善解人意,柳永得志時,她為他起舞助興;他失意時,她撫慰他的傷痛。他們甜蜜相偎時,甚至許過“白頭之約”,他要與她執手偕老,不訴離殇。

隻是夢想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柳永還是離開了,他可以抛卻功名,但不能抛卻志向,一朝及第,踏入仕途,是每一個讀書人畢生的追求,柳永也不例外。

他走了,十年後,他又回來了,他們也又相遇了。很難說是命運的安排,還是蟲娘癡心的等待,總之,當十年前白衣翩翩的少年郎雙鬓也有了霜雪染就的痕迹,蟲蟲依然用溫柔的雙臂接納了他。

可是重逢有時候就意味着再一次的離别,柳永和蟲娘就是這樣。這次歸來,柳永依然壯志未酬,他不得不再次離開。

那個深秋的黃昏,細雨霖霖,暮霭沉沉,柳永和蟲娘站在渡口,煙波裡,江上船家一遍遍催促,他們似乎沒有聽見,就那麼站着,執手相望,心中有千萬無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隻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多情之人自古便被離别困擾,更何況在這冷落蕭索的清秋時節!他們不忍别,不得不别,柳永終于還是走了。為了消除離别帶來的痛苦,他喝光了酒囊裡的酒,宿醉醒來,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岸邊楊柳依依,深秋的曉風冷冷地吹着,天邊挂着一輪殘月。

這一别,不知要經過多少年才能再相聚,從此以後,縱是良辰美景也如同虛設了,心中縱有萬種風情,又向何人訴說呢?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黯然銷魂者,唯别而已矣

《少年遊》

北宋·歐陽修

闌幹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

千裡萬裡,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

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

“闌幹十二獨憑春”,這些詞兒看似無厘頭地放在一起,使我想起了那句“枯藤老樹昏鴉”,幾個名詞羅列在一起,那種深秋羁旅的孤獨傷感之情就出來了。“闌幹十二獨憑春”,省略了主語,“闌幹”和“十二”倒置,譯成現代的白話文就是:“在春天,我把十二根闌幹倚遍。”通俗了,卻毫無詩意了。

“晴碧遠連雲”,晴空下的碧草遠遠鋪開去,和天上的雲連接配接起來了。這句讓我想起了老舍先生的散文《草原》:“在天底下,一碧千裡,而并不茫茫.....就像隻用綠色渲染,不用墨線勾勒的中國畫那樣,到處翠色欲流,輕輕流入雲際。”

“千裡萬裡,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這一句用最簡單的字句寫出了最深遠的意味,二三月的春草連綿不斷,千裡萬裡,離别的行人的心情也像這春草一樣,綿延千裡,一路不曾斷絕。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這句用了兩個典故,“謝家池上”是指謝靈運,他的《登池上樓》有兩句非常著名的詩:“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兩句是謝靈運在養病時看到春來景物變換,生發感慨,苦吟而得,故稱“吟魄”。“江淹浦畔”是從江淹《别賦》“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化用而來。

古詩中送别的意象分水路和陸路兩種,陸路送别的意象一般用“亭”和“驿站”,“亭”又有長亭、短亭,例如李白的“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前面我們講柳永的“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而水路意象則多用南浦,如王維的“送君南浦淚如絲,君向東州使我悲。”如白居易的“南浦凄凄别,西風袅袅秋。”江淹的《别賦》稱:“黯然銷魂者,唯别而已矣。”故稱“離魂”。

“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前半句和柳永的“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異曲同工,也很容易讓人想到後來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隻不過柳永和李清照寫的都是深秋的雨,歐陽修寫的是春天的雨。“更特地、憶王孫”,更何況,在這疏雨低落的黃昏,更添離愁别緒,此時此地,我又想起了遠行的朋友!

這阙詞最妙的是全文不着一個“草”字,草卻長滿了春天,連綿到天涯。

黯然銷魂者,唯别而已矣

記得是國小時候,村裡的學校沒有正式的音樂老師,隻好找其他老師代課,我們的音樂老師是國文老師兼的,是位身材胖胖的女老師,聲音卻很好聽。音樂課上,老師教的第一首歌曲就是《送别》: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扶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别離多。”

據說,弘一法師還是李叔同的時候,那天下着大雪,他的朋友許幻園站在門口高喊:“叔同兄,我家破産了,咱們後會有期!”李叔同跑出來時,許幻園已轉身離去,背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李叔同站在門口,呆呆地望着紛紛揚揚的雪片,久久不動,回到房間,揮淚寫下這首《送别》:“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别離多!”離别有多苦,正像江淹所說:“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

-作者-

水雲初靜,閑來無事讀書,心有所感寫文。喜歡紅樓,喜歡詩詞,用心細讀,寫下所思、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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