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
逆流而上的治愈
作者:王憶
1
蕭懿輾轉反側,已有好幾個晚上沒有睡好了。如果不是想到雜志社跟她約的封面還沒畫完,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快要抑郁了?其實也不能說是抑郁,抑郁是郁郁寡歡,茶飯不思,整宿整宿失眠。她還不是這樣,沒到那地步。就是心有點亂,忙起來還好,但就不能靜下來,白天不能,晚上更不能。隻要一想到這半年經曆的事,想到那天晚上嚴柯對她的笑容,那天早晨他給的擁抱……她的心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複蘇了,緊接着是莫名其妙地慌亂,最近又轉變為對自己的恥笑,恥笑自己是在癡人說夢。她翻了個身,眼神呆滞地盯着寶蓮狀的床頭燈,開關捏在手裡,開了關,關了又開。這幾個晚上就這樣反反複複,她覺得自己有些神經了,撲哧冒出一句:“真是荒誕,說出來你就是個笑話!”燈總算被熄滅,蕭懿卻進入了一個更荒誕的夢。
說起來蕭懿也算個挺奇特的人,學生時期各科成績都很一般,數理化英語可以說是幾乎沒學明白,國文作文寫的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結果可想而知,别說高中了,考上技校都算勉勉強強。這倒是也不能怪她不争氣,誰讓她天生跛腳呢?一個姑娘家天天一瘸一拐地去學校,受了多少冷眼,什麼瘸子、拐子、跛子都是她在學校和社會上的外号。沒人真心同情這個走路歪歪扭扭,還不給人好臉色看的女生。老師雖然嘴上不說,但實際上也認為:這種人以後能有什麼出息?頂多來認幾年字,以後好回家看電視打發打發時間。是以蕭懿向來各項功課都不行。沒信心,也不想認真學,她哪知道以後會怎麼樣,反正能學一天是一天。不過似乎都是這樣,越想随波逐流就越不會那麼容易逍遙自在,人總會在無意間發現自己還有那麼一技之長的小确幸。上國中時一次美術課上,老師在評價學生作業時,破天荒地點到了蕭懿的名字。“蕭懿這次美術作業完成得不錯,輪廓和色彩都畫得非常好,得了優加!繼續努力!”她坐在台下蓦地擡頭,看見老師對着她笑。後來上了技校,她想都沒想就選擇了繪畫設計。五年制學習結束後,她一走一颠地想出去找份工作賺錢,但哪有那麼容易。去打工嗎?不可能,打勞工家也需要形象。就算是得着一些憐憫,給予她一些不透光的洗碗活,憑蕭懿這“自命不凡”的态度,根本不可能去接受别人的施舍。畢竟她需要的不隻是填補物質上的空缺,還有精神上的匮乏。是以,這一晃蕩就是兩年的時間。把一個人生生關在家裡兩年是什麼情形?大概也并沒有與世隔絕那麼可怕,畢竟這是個網絡通信發達的時代,宅反而是成了一種對生活修煉的态度。蕭懿自然是閑不住的,她明白網絡從某種意義而言對她是好的。她在網絡上投履歷,試圖尋找與繪畫對口的工作,她從一開始就不信自己找不到一份體面的工作。于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年後一家雜志社看了她的圖畫樣稿後,真的就錄用了她。每周不定時坐班,完成每月一期的雜志封面。讓蕭懿信心倍增又維持了她的體面。
雜志社辦公空間略顯擁擠,一間編輯室裡擠了七八個工位,嚴柯也就是在這個時間節點出現的。他負責雜志内頁的簡筆插圖,和蕭懿的工位是鄰座。她平時很少來,隻要來一次就會把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收拾得幹幹淨淨。她不止和嚴柯是點頭之交,與其他人也是如此。大概在她的認知裡,對人敬而遠之是一種不失優雅的禮貌,就像她以前從來都沒覺得過嚴柯是特别的。他談吐盡管幽默,待人盡管紳士,個頭應該是有接近一米八,架了一副無框眼鏡,但很普通。假如非要找出些有特點的地方,可能就是經常喜歡穿正裝上班。就這麼一個畫插圖的編輯,每周換不同色系的西服坐在格子間裡,握一支筆畫鋼筆畫,這樣的畫面感該怎麼形容呢?
這期封面圖主題是:治愈。蕭懿一開始聽到便覺得是個“假大空”的主題。治愈,這年頭令人受傷的地方太多,一碰一傷,每個人都身經百戰,每個人也都是遍體鱗傷。怎麼治愈?誰又可以真的治愈得了誰?她思考了将近一周也沒勾勒出“治愈”的畫面。“想表現出治愈,得先想出受傷的感覺。”她不由自主用筆戳了戳原本幹淨純潔的白紙。每周都是如此,她環抱着一摞稿紙來雜志社參加例會,從樓梯一颠一簸地爬上去,他人看上去如此艱難的動作,實則并沒有費多少力氣,因為她已經習慣了,用習慣應付艱難,現實也就沒那麼誇張了。嚴柯從樓下走了上來,很快走到了她的前面。一身藏青色西服套裝,嚴柯比蕭懿多跨上一層台階後轉了個身,對她伸手微微笑了笑說:“把手裡東西給我吧,我先拿上去,你慢慢走。”蕭懿看着他,表情停頓了幾秒,然後反應過來禮貌地一笑把懷抱的稿紙交給了他,沒等她說謝謝,他就快步上了第三層。例會上,主編照例巡查各部門工作進度,嚴柯這期有八幅插圖,無一例外提前交稿。等問到蕭懿封面這兒,她隻能說,這期主題很難掌控,暫時還沒想好該怎麼表現出對“治愈”的正解。上司聽到這樣的答複自然有一些不太痛快,甚至認為是蕭懿把意思了解複雜了,隻能硬着頭皮下達指令道,抓緊畫吧,月底就得下廠印刷了。會議結束人群散去,她總是留在最後一個離開。嚴柯也整理手邊資料,擡頭望見緩慢走過來的她說:“沒事,還有的是時間,回去慢慢構思,總得想清楚了才能畫好。”蕭懿聽了沒作聲,隻是看到了他臉上那再正常不過的微笑。
2
那是個陰雨天,周五的傍晚。上次雜志社組織去團建的視訊剪輯出來了,同僚把視訊投影到螢幕上。其實這類活動,蕭懿一般是不會參加的,團建總是要“跋山涉水”或“拓展訓練”,她确實不适合融入其中。但今年同僚們都說是去度假區休閑,沒那麼多複雜項目,勸蕭懿一塊去。她依舊是說,算了吧,我還是嫌麻煩,一路上難免會給旁人添麻煩,就不去了。嚴柯環顧了四周,不經意說:“人總是要麻煩别人的,要不然每個人之間怎麼會産生無緣無故的連接配接。”然後,她就在今年的團建視訊裡出現了。這回團建雜志社真是難得一見的慷慨,找到了一家在深山裡的五星級度假酒店。依山傍水,自助豐盛,還租了一間會議室當沙龍舉辦分享會。蕭懿背了一個看似挺重的背包上車,同僚問她就去兩天,你這是帶了多少衣服?她微微一笑說,衣服就帶了一套,其他的都是筆和畫本,想着換個環境發掘新的思路。她和嚴柯各坐一邊靠窗的位置,途中大家輪番上陣走到車前表演節目,為旅途助興。嚴柯向來很受女同僚追捧,他不上去唱上一兩首,這幫人肯定是不會罷休的。蕭懿認識他這麼久,不得不承認這人多少有些才華,行為舉止禮貌紳士,談吐風趣,才藝又佳。這麼想一下他還真是個挺有意思的人。不過蕭懿想的是,這一定是她見識太少的緣故,外界現實中類似更優秀的人肯定不會那麼貧乏。五星級氧吧酒店确實是不錯的,一人一間房,還帶一個獨立的露台,推開門就是層巒疊嶂的山峰,幾聲鳥鳴從頭頂掠過,深吸一口氣全是草木的清新。蕭懿一直在回憶這些年讓她感到很受傷害的事,比如:學生時期被人嘲笑,或是成年之後走在街上無法像正常女孩飄逸地走過,又或是痛失過哪位心疼自己的長輩……這些她都經曆過,可後來都是怎麼痊愈的,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就好像怎麼也體會不出當時的痛感,畢竟痛感太多、太久會使人麻木。
晚餐後,分享會的氛圍遠比在會議室召開例會輕松自在。蕭懿雖然偏愛獨處,但有些時候也渴望融入。大家入座的很随意,但盡量圍成一圈,還有些人索性直接盤腿坐在地毯上。今天上司臉上表情也顯現出少見的松弛,說:“今天不談工作,主要是為了給大家的工作情況進行嘉獎,我們來一個十大最佳的頒獎儀式吧!”緊接着最佳卷首語獎、最佳選稿獎、最佳設計獎,最佳影響力篇章獎……輪番頒出。蕭懿當然覺得這是與她無關的事,于是撐着腦袋鼓搗封面的事。隻不過在眼神望着水晶燈暈眩間,恍恍惚惚聽到有人報出她的名字,“蕭懿獲得上半年最佳封面獎!”她麻木地調整了坐姿,一時沒反應過來,隻見周圍人全盯着她拍手稱快,弄得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同時又感到肩膀上落下一隻溫熱的掌心像是在撫慰她,微微回頭一看,是嚴柯迎着她一臉笑。而這笑容,也是蕭懿後來才清晰地想起的,有些燦爛,是從他鏡片投射到臉頰上的光芒。還有些溫馨,是從他眼角和嘴角散發出的暖意。
蕭懿睡不着了,燈又亮起來,然後又強制性熄滅,又打開。她打電話給齊蓉,吞吞吐吐,帶着各種焦躁的情緒東拉西扯。齊蓉實在忍不了了,問她究竟想說什麼?她說,沒什麼,最近畫畫不出來,心煩。準備挂電話之前,她還是沒忍住多問了齊蓉一聲:“你記得我們雜志社的嚴柯嗎?”
團建第二天早晨,蕭懿為了“治愈”折騰半宿,一早沖進洗手間好好洗滌了一把困苦與糾結。到底什麼是治愈?怎麼樣才算治愈?經過一刻鐘的沖刷,披着濕漉漉頭發走出房間。“山裡的空氣就是好!早啊!”她一路慢慢走着,一路繼續思考“治愈”的事情。沒多久,嚴柯一身運動裝從後面小跑跟了上來,走到她身邊時自動放慢了速度。蕭懿扭頭看了看他,又禮節性地笑了笑。心想,原來換上運動裝,他也是這麼富有朝氣的人。他邊走邊做着小幅度運動。他們緩慢走着,直視着前方那片山水和木橋。他說:“昨晚又沒睡好吧?還沒構思好畫什麼嗎?”她點頭嗯一聲,回問他:“你覺得什麼樣的舉動才算是治愈?”這時,七點多鐘的太陽從山的背面露了出來,他什麼都沒說,隻是停下來,笑着望了望擋在她臉旁一縷快要吹幹的頭發。
齊蓉一時被電話裡的聲音問住了,可是不到一會兒突然想起,語氣有些激動說:“哦,我知道了,是不是總愛穿西裝的那個?看起來挺斯文的。”“嗯,對。”蕭懿回答得很輕。随後又跟了一句:“他畫插圖畫得挺好,人确實優秀。”“是以呢?”她聽出了齊蓉不懷好意的語氣,就沒再繼續回應。
團建回來後,距離交稿的日期越來越近。這些日子一直不停下雨,斷斷續續快半個月了。上周五下班以後,蕭懿就再沒去過雜志社,按理周三是去交稿的時間。然而直到現在她連草圖都沒畫出來,滿腦子卻都是另一件事。那天團建結束,正準備上車返程的時候,她突然接到家裡打來的電話,是一個噩耗,她的外婆突然在半夜去世了。她站在酒店大堂前,恍恍惚惚,不知該用什麼反應去接納這件事,隻能傻傻地停在原地不動,臉上是沒有表情的那種木讷。嚴柯從大巴車上跑下來,穿過門廊到大堂找到她,見她神情凝重便察覺出她心裡有事,他撿起她丢在地上的背包,問:“怎麼了?”她沒哭,直愣愣地告訴他:“我外婆走了,上個星期還說回去給我蒸饅頭吃的。”她還是沒能哭出來,而是不由自主地被嚴柯摟進了懷裡。
“你……動心了?”齊蓉不甘心挂掉電話,“反正也被你吵醒了,跟我還賣什麼關子?你打電話來不就是想說說的嗎?”
“我壓根沒想過對誰動心。按道理,應該不會。他這人一直就是這樣,挺普通的。”
但是那天她确實擁抱了嚴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可能她都沒意識到,或許自己已經等待這個擁抱很久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告訴他吧?”
“怎麼告訴?我拿什麼能告訴他?我就不可能告訴他。”
“我就納悶了,你喜歡一個人怎麼就不能大大方方地面對呢?非得自己慢慢熬,你這都什麼毛病!”
“像我這種人怎麼能開口說得出這樣的話?肯定不能說,說出來這事就荒誕了,别人一定會覺得是個笑話,我不想讓自己變成一個笑話。”
“你這種人又怎麼了?平時那麼多傲氣,碰到這事就說自己是個笑話了?你啊,讓我說你什麼好。一個嚴柯你就看得這麼神聖,這要是人家對你真有意思,你是不是得天天把他供起來敬拜!”齊蓉太明白蕭懿面對心動的人不自主會将自己放到“卑微”的心态,她總認為蕭懿這次是應該去争取一下。于是“狠下殺手”激将道,“能不能有點出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也别整你那套“道德高尚”的理論,什麼‘我愛你,隻是一個人的事’。所有不敢說出口的理由,都是扒瞎。你喜歡人家,不能光顧自己痛快,人家被喜歡的也有知情權吧。除非……你夠慫,慢慢熬,熬到雞飛and蛋打。到時候我陪你哭幾場,你又是一條好漢!”
淩晨兩點居然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被齊蓉一折騰。蕭懿是徹底睡不着了。聽筒裡不時傳來她的哈氣聲,說:“有時候啊,你把事情想複雜了,可能就真複雜了。你對一個人有好感,說明這個人能明白你,也許還能治愈你。喜歡一個人又不犯法,你怕什麼……”
蕭懿再次拿起手邊的畫本和筆,仿佛腦海裡忽然印出了一幅逐漸明晰的輪廓。嚴柯向來都給人一種謙和的舒适感,他說話的口吻一直是那樣和煦,最要命的還是那令人喜歡的笑容。在燈光下,或陽光下。也從來沒有人值得蕭懿用“要命”這麼誇張的詞來形容。畫筆還沒落到紙上,她先打開了音樂播放器,在“我喜歡”清單中播放了新添加的《平凡的一天》,這是團建出發那天,他在路上唱過的。“這是平凡的一天啊,你也想要嗎?不追不趕慢慢走回家。就這樣虛度着年華,沒牽挂,隻有晚風輕撫着臉頰……”
原來美好的時光都是虛度的,最美好的旅程都是慢慢走過的。原來,即便我們站着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周三,交稿的日期終于到了。雨,仍然像一個執拗的女孩,一旦鑽進牛角尖就在自己的思緒裡不停打轉,想過逃離這段漩渦,又不忍自我放棄。蕭懿下午去了雜志社,碰巧的是剛一進辦公大廳,有人就趕來告訴她一個好消息:“蕭懿,大樓昨天裝好電梯了,以後都不需要費勁爬樓了。”這對蕭懿真是個好消息,至少她今後不用再花原本可以多構思十分鐘的時間爬樓梯了。老樓裡添了新家當,人人都像逮着新玩具似的往裡擠。新電梯裡載了滿滿當當滿的人,蕭懿站在剛好擋住按鍵的角落,電梯門正要關上的一刻,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搶到最後一步跨進來。同僚們開始七嘴八舌地抱怨,滿了滿了,超重了。可是電梯門還是順利地關上了,“正好正好,我目測好還可以再加一個人才跨進來的。”蕭懿早在最快的瞬間就看見嚴柯遠遠地快步走過來,不會有人注意到是她在最後時刻摸索着按下了開門鍵,嚴柯也不知道。下電梯時,她甚至沒敢看他一眼便慌亂似的走了出去。
昨晚齊蓉仍是覺得有些奇怪地追問她:“其實你認識他也不是一年兩年了,這次怎麼會搞成這樣?”
“是啊,怎麼會搞成這樣?”
蕭懿總算在最後關頭交稿了,封面最終被蕭懿在淩晨三小時内定稿。是一個身穿舞裙,面龐失落感傷的女孩,被一隻從水中跳起并微笑着的海豚,用胸鳍溫柔撫慰額頭的畫面。上司滿意地說,我就料到,你的“治愈”是真的可以治愈人的。蕭懿并不能确定,那隻溫柔的海豚是否真能治愈了傷感的女孩。但她可以确定的是,嚴柯那天早晨的擁抱是真實地安慰了她。可能也就是在那刹那間,她清楚地意識到,嚴柯是特别的,而我不能對他産生任何一絲一毫的念頭,隻因為他太好了。
臨近下班時間,外面的雨仍下個不停。編輯室裡同僚們都知道今天是嚴柯的生日,每個人臨走前都拍了拍他肩膀,說一聲生日快樂。沒過一會兒人越走越少,有人也提醒蕭懿說,趁雨小了一些你也早點走吧。她說,好,等收拾完就回去。編輯室裡最後隻剩下她和嚴柯,她看得出嚴柯今天興緻勃勃的模樣。他也看見蕭懿還在座位上鼓搗包,便站了起來對她招呼道:“一起走吧,樓下的雨水好像已經開始有些淹了,我送你到地鐵站吧。”蕭懿自然是欣喜的,正打算在他轉身之前想把包裡的什麼東西交給他。但在這時候,嚴柯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來電提示。聽着窗外淅淅瀝瀝雨聲,用餘光掃射嚴柯接到電話後的喜悅。他點點頭神清氣爽挂了電話,用同樣歡喜的笑容繼續對蕭懿說:“我們下樓吧,我女朋友打電話來,說她到雜志社樓下了。她開了車,我們順道送你回去吧!”蕭懿瞬間内心不知是什麼感覺,就覺得時間有那麼幾秒靜止了,待她回過神兒想拒絕嚴柯的好意,嚴柯早已闊步走出了門,來到了電梯口。走出雜志社時,門前的雨水已經積到腳踝的位置。嚴柯的女朋友從車裡撐起傘英姿飒爽地跑過來,嚴柯趕忙上前去接住傘柄,并和她的手握在一起,他笑着對女朋友介紹同僚蕭懿,還順帶贊揚了她:“蕭懿可是我們雜志社設計封面畫的唯一高手。”她習慣性地禮貌笑了一下。然後他說:“路面積水了,蕭懿不友善走路,我們一起送她回去吧。”嚴柯女朋友也是個熱心人,連連答應,拉開車門邀請蕭懿上車。
“哦!不用不用!”蕭懿頓時覺得自己的回應有些強烈,又重新緩和了語氣說,“謝謝,不用麻煩了。雨還不是特别大,地鐵站就在路口,我帶傘了,走幾步就到了。”她肯定是不想坐車的。然而在聽到嚴柯說她走路不友善時,蕭懿的心似乎是被某種尖針刺痛了一下。她來不及跟他們揮别,整個身體像是為了要逃避什麼躲進傘裡,奔赴雨裡。一路上,她感到她的臉是濕嗒嗒的。她确定這是淋濕的雨水,而不是矯情的淚水。跨進地鐵站的一刻,雨并不僅僅是越下越大,而是電閃雷鳴的瓢潑。她拎着水滴滴的傘等回家的地鐵,滿腦子都是嚴柯和他女朋友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的畫面。太般配了,他是該擁有這樣美麗動人的女孩陪在身邊。
随地鐵門打開的,還有齊蓉打來的電話,她随意找了個靠邊的座位坐下,将肩上的包攏在懷裡。“喂,我剛進地鐵,今天下這麼大雨晚上你還要來我這兒嗎?”
電話那頭一樣的嘈雜,就聽齊蓉在耳邊嚷起來喊道:“去啊,我在路上了!”她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啊?你說什麼?大點聲,我沒聽見。”電話那頭的分倍率提高着。
“禮物,沒送出去。他女朋友今天下班來接他了。”這句話總算是被齊蓉聽清了。很快又聽見蕭懿笑着說,“挺好,至少我沒成為那個荒誕的笑話……”她的笑,是讓自己嘗到了酸澀。地鐵是個蜂擁而至的地方,每個人每一次乘上的心情都是不同的。有擁抱玫瑰花的喜悅,有饑寒交迫的無奈,也有戀人未滿的心酸。這麼多年蕭懿一直堅持一個人的孤獨,她确定自己注定是得不到完美結局的人,連愛情這種如此細微的命運也不容掌控。甚至有時,連它是在何時何地發生的都說不清道不明。而她的情感,終于在沒有開始前就已結束。她閉上眼,身體斜靠着車廂一再理智地告訴自己:這是好事!她以為閉上眼就可以放空思想,暫時逃離到真空的狀态。而事實是,在還沒來得及進入黑暗之前,她的眼前像被誰點開了放映機,将嚴柯的笑容、神态、他的安慰、鼓舞,以及那天她将整個身體和靈魂依附在他懷裡的每一幀場景,都依次清楚鮮明地呈現。有一刹那,她以為自己是真睡着了,眼前所浮現的畫面應該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夢。當然在夢裡,她感到眼眶濕潤了,這些清晰的畫面逐漸産生了褶皺。
突然蕭懿整個人瞬間感到被一陣猛烈的颠簸狠狠震顫了幾下,她的夢也徹底驚醒。頓時地鐵車廂内驚起一片慌亂喧嘩,她驚慌失措張望周圍人的神情。隻聽有人從遠處車廂大驚失色地喊道:“地鐵停了!有水進來了,有水進來了!”此話一出,左右幾節車廂乘客全都顯現驚恐萬狀。一時間,整個空間在分秒内演變成驚悚劇情。“水……水滲進來了!怎麼回事?越來越多了?這到底怎麼回事?”有人臉上表情開始不受控制地猙獰。地鐵裡流淌進了暴雨滲透的雨水。這才不到五分鐘時間,地面上就從一塊塊小水泊形成了幾片更大的小湖泊,雨水還在止不住地往裡流,人們踩在地面的鞋子逐漸已踩進了水塘裡。所有人都意識到這樣奇怪的狀況是不對勁的,暴雨可以淹掉路面,也可以使湖面上漲,可怎麼能夠沖進地鐵裡呢?此時車門外的雨水又加緊了流動的速度,水流猶如洩洪般極速灌進車廂。車廂内積水越流越深,水位拼命上漲的時速讓人來不及計算。老人、孕婦、孩子一個比一個驚恐萬分。好多人站起來踩着水無厘頭逃竄,不停地嚎叫:“怎麼辦?怎麼辦?救命啊!快來人救救命啊!”但誰都絲毫想不出一丁點辦法改變現狀。都快要上升到座位上了!有人在這時候再次大聲叫起來:“快,拽着搖桿站到坐凳上去!”蕭懿一言不發,卻是滿臉冒出了冷汗。她雙手抓住邊上的扶杆像攀爬繩索,費力地把一條腿蹬了上去,接着是另一條。她死死抓着扶杆,雙腿隻能蜷縮着半坐。做夢也想不到,隻是乘一趟地鐵竟然會遇到這樣驚天駭俗的事件。
(本文為節選)
注
本文發表于《延河》2022年4期短篇小說榜一欄
圖檔皆來自網際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