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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的魔都:毛蚶、A肝、差頭司機和兩廂小夏利

文 | Dedee

自從3月28日魔都人民開始“劃江封控”,買菜、團長、核酸和封控延長,就成為這座城市最重要的四大“元話題”,沒人可以逃避。隻要拿起手機,點開微網誌微信抑或任何一個買菜APP,空氣裡分分鐘就會凝結起濃重到讓人窒息的壓抑感。

魔都人并不是第一次經曆讓人如此自閉的日子——就在34年前,差不多的時節。

1988年的魔都。

大家漸漸不再克制壓抑已久的小布爾什維克脾性。

雖然當時魔都人的居住條件實在是蔡徐坤按門鈴——菜到家了。但主婦們大多善于拾遺補缺,住房剛需一時半會兒無力回天,那就從吃上面多補償補償,挖空心思地将一日三餐副食不斷增多。

比如用面包屑粘在敲扁的豬肉上做炸豬排;用食用油加雞蛋黃調制色拉醬;用番茄和牛奶熬出一大鍋羅宋湯;用小磨盤磨糯米粉做黑洋沙湯團……在糧票之外來滿足一家人的腸胃。

那年,沒有一個魔都男人相信,自己會在一年之後拖家帶口地沖向外灘2号,排着隊給自己的父母老婆和孩子,一人來上一份5.9元人民币的上校套餐,豪氣地花光自己半個月的薪水。

那年,魔都人不缺糧票甚至還大多有所盈餘,逢年過節家家戶戶還能依據人口靈活加量,拿到諸如節日補助魚票、肉票、補助油票和香煙票等。

他們差的是成本效益高的佐餐小菜,來填補自己日益膨脹的口腹之欲。

蘇州河上一直存在着一種全新的營生——近郊的農民伯伯用小船馱來了自己吃不完,當地賣不掉的雞蛋,蘇州河沿岸居民則拿出了用不完的糧票,在魔都風靡一時的“雞蛋換糧票”由此而來。

随後,越來越多的近郊農民發現了“蘇州河的小秘密”,他們不僅運來了雞蛋,還運來了各種日用小商品等另一種剛需,徹底給魔都人民開了一個腦洞,讓所有人看到了一種全新的可能。

最受上海人喜愛的“剛需”,毛蚶稱第二,沒啥玩意兒敢稱第一,屬于“被偏愛到有恃無恐”的典範。因為這種軟體動物不僅能吃好吃,還能為上海帶來每年100萬元的産值。

首先,相比其它要憑票供應的糧油米面副食品,毛蚶從來不需要任何票證——蘇州河邊、小菜場裡,甚至大街上就能輕松用錢買到,價格特别便宜是以大家往往一買就是好幾斤,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

二來,毛蚶真的太!好!做!了!隻需要把它們往沸水裡簡單燙幾秒鐘撈起來就行,帶着血絲就着蒜末醬油一口一個,分分鐘就能吃上一大盆(對,是用盆裝),再咪兩口老酒“殺殺菌”,簡直就是魔都的國資委,隻有樂事啊。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1988年年初恰是毛蚶上市的時節,江蘇啟東突然發現了積澱厚大1米多的毛蚶帶!甚至30多年前的路邊社一度流傳着一個傳說,說是連美國偵察衛星都發現了這一海上奇觀:中國的東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毛蚶成精自築海底長城?

“毛蚶成精”在啟東成了超大新聞,老百姓們紛紛聞訊趕來,百舸争流間無數農船搬運着數不盡的毛蚶直沖魔都。

魔都人民激動壞了,分分鐘就将啟東毛蚶當做1988年元旦的頭等硬菜,一人不來上2斤都對不起自己。

幾天後,許多人開始出現類似的症狀:拉肚子,嘔吐,發燒,黃疸沒力氣……食物型A肝病毒瞬間爆發,從1月18日的43例到2月1日單日突破19000例——不少魔都人的房子實在是太小了,又擔心傳染給家裡人,就強忍不适騎着自行車,扛着折疊床和被子,以及鍋碗瓢盆直奔家附近的醫院。

魔都大小醫院直接被整破防了,不僅因為驗血的人實在太多試管都快不夠用了,更因為病房太少,即便病人自己扛着床來也沒地兒安置。

就以當時在天通庵路上的上海市傳染病醫院(現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為例。290張肝炎病床分分鐘住滿,加上其他科室,以及臨時被開成病房的醫院會議室、浴室甚至自行車棚,1200多個床位依然無法滿足不斷趕來的A肝患者。

不過,魔都人本着螺蛳殼裡做道場的海派精髓,很快就成功征用了各類工廠倉庫、禮堂,招待所,文化館,建立小區,甚至40多所中國小、幼稚園教室作為臨時A肝病房。短短幾天,創造出10多萬張臨時病床。

1988年2月開始,魔都人開始了自我隔離。

能不出門就不出門,熟人見面也不握手,更不敢互相敬煙。走在大馬路上,陌生人會不斷地互相打量對方面色。假使對面的人面孔蠟黃立馬繞道走,大多數人坐公交都自覺戴上了棉布口罩和白手套。

很快的,魔都“食尚圈”出現了新寵:闆藍根。

那段時間,一般去朋友家做客,後者不會以茶待客,而是泡上一杯闆藍根端到面前——請侬吃藥。客人拿到手裡往往感激不盡直呼朋友上路,一杯藥喝得唏哩呼噜有滋有味。

于是,全國各地生産的闆藍根都紛紛往魔都運,供不應求。

不少人做起了投機倒把的生意,跑去外地大量收購闆藍根,運回來後高價賣出。那段時間,上海華僑商店門口的“打樁模子”抖腳抖得交關開心,因為一盒原價2塊錢的闆藍根沖劑,2包8塊錢劍牌香煙都不一定換得到。

為了打擊投機倒把,保住自家員工的皮夾子和肝髒,大小機關紛紛出動發起了新一輪的采購狂潮——蜂王漿、青春寶、雀巢奶粉、強化麥乳精、杏仁露等各類原本頂稀罕的待客高配,瞬間成為了魔都人保命三闆斧。

3月初,魔都A肝疫情就基本得到了控制。統計資料顯示,這場由“啟東毛蚶成精事件”導緻的魔都A肝感染者累計超過35萬人,死亡31人。

34年後的今天,魔都人已經不太提起由于“全城嘴饞”導緻的疫病往事。

不過,偶爾還是會有人懷念一下——往往是在口吐芬芳的時候:“侬肝氣太重了!”“侬哪能從隔離室跑出來啦?”“碰到侬這個A肝真倒黴!”等等。

當然,另一個重大影響,就是毛蚶從此在魔都人的餐桌上絕迹。

1988年,剛剛脫離A肝恐慌的魔都人,開始開動小腦洞想着怎麼多賺鈔票,把住醫院時間裡的損失給好好補回來。

比如,越來越多的魔都人選擇成為一名光榮的差頭司機。由于市場經濟逐漸活泛,他們的平均年收入大概能有3000多塊,約等于淨入一個彩電,一人工資就能輕松養活一家五口,遠高于朝九晚五的雙職工家庭。

當時的魔都街頭,計程車雖算不上密集,款型卻是五花八門。

比如1970年代末盛極一時的藍綠色烏龜車——由上海58-1三輪車改裝而成。雖然在1980年代末,其活躍度已經遠不如十年前,卻依舊是不少魔都人的首選。畢竟,相比其它諸如豐田皇冠、日産公爵等高檔進口車,用一趟烏龜車的價格實在太便宜了。

但是,對于不少“摳門”的魔都阿姨而言,2毛錢1公裡的價格依然讓她們咂舌。而且,烏龜車的體驗實在太差了:不僅聲音大愛冒黑煙汽油味重,還非常不安全,經常無故抛錨。有時候轉彎太急,後輪會突然騰空,讓乘客吓出一身冷汗。

不過由于其身量小,開起來特靈活,可以在狹窄的弄堂之間暢行無阻,深受石庫門居民的喜愛。

此外就是諸如上海牌、菲亞特126P、波羅乃茲、拉達、南斯拉夫小紅旗等紅極一時的老車……但和高檔進口車一樣,幾乎沒有魔都人敢乘坐。

因為當時的上海,計程車市場屬于管控的真空地帶,存在着“亂收費、服務差、要車難”等問題。即便是想坐2毛錢一公裡的“烏龜車”,也需要打電話給當時的上海出租公司(就是現在強生出租的前身)預約才能坐到——這也是為何,年初無數A肝患者甯願自己騎車去醫院,也不敢叫計程車的另一個重要原因,非常不友善。

8月,魔都開始大範圍整頓差頭市場,正式推出了沿用至今的計價器。

12月,大衆計程車公司正式開業,開始邁入國産化階段的桑塔納正式成為了魔都最新一批計程車,也成為了魔都公共交通的一張名片。此後近20年裡,棗紅色的桑塔納計程車與戴着白手套的差頭爺叔,成為了魔都最能文能武的傳奇。

但是,對于大多數魔都人而言,每公裡1.2元,3公裡11元的起步費依舊難以承受。不少人在重要時刻還是會選擇去煙紙店打電話喊“烏龜車”——比如大包小包地趕火車趕輪渡,家裡人生病趕去醫院,媳婦去醫院生孩子等等……

當時,無數人幻想着,如果有這麼一輛轎車式樣的計程車,能夠起步費低于10塊錢,每公裡計價低于1元,肯定願意咬咬牙坐上一趟。

别急,你們的小夏利很快就要登場了。

1988年,魔都人在未來幾年最愛的計程車兩廂夏利誕生了——天津微型車廠推出了以第三代大發Charade為原型的TJ7100兩廂夏利轎車。

這款車是基于夏利1980年代初的開山之作TJ730改(縮)造(水)而成的。長寬高分别是3610mm、1600mm、1385mm,軸距為2340mm,車重740kg。相比前輩TJ730,其整體線條明顯圓潤許多。無論大小還是樣貌,在轎車裡它都屬于宏光MINI級别的。

動力方面,夏利TJ7100并未縮水。搭載的是TJ730同款大發1.0L三缸化油器發動機,最大功率52馬力(38kW)/5600rpm,最大扭矩75N·m/3200rpm,比對4擋手動變速箱,最高時速135km/h,每百公裡油耗4.6升。

這套動力系統似乎并不咋樣……但和同時期的菲亞特126P一比,瞬間無與倫比。

這輛1.0L排量的兩廂轎車一推出,就屬于秦始皇吃花椒,赢麻了的級别——即使它要10萬塊,即使其内飾的塑膠感瞬間能讓人蚌埠住,但依舊有許多人趨之若鹜。畢竟在1980年代,靠譜的國産車可是比如今魔都大白菜還要珍貴,而且它隻要10萬塊!還要什麼桑塔納啊!

更重要的是,兩廂小夏利不僅彌補了私轎市場的空缺,更迅速成為全國大小計程車公司的心頭好。他們發現兩廂夏利再小也是轎車,而且價格便宜量又足,完全能填補桑塔納以下的巨大空檔,用更低廉的價格,吸引到更多的顧客。

很快,進入魔都計程車市場的兩廂小夏利,瞬間就讓魔都人的小布爾什維克小宇宙爆發了——蒼蠅再小也是塊肉,夏利再破也是轎車!而且小夏利的定價真是掐在了魔都人的腰眼裡:起步費9.6元,每公裡0.9元。兩頓肯德基家鄉雞套餐的價格,就能坐一趟真正的小轎車,為何不試試?

而且,魔都的夏利計程車也都是紅色的,這不就約等于坐了桑塔納了嘛。

當然啦,坐過夏利計程車的人都知道,其乘坐體驗的确和桑塔納一個天一個地,尤其在夏天。要知道,夏利車的空調一到夏天就是快遞掉進下水道,坑貨——畢竟它的三缸化油器隻有1.0L,最大功率52馬力,打得過126P而已,夏天一開空調隻能原地踏步。

但這個小缺憾一點也不妨礙魔都人對小夏利的喜愛。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大家不約而同地養成了隻挑夏利車攔的“好習慣”,即使在夏天。

而這一習慣直接讓第一批開夏利計程車的差頭爺叔賺翻了,不僅把之前A肝的損失統統補了回來,還有得找!其中還有不少人成為了魔都相親市場的香饽饽,受歡迎程度遠超捏着鐵飯碗的公務員……

額外扯一句,那年扒分最兇猛的魔都狠人大抵都在日本。甚至有不少已經賺麻好幾年的差頭爺叔在1988年相約辭職跑去東京留學——他們或許是想深入品嘗市場經濟的甜頭吧,又或許為了狠狠補償毛蚶帶來的魔幻時疫。

其實,魔都人自己也不太記得1988年是如何度過的。

絕大部分魔都人過了一個冷冷清清的年。隻記得除夕夜,有位老人出席了上海各界春節聯歡晚會,親吻了一位小演員的臉頰。

似乎,家家戶戶都在争相傳閱《鄧麗君·十億個掌聲》的錄像帶,青年紮堆在迪廳随着張國榮的《Monica》熱舞,小屁孩們天天等着電視機裡播放《恐龍特急克塞号》,人人都在認真練功……

毛蚶早已消失,A肝不再讓人恐慌,紅色的桑塔納和夏利計程車隻活在照片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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