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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文化符号解讀——元曲:天下一統振宏聲

中華文化符号解讀——元曲:天下一統振宏聲

“三光五嶽之氣分,大音不完,故必混一而後大振。”

唐代詩人劉禹錫的這個文學史論斷,意思是文運關乎世運,天下一統,才有文學之盛。元代的文人特别認同此說,多有引用與闡發。如陳旅就曾引此說并加以發揮:“美哉乎其言之也!……大陸家奄有六合,自古稱混一者,未有如今日之無所不一。則天地氣運之盛,無有盛于今日者矣。建國以來,列聖繼作,以忠厚之澤,涵育萬物。鴻生隽老,出于其間,作為文章,厖蔚光壯。前世陋靡之風,于是乎盡變矣。孰謂斯文之興,不有關于天地國家者乎?”

元代實作了空前之大一統,文學亦自當超越往昔,大振宏聲。當時詩人、文章家、曲家都非常認同這一大判斷,并力圖通過創作加以印證,共同創造一個時代的文學輝煌。

各民族曲家共創一代輝煌

元曲成為一代之盛,是各民族士人、曲家共同創造的。正如元末戴良序《丁鶴年詩集》說:

我元受命,亦由西北而興。……往往率先臣順,奉職稱藩,其沐浴休光,沾被寵澤,……積之既久,文軌日同,而子若孫,遂皆舍弓馬而事詩書。……而其為詩,乃有中國古作者之遺風,亦足以見我朝王化之大行,民俗之丕變,雖成周之盛,莫及也。

詩如此,曲更是如此。元明之際葉子奇《草木子》記錄了元朝中書左丞相伯顔與漢軍将領張弘範的散曲唱和:

伯顔丞相與張九元帥,席上各作一[喜春來]詞,伯顔雲:“金魚玉帶羅襕扣,皂蓋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斷在俺筆尖頭。得意秋,分破帝王憂。”張九詞:“金裝寶劍藏龍口,玉帶紅絨挂虎頭,綠楊影裡驟骅骝。得志秋,名滿鳳凰樓。”帥才相量,各言其志。

換個角度看,此乃不同民族曲家之間的唱和。這裡的“[喜春來]詞”指散曲。

元代曲家隊伍是由多民族構成的。上世紀末,由白壽彜先生總主編的《中國通史》第八卷元代部分就說:“元代少數民族曲家人才輩出,見于記載的有畏兀兒人貫雲石、全子仁,回回人馬九臯(馬昂夫、薛昂夫)、薩都剌、丁野夫、蘭楚芳、賽景初、沐仲易、虎伯恭、王元鼎、阿裡西英、阿裡耀卿、大食惟寅等,康裡人不忽木、金元素、金雲石等,女真人奧敦周卿、王景榆、李直夫等,蒙古人阿魯威、楊讷等。其中不忽木之詞,朱權評為如‘閑雲出岫’;馬九臯之詞如‘松陰鳴鶴’。而貫雲石尤以散曲聞名……朱權評其詞如‘天馬脫羁’,姚桐壽稱其‘所制樂府散套,駿逸為當行之冠,即歌聲高引,可徹雲漢’。”

單就散曲來看,元代有姓名可考的作家212人,其中少數民族超過30人,成就較大的有貫雲石、薛昂夫等。可以說,元曲這株文苑奇葩,是各民族曲家共同用心血澆灌栽培而長成的。她以中原文化為主體,先後融合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的音樂、語言元素,并受多民族文化風格風尚影響,最終形成獨特的風貌。

元曲是由音樂和語言兩種要素構成的。宋朝《獨醒雜志》記載,北宋末年,契丹樂曲在汴京流行:街巷鄙人,多歌蕃曲,名曰《六國朝》《鸾牌序》《蓬蓬花》等,其言甚俚,一時士大夫亦皆歌之。此後,女真樂也在中原流行。元代周德清的《中原音韻》記載:“女真《風流體》等樂章,皆以女真人音聲歌之。雖字有舛訛,不傷于音律者,不為害也。”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進一步說:“北曲雙調中之《風流體》等,實女真曲也。此外如北曲黃鐘宮之《者剌古》,雙調之《阿納忽》《古都白》《唐兀歹》《阿忽令》,越調之《拙魯速》,商調之《浪來裡》,皆非中原之語,亦當為女真或蒙古之曲也。”

誕生并輝煌于元代的曲,在這樣一個多元文化背景之下,乃各民族文化交流交融的結晶,更是多元一體中華文化滋養培育的碩果。

一統皇元氣象殊

“楊虞詩律皆追古,一統皇元氣象殊。”

清朝進士葉紹本《仿遺山論詩得絕句廿四首》評曆代詩人詩作,他以虞集、楊維桢為元代詩人代表,用這樣的詩句加以稱賞,認為其成就可追古人,并且頗具時代特色,表現出大一統元王朝的宏闊氣象。平心而論,與元詩相比,更能代表大元王朝獨特氣象的,是元曲。在元曲中,又主要是散曲。

葉紹本所謂“皇元氣象”,我們稱之為“大元氣象”,是元朝人因疆域空前廣闊、國力極其強盛帶來的自信。這種時代精神的形成,與草原文化淵源有關,更是草原文化精神與中原文化精神交流交融而成。

“大”,是元代最典型的時代特征,國号大元,都曰“大都”。國力強大,氣運盛大,如元人李洧孫《大都賦序》中所言:“蓋當國家盛時,區宇博大,洪威遠暢,湛恩旁洽。斯人歸之,如衆星之拱北極,如百川之朝東海。”“千紀以來,是不一姓,惟今皇元為最盛;四極之内,是不一都,惟今大都為獨隆。……語其疆埸之廣,則商周所未睹,漢唐所未聞;稱其都邑之壯,則崤函不為雄,京雒不為尊也。”這是國之大氣象、都之大氣象。而“夫有盛德大業者,必有巨筆鴻文,鋪張揚厲,高映千古,以昭無窮。”與之相副之文學作品,也需要大氣象,以巨筆鴻文,鋪張揚厲。這方面确實要看元曲家的手段。貫雲石的散曲[雙調·新水令]《皇都元日》,可視為代表:

賽唐虞,大元至大古今無。架海梁對着擎天柱,玉帶金符。慶風雲會龍虎,萬戶侯千鐘祿,播四海光千古。

“大元至大古今無”“播四海光千古”。即使與漢大賦的氣勢相比,誰又更勝一籌?貫雲石是色目曲家,那麼漢人曲家呢?那就看馬緻遠的[中呂·粉蝶兒]:

至治華夷,正堂堂大元朝世,應乾元九五龍飛。萬斯年,平天下,古燕雄地,日月光輝。喜氤氲一團和氣。

[醉春風]小國土盡來朝,大福蔭護助裡。賢賢文武宰堯天,喜,喜!五谷豐登,萬國樂業,四方甯治。

[吸木兒煞]善教他,歸厚德,太平時龍虎風雲會。聖明皇帝,大元洪福與天齊!

以往的元散曲研究,多關注其諷刺與逍遙,對這些高歌盛世的作品不太重視。這其實是元代散曲很重要的一部分。元代文人有很強的盛世之感,他們認為:“方今文治方張,混一之盛,又開辟所未嘗有,唐蓋不足為盛。”盛世之作,自應展現盛時景象:“盛時作者,如渾河厚嶽,不假風月為狀;如偃松曲柏,不與花卉争妍。”

元朝人的這種自信與開放心态,與草原文化息息相關。明人李開先就認為,元曲的繁榮,也與此有直接關系,其《西野春遊詞序》說:“賦稅輕而衣食足,衣食足而歌詠作,樂于心而聲于口,長之為套,短之為令,傳奇戲文于是乎侈而可準矣。”

這對文人心态有很大影響,并進而影響了元代文學。元曲對此當然會有所反映。如吳仁卿[越調·鬥鹌鹑] :

天氣融融,和風習習。花發南枝,冰消岸北。慶賀新春,滿斟玉液。朝禁阙,施拜禮。舞蹈揚塵,山呼萬歲。

[慶元貞]……都收了偏邦小國,一統了江山社稷。

[幺]太平無事罷征旗,祝延聖壽做筵席,百官文武兩班齊。歡喜無盡期,都吃得醉如泥。

這種因國力強盛、疆域廣闊帶來的自信,在《元史·地理志》中也有充分展現:“自封建變為郡縣,有天下者,漢、隋、唐、宋為盛,然幅員之廣,鹹不逮元。”接着簡述元朝開疆拓土的光輝曆程:“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滅女真,臣高麗,定南诏,遂下江南,而天下為一。”描述其四極之遠:“北逾陰山,西極流沙,東盡遼左,南越海表。”四極之中,突出的是西北:“有難以裡數限者矣!”元曲家,把這種超強的自信,寫入了曲詞,形諸詠歌。

時代的自信,也演化為每個人的信心。元朝人沒有過多的含蓄與蘊藉,總是直白道出對自身能力的自負,不掩飾對功名、富貴、享樂的渴望。上文所引伯顔與張弘範的唱和曲,就突出展現了這一點。類似作品,如姚燧[中呂·陽春曲] :“墨磨北海烏龍角,筆蘸南山紫兔毫。花箋鋪展硯台高,詩氣豪,憑換紫羅袍!”

強大的自信力,使元曲貫注、充溢着蓬勃之氣。

當然,“大元氣象”之“大”,不僅僅是疆域之廣大,更展現為大而有容。在元代,不同民族乃至種族共居,不同的生産生活方式并存,多元宗教和文化并容,社會生活、思想觀念等具有極強的開放與包容性。在文化精神上,則展現為開放與包容之大。

元代筆記的一大特色是直書無隐,元曲在這方面更有突出表現。朱權《太和正音譜》說元曲有“盛元體”,又稱“不諱體”,其體“快然有雍熙之治,字句皆無忌憚”。元散曲的“不諱”和“無忌憚”,可以從一些極端的例子來認識。色目曲家不忽木,乃從元世祖征戰的功臣燕真之子,深受忽必烈信任,36歲就拜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诰,兼修國史,後拜平章政事。他有套數[仙呂·點绛唇]《辭朝》,我們選其中幾首曲看看:

[元和令]臣向山林得自由,比朝市内不生受。玉堂金馬問瓊樓,控珠簾十二鈎,臣向草庵門外見瀛洲,看白雲天盡頭。

[柳葉兒]則待看山明水秀,不戀您市曹中物穰人稠。想高官重職難消受。學耕耨,種田疇,倒大來無慮無憂。

而另一位色目曲家貫雲石,曾辭去翰林侍讀學士,在杭州賣“第一人間快樂丸”,亦是傳奇般的人物。他的[雙調·清江引]比不忽木來得更潇灑:

棄微名去來心快哉,一笑白雲外。知音三五人,痛飲何妨礙?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避風波走人安樂窩,就裡乾坤大,醒了醉還醒,卧了重還卧。似這般得清閑的誰似我。

人生無常,禍福難料,榮華虛幻,是曆代文學作品常見的表達。但像這樣直白道出,還是給人極大的沖擊力。

元曲具有廣泛而深刻的社會批判精神,研究者說得很多,這裡不再贅述。需要強調的是,元代之是以産生這些作品并能夠廣為流傳,是因為社會有極大的包容性——大而有容。這是關鍵,但過去被許多文學史家忽略了。

2

“鼓腹遊”與“抗音歌”

如果問,元曲家的精神追求與個性表現最突出的是什麼?

不同人有不同的答案,在我看來則是适意與狂肆,這裡分别用“鼓腹遊”與“抗音歌”指代。

“鼓腹遊”出自《莊子·馬蹄》:“夫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遊。”描述上古時期,人們無欲無求、無思無為、自由自在的狀态。後世諸多文人十分向往這種無目的無追求、渾然忘世的境界,向往混沌未開時代的适意生活。如唐朝詩人岑參就有《南溪别業》(一說為蔣冽作)詩曰:“逍遙自得意,鼓腹醉中遊。”

“抗音歌”則形容個體意志的極度張揚與表達,出自裴松之注《三國志》引韋昭《吳書》:“(留)贊為将,臨敵必先被發叫天,因抗音而歌,左右應之,畢乃進戰,戰無不克。”抗音就是高聲,也作“抗聲”,唐朝人魯收《懷素上人草書歌》描述懷素作草書:“狂來紙盡勢不盡,投筆抗聲連叫呼。”元好問的《鹧鸪天》詞則寫自己老年狂放:“長袖舞,抗音歌。月明人影兩婆娑。醉來知被旁人笑,無奈風情未減何!”同樣的意境,鮮于樞用[仙呂·八聲甘州]曲寫出:

悶攜村酒飲空缸,是非一任講。恣情拍手棹漁歌,高低不論腔。

适意與狂肆,看似相去甚遠,其實都可歸于無拘無束,為所欲為,任性任情,或者說随心任真。常時追求适意,想發洩時則放任狂肆。适意與狂肆,在元代散曲中都有超越前人的表現。這也是文化交融、環境寬松的元代特有的文學現象。

先說适意。元曲表現人生适意的作品很多,不少曲家都有此類作品。如關漢卿的[南呂·四塊玉]《閑适》:

舊酒投,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哈哈,共山僧野叟閑吟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

“老瓦盆邊笑哈哈”頗具象征意義,“閑快活”正是他們所求——身閑意爽。他們不在乎排場,不講求體面,生活是我的生活,适意就好,無論别人怎麼看。盧摯[雙調·沉醉東風]《閑居》則多少有些放縱了:

恰離了綠水青山那答,早來到竹籬茅舍人家。野花路畔開,村酒槽頭榨。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勸咱,白發上黃花亂插。

能讓曲家适意生活的地方,似乎都在山間林下、水濱田園。這些地方共有的特點,是悠閑與甯靜。在曲家的想象中,還如山水畫卷般優美,令人向往。如張可久[商調·梧葉兒]《次韻》(一說徐再思作,題《即景》)所寫:

鴛鴦浦,鹦鹉洲,竹葉小漁舟。煙中樹,山外樓,水邊鷗。扇面兒潇湘暮秋。

水竹煙樹,構成一幅潇湘暮秋扇面圖。曲家會把自己想象成漁父、樵夫或莊稼漢,在山野體驗心靈的甯靜與快活。正如盧摯[雙調·蟾宮曲]所謂“太公莊上,楊柳陰中,磕破西瓜。”“看荞麥開花,綠豆生芽。無是無非,快活煞莊家。”

讓我們再來看貫石屏[仙呂·村裡迓鼓]《隐逸》套數的幾支曲子:

我向這水邊林下,蓋一座竹籬茅舍。閑時節觀山玩水,悶來和漁樵閑話。我将這綠柳栽,黃菊種,山林如畫。悶來時看翠山,觀綠水,指落花,呀,鎖住我這心猿意馬。

[元和令]将柴門掩落霞,明月向杖頭挂。我則見青山影裡釣魚槎,慢騰騰閑潇灑。悶來獨自對天涯,蕩村醪飲興加。

[勝葫蘆]我則待散誕逍遙閑笑耍,左右種桑麻,閑看園林噪晚鴉。心無牽挂,蹇驢閑跨,遊玩野人家。

[後庭花]我将這嫩蔓菁帶葉煎,細芋糕油内炸。白酒磁杯咽,野花頭上插。興來時笑呷呷,村醪飲罷。繞柴扉水一窪,近山村看落花,是蓬萊天地家。

環境是原始的樸野,一切都任自然而謝機巧,生活是慢節奏。在曲家眼裡,這就是仙境。阿裡西瑛則給自己修建了一個心靈的“懶雲窩”,其[雙調·殿前歡]《懶雲窩》雲:

懶雲窩,醒時詩酒醉時歌。瑤琴不理抛書卧,盡自磨陀。想人生待則麼?富貴比花開落,日月似撺梭過。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這組曲曾引來無數和作,喚起了時人強烈的共鳴。

捋一捋這些曲子,看一下其中的高頻詞,形容詞是“閑”。曲家所求,就是一個“閑快活”。“閑中自有閑中樂,天地一壺寬又闊”(陳草庵[中呂·山坡羊]《歎世》)。“窗前流水枕邊書……快活煞閑人物。”(汪元亨[中呂·朝天子]《歸隐》)。名詞則是“山”。曲家想象的山間是世外桃源,是他們的理想國,是心靈的寄托處,那裡遠離塵網,有充分的身心自由。“山”似乎是他們的最愛,有些作品幾乎句句有“山”。如張養浩[雙調·雁兒落兼得勝令]和孫周卿[雙調·蟾宮曲]《自樂》:

雲來山更佳,雲去山如畫,山因雲晦明,雲共山高下。倚杖立雲沙,回首見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戲野花。雲霞,我愛山無價。看時行踏,雲山也愛咱。(張養浩[雙調·雁兒落兼得勝令])

草團标正對山凹,山竹炊粳,山水煎茶。山芋山薯,山蔥山韭,山果山花。山溜響冰敲月牙,掃山雲驚散林鴉。山色元佳,山景堪誇,山外晴霞,山下人家。(孫周卿[雙調·蟾宮曲]《自樂》其二)

前一首56字9個“山”,後一首57字15個“山”。作品中的山間林下,不在現實中,是曲家假想的精神樂園。這個樂園,是山間,是林下,還是水濱田園,并不重要,所有這些去處,其實隻存在于他們心裡。那處所在紅塵之外,無事無非,有不被打擾的甯靜幽雅。如喬吉[南呂·玉交枝]《閑适二曲》其一:

山間林下,有草舍蓬窗幽雅。蒼松翠竹堪圖畫,近煙村三四家。飄飄好夢随落花。紛紛世味如嚼蠟,一任他蒼頭皓發。莫徒勞心猿意馬。自種瓜,自采茶,爐内煉丹砂。看一卷道德經,講一會漁樵話。閉上槿樹籬,醉卧在葫蘆架,盡清閑自在煞。

“盡清閑自在煞”是其落腳處。心靈安處即樂國,是以,萬裡煙波,泛舟五湖,與安居林下,并無不同。請看孫周卿的[雙調·蟾宮曲]《漁父》:

浪花中一葉扁舟,到處行窩,天也難留。去歲蘭江,今年湘浦,後日巴丘。青蒻笠白蘋渡口,綠蓑衣紅蓼灘頭。不解閑愁,自号無憂。兩岸蘆花,一覺齁齁。

“到處行窩”與“山間林下”沒有什麼差別,不管是居還是遊,自由就好。陳草庵的[中呂·山坡羊]說:

生涯雖舊,衣食足夠,區區自要尋生受。一身憂,一心愁,身心常在他人彀。天道若能随分守,身,也自由;心,也自由。

擺脫世網,身也自由,心也自由,是曲家們真正的追求。

再說狂肆。元代散曲的狂肆程度,在中國文學史上登峰造極,沒有任何時代任何形式的作品可與比并。讀一讀無名氏[正宮·塞鴻秋]《村夫飲》,便可感受:

賓也醉主也醉仆也醉,唱一會舞一會笑一會。管甚麼三十歲五十歲八十歲,你也跪他也跪恁也跪。無甚繁弦急管催,吃到紅輪日西墜。打的那盤也碎碟也碎碗也碎。

這“村夫”之狂,是曲家筆下、心中的“村夫”之狂,表現的是曲家的狂肆精神。

元代曲家的狂有各種各樣的表現。

姚燧[雙調·壽陽曲]《詠李白》:

貴妃親擎硯,力士與脫靴,禦調羹就飧不謝。醉模糊将吓蠻書便寫,寫着甚?楊柳岸曉風殘月。

這是孤傲戲谑之狂。

貫雲石[雙調·清江引]:

棄微名去來心快哉,一笑白雲外。知音三五人,痛飲何妨礙?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這是灑脫曠放之狂。

張可久[雙調·慶東原]《和馬緻遠先輩韻九篇》其五:

詩情放,劍氣豪,英雄不把窮通較。江中斬蛟,雲間射雕,席上揮毫。他得志笑閑人,他失腳閑人笑。

這是豪傑與雅士之狂。

曲家們也都自稱聖人之徒,但如此狂肆卻非聖人之徒所應有。孔子垂訓,士人應“中道而行”。中道而行不易,起碼應該是“狂狷”。《論語·子路》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何晏集解引包鹹之語說:“中行,行能得其中者。言不得中行則欲得狂狷者。狂者,進取于善道。狷者,守節無為。欲得此二人者,以時多進退,取其恒一。”

孔子所言之“狂”,絕非元代曲家這樣的狂肆,而是指那些志向高遠、馺馺以進的人;“狷”則指自知力量不足進而拘謹自守的人。元代曲家盡情追求個體精神的充分張揚,酣暢淋漓,“大叫高讴”。曲家的個性借曲表現,情緒借曲宣洩,由此形成了元代散曲獨有的風貌。

元曲融合了多民族文化因素,在多元文化共存的元代産生并走向輝煌。她是特定時代的産物。其獨特風神,後世無法複制。

“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骈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後世莫能繼焉者也。” 近代學者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中關于“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之說,影響甚大,但其實這并非他的發明。早在元代,集官員、學者和詩人于一身的虞集就曾評論道:“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絕藝足稱于後世者:漢之文章,唐之律詩,宋之道學;國朝之樂府,亦開于氣數音律之盛。”這裡所說的“國朝之樂府”,就是元曲。

無疑,元曲創造了中國文學的一代輝煌,早已成為中華文化寶庫中彌足珍貴的遺産。

來源:《中國民族》雜志2022年第3期

責編:黃 雲 | 稽核:梁晴 | 複審:蒙樹起 | 監制:韋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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