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你可怕死呀?”
“不怕。”
“為什麼呀?”
“活着跟你在一起,死了跟你舅舅他們在一起,兩邊都是我的親人。”
這個假期,我重溫了一部上映于2010年的國産電影。
《我們天上見》,也是上面這段對白的出處。
這幾年的清明時節,到處都是回不去的老家,無法親自到場的祭奠。
于是我翻出這部老電影,又重看了一遍主人公小蘭和她外公的故事。
多多少少緩解了一些不可名狀的哀思,是以也想推薦給大家。
盡管它的片名,早就劇透了結尾是無可避免的悲傷,外公的生命終将消逝。
但,每一個螢幕前的“我”也終将學會告别。
告别生命中最愛你,也愛得最沉默無聲的那個老人。
01
《我們天上見》的導演,是著名演員蔣雯麗。
女主角小蘭,其實就是童年的她自己。
外公的扮演者是人藝著名話劇藝術家朱旭,這也是他的封鏡之作
不知道這算不算個冷知識。反正這部電影在12年前上映時,遇到了冷得不能再冷的市場反應。
當時也正值清明假期,吳宇森、姜文等業内大腕都紛紛為蔣雯麗處女作捧場宣傳。
但首個周末票房,僅有5000多元。
節奏緩慢,沒有激烈的沖突沖突,滿是個人回憶與情懷的文藝片,注定不吃香。
說實話,現在的年輕觀衆再去看它,可能也會有點難入戲。
那是已經遠去的70年代末。
10歲的小蘭,和快90歲的外公,在南方多雨潮濕的小城裡相依為命。
小蘭的父母遠在新疆多年,遲遲不得歸來和他們相聚。
我這代很多90後,都有過被祖輩帶大的經曆。或因為雙職工家庭更加普及,或因為父母離鄉務工。
片中有個略顯詭異的細節,但被很多觀衆譽為“極為真實”,“自己小時候也幹過”。
小蘭的鄰居姐姐突然遭遇意外去世了,第一次領會到生死殘酷的小蘭做了可怕的噩夢。
她半夜一身冷汗地驚醒,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蹑手蹑腳地挪到外公床頭。
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他的臉上探鼻息。
一切正常,她才如釋重負。
幼年不谙世事,但對那個最信賴的老人本能的依賴,和失去他的恐懼,都在這個小小的動作裡。
在更加艱難的年代裡,這祖孫倆是真的在字面意義上,隻有彼此可以依靠。
小蘭因為家庭背景問題,加上“不幸”姓蔣,在學校裡吃盡了苦頭。
大家都嘲笑她,捉弄她,甚至欺淩辱罵她。
外公是她身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大人,也是唯一的保護傘。
為了讓小蘭學點本事,将來好留在城鎮裡,外公把她拎到了體操隊。
托了熟人關系,好說歹說,才讓老師正眼看了小蘭一眼。
小蘭的條件根本不是練體操的料。上來壓腿10秒鐘,哭得比殺豬還慘。
在一邊目睹了全程的外公手足無措,趕緊擺了個猴臉逗小蘭笑。
下了課就拉着小蘭往外走,連連說不練了不練了,咱們再找别的學。
我是在這個瞬間突然覺得,這個生活在40多年前的老頭,和我這代人的外公,其實很像很像。
他們是傳統家庭的最長者,是一家之主,沉默少言,做比說多。
但對待家裡的小不點兒時,總還是無條件的遷就占了上風。
外公帶小蘭打針,小蘭又是一頓鬼哭狼嚎,外公趕緊哄“回家給你糖吃”;
醫生白了一眼:她牙都已經不好了,就是吃糖吃的。
小蘭在體操隊也受排擠,領不到正式隊員才有資格穿的體操服;
外公一通鬼才操作,愣是在泳衣上縫了兩條秋褲腿上去。
無傷大雅的小事上,他會本能地縱容你。
保護不受人欺負的大事上,他會想盡辦法庇護你。
不過也還是有不容觸碰的原則問題。
小蘭的外公有時也會打她。
觸犯到底線——扯謊騙人,就沒有任何餘地講。
“戒尺。”
外公一說出這兩個字,小蘭平時玩得再野,也會噙着淚花兒乖乖把戒尺捧過來。
一生正直、在抗日戰争時期都不肯自辱給日本人開火車的老人,對膝下唯一的孫輩最看重的,無非也就是要誠實、做個好人。
是以文章開頭那番令人心裡酸酸的對話,還有下文。
小蘭問,那人死了之後都去哪了?
外公說,好人在天上,壞人在地下。
什麼樣的人算好人?幫人做好事,不講瞎話,就是好人。
外公去世後,小蘭一個人扒在棺材邊上,偷偷坦白了自己撒過的兩個謊。
外公讓她給體操教練送哈密瓜,她怕人家嫌她拍馬屁,就自己吃了;
外公最愛的蘭花,是被她不小心弄死的。
“我就這兩件事瞞着你,怕你對我失望,就一直沒敢告訴你。”
現在說出來,也是怕自己做不成好人,将來不能和外公天上相見。
我的淚點是在這裡爆發的。
被老人庇護着長大的小孩其實什麼都明白。
越是被偏愛、被縱容,在真正重要的事上,越是不願讓他對自己失望。
但時間太殘酷了,他們好像總是沒有機會看到,那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孩真的長成了不賴的大人。
02
對“來不及”的懊惱,好像是所有成年人追憶去世的祖輩時,永遠無法繞開的心結。
相處的時間注定不會天長地久,留待後來咀嚼的空白時間又太多。
電影中最殘酷的,不是外公去世的結局。
而是眼看他慢慢衰老,生命力一點點從他身體中被抽走的無能為力。
起初,外公身體矍铄,操持着這兩口之家的一切事務,把小孫女照顧得無微不至。
為了讓她有條件練體操,甚至還親自打了個木頭杆子。
後來,外公腿腳不那麼利索,出門走路都得拄起了拐杖。
再後來,做飯也力不從心了。
再再後來,吃飯也不能自理,像小孩子一樣要被喂飯。
此時拿着戒尺“訓誡”的人,換成了小蘭。
大多數時候,老去的外公就這麼安靜地坐着,不說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為了尋找離家出走的小蘭能到處奔走一宿的老頭了。
蔣雯麗在這部電影的同名回憶錄裡這樣寫道:
“他扶持我長大,我陪他走完人生的路。
一個生命像小樹一樣長高,長壯實。一個生命卻像一棵老樹一樣,慢慢地倒下了。”
小樹是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是和老樹逆向而行的?
對小蘭來說,這個過程發生得太無情了。
她也不過才十二三歲,但随着外公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不得不完成了照顧與被照顧的關系轉換。
甚至沉穩得不像個孩子,做事井井有條,還變着法兒逗外公開心。
我本來還想,電影是不是把她刻畫得太堅強了,導演是不是對記憶裡的自己有所美化。
直到看到她夜晚背對着外公,咬着手不敢哭出聲來。
但對現在更多的人來說,因為時間的和空間的距離,很難一直沉浸在見證祖輩老去的狀态裡。
長大後,回家的次數變少了,每次見面的間隔變長了。
回家看到那個最熟悉的人,竟然會突然驚訝于他的陌生:
雖然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已經老了,可時間依然會讓他變得比“老”更“老”。
但人往往不會在一個時間節點突然醒悟,“我要好好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時間”。
更常見的是,在失去之後的回憶裡,所有一切都變成了對“當初為什麼沒能再多做一點什麼”的懊悔。
全片最讓我覺得難以釋懷的,其實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情節。
夏日的晚上,爺倆在小院裡乘涼。
外公翻出了他年輕時當火車司機的勳章,一個一個給小蘭講,當時給哪個大官開了火車,怎麼跟日本人鬥智鬥勇。
難得這麼多話。
但還沒講到結尾,小蘭就呼呼睡着了。
外公轉頭一看,也就收了話匣子,吹滅燈睡覺了。
電影後面沒再拍過,外公對自己的過去這樣有興緻,話這樣多的情節。
就像我們的生活裡,你也不知道在哪個不起眼的當口就錯過了。
那些沒說完的話,沒有被追問過的往事。
等日後想起來才遺憾,和他相處的所有回憶,疊滿了因為太過稀松平常而被放過的瞬間。
03
電影中,小蘭對外公的不舍、對死亡的了解,化成了一株蘭花。
外公是愛蘭花之人,家裡有一盆從小蘭出生那年就開始養的寶貝。
起初,它寄托着外公對小孫女的愛和期望。
後來,蘭花又寄托着祖孫倆希望小蘭的父母能早日從新疆回來的心願。
可惜被小蘭好心辦壞事,澆麥乳精澆死了
外公身體每況日下,大概就是和這個希望破滅同步開始的。
蘭花從此開始變成了小蘭心裡想要留住外公的願望。
她在家裡的牆壁上,一筆一筆畫滿了蘭花。
就像歐·亨利小說裡的主人公一樣,相信着假如蘭花永遠不凋謝,外公就永遠不會離開她。
把這樣一種細細密密的小孩心性拍成電影,注定不會大開大合,大喜大悲。
鏡頭外的每一個普通人如果問問自己,一時也很難回答清這個問題:
當我們難舍已故的祖輩時,究竟想念的是什麼。
同名書籍中,蔣雯麗寫過一段樸素卻極為動人的回憶。
很奇怪,外公在她腦海留下印象極深的、反複會想起的場景,也很是平常瑣碎。
不是什麼戲劇性的生離死别時刻。
是她有一次棉襖被弄上了泥印子,傷心得要命,在家一直哭一直哭。
哭完走出卧室,看到——
“陽光中,煙囪爐子旁,外公戴着老花眼鏡,托着我的棉襖,在爐火上烤,邊烤邊用小刷子一點一點地把泥刷掉。
人的記憶常常是由一幅幅的畫面組成的。外公已經離開我三十年後的今天,爐火邊那情景依然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
後來,那件棉襖我穿了很多年,前襟的下擺上,也一直有一塊刷不掉的泥印子。
外公去世後的很多個冬天,每當看到那個泥印子,我便淚水漣漣。”
蔣雯麗是在2004年決定籌拍這部電影的。她在書中後記寫道,自己那時處于一種迷失的狀态。
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工作,不停地旋轉,卻不知道這一切有什麼意義。
追憶外公、追憶童年,對她而言也是一個找尋精神家園的機會。
遠去的不止是與外公相處的點滴,更是當年那種清貧卻安樂,混亂中守得住一方小天地的日子。
讀到這我突然有點懂了,為什麼這部平淡的電影給人帶來的感覺不是乏味。
而是一種讓人昏昏沉沉的安全感。
它讓我想起的不止是也曾寵愛我的老人,更是一種最接近純粹的情感關系。
中國的親情裡,難免有權力關系的暗湧、回報與付出的計較、隐忍與犧牲……
隻有在祖孫之間,這些最有可能被忘記。
在小輩經年累月的回憶濾鏡中,這份感情甚至可以接近真空,是無論長多大都可以心安理得接受寵愛的烏托邦。
全片最大淚點:發現小蘭偷偷在哭,病榻上的爺爺又扮了猴臉逗她笑
無法忘懷離去的老人,是因為不願接受這種純粹終将會被時間和死亡帶走。
從此滿世界都是爾虞我詐,利益算計,老家的巷子口卻再也沒有一個無條件等着接納你、希望你隻是健康開心的人。
但沒關系,小蘭一定還是會時常想起,外公在她每次痛哭流涕時笨拙扮猴臉的樣子。
每個人心裡一定都有這樣的瞬間,不止一個,也永遠不會忘記。
這也許就是那株永遠不敗的蘭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