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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繼明|萬物之流和一個人的神話

還記得剛做中學老師的時候,帶學生參加運動會,看見自己的學生落後了,會難過,領先了,也會難過,當時不明白什麼原因,後來漸漸意識到,那其實是一種文學态度。我肯定是從勝者和敗者身上看到了同一樣東西:個人和這個世界之間的關系。一個人從小到大,從家庭到社會,從幼稚到成熟,不能不面對的一個基本問題,就是如何進入這個世界,如何适應叢林法則,在個人和世界之間建立一種什麼樣的關系。勝和敗,都是用一己之力換來的。進取和消極都是合理的結果。有時候,消極退縮,自取失敗,是更有人性含量的一種人生态度。從這個角度看,每個人都是孤獨而脆弱的。

後來接觸到英國作家勞倫斯的作品,看了他的部分名作,知道他的主要興趣在兩性關系。他認為文學的基本命題,就是男性和女性的關系。兩性關系當然還是一個人和世界的關系。一個人和自己的關系,一個人和自己之外的所有關系,說穿了,都是一個人和這個龐大世界之間的關系。是以,文學就是寫關系的。我清楚地記得,這樣一個樸素的文學理念,在閱讀勞倫斯之後得以形成,并漸漸變得根深蒂固。

《平安批》中的所有人物,都是在這種認識下創造出來的。主人公鄭夢梅出生在一個走向沒落的富裕家庭,他的曾祖父弟兄二人在海外一同發家,成為富豪,但在祖父那一代,出現了意外,祖父在馬六甲死于一次火災,從此一蹶不振。他的父親鄭阿女好茶、好客、好石,聰明絕頂卻遊手好閑。他的哥哥鄭複生在日本留學時,加入同盟會,回國後參加了反對清政府的革命黨,在刺殺鎮壓革命黨的禁衛軍頭目愛新覺羅·良弼的行動中犧牲。重振家聲的擔子壓在了鄭夢梅頭上。他還有一件必須要解決的事情,就是搞清楚祖父的真正死因。這便是我特别為鄭夢梅打造的“一個世界”。

于是,28歲那一年他下了南洋。

在下南洋的船上,他認識了陳光遠和喬治。他們在暹羅成為結拜弟兄。陳光遠是生活在暹羅的潮汕人,是潮汕遠近聞名的富商。喬治是英國人,劍橋大學人類學的博士生,他來中國潮汕進行人類學考察,在潮汕已經居住了十年,愛上一個當地姑娘阿桃,與其同居,生子育女。他父親與祖父一代都是“中國通”,祖父是英國駐廣州的首任領事,後又在福州、廈門擔任領事,大伯父曾是清廷官員,當過英、美、法三國組成的“稅務監督委員會”負責人,全程參與了《天津條約》的談判,實際上是雙面間諜。他留下了兩本日記,在喬治手上。二伯父曾在中國買賣鴉片,而且和鄭夢梅的祖父兄弟有過交集。他和鄭夢梅的關系隐含着另幾重關系,中國和英國和關系,東方和西方的關系。

鄭夢梅和喬治這一組關系,讓小說的空間變大了,時間也拉遠了。故事開始于1916年,但是以可以上溯到1841年,也是以可以觸及到世界近代史,尤其是和中國有關的那部分。喬治的回憶裡,有不少難得一見的“真貨”。這些内容主要來自潮海關的史料,是認識當時中西方關系的新角度。是以,有理由說,我由鄭夢梅和喬治兩個人的關系,順利過渡到中西方的關系,過渡到文化差異和文明認同的命題。

書中還有一個外國人——美國人董姑娘——也是基于同樣的考慮安排的。董姑娘是一個非常态的傳教士。她先是作為一個人,一個身為傳教士的普通人,在潮汕偏遠鄉村生活了十幾年,會講潮汕話。當她和一堆潮汕女人成為朋友後,她開始質疑自己的傳教士身份,她說她更願意做畫家、翻譯家、史學家。她把《依芸家的番批》翻譯到美國,我又請人回譯為中文(因篇幅所限,本刊轉載時删去了這一部分——編者注)。這部分是虛構的,但是,這個人的基本樣貌和思想來自她的三本書:《天朝一隅》《真光初臨》和《潮汕夜話》。三本書在潮汕有譯本。

人和人的關系,東西方的關系,國家和國家的關系,文明和文明的關系,我給《平安批》中的潮汕故事建立了這樣一個背景,就像建房子需要一塊不錯的地基,一個開闊的視野。它們不是房子本身,但它們可以讓房子熠熠生輝。

書中的正面故事主要是關于男人的,簡單說,這部書寫了一夥男人如何義無反顧地出門,又如何義無反顧地回來。去和回之間是茫茫大海。如果目的地是秘魯,要在海上漂六個月,兩次穿越赤道。這樣的去和這樣的回同樣悲怆,有着完全相等的人性滋味。任何方式的解讀都和事實相距甚遠。據我所知,沒有哪本書如此完整持久地描述過一群人的去和回。其中包含的社會學和詩學意味,至今令我灼痛不已。

仍然出于對“關系”的考慮,我也寫了一群不挪窩的女人。我用更動情的方式描述了這樣一群女人。男人們走得越遠,去得越久,家裡的女人就越是重要,越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存在。老姐、望枝、乃铿、黃白、鄭黃,這些女人是她們自己,各是各,活生生,但也有明顯的一緻性。她們比任何其它地方的女人更能容忍一夫多妻,更任勞任怨,更本分,更安靜。她們是沉默的大多數。她們的安靜是大有深意的。她們身上的這些品質流傳至今,今天仍然廣受贊譽。珠三角一帶的男人,最願意找的老婆是潮汕女人。可是當他們用習常口吻稱贊她們的美德時,有誰體會到了其中的荒謬感和悲劇性?

鄭夢梅喜歡走在路上,因為他家的男人都短命,很難活過50歲。有民間高人告誡他,隻有離開祖地才有可能躲過宿命。在他看來,暹羅也是祖地,是以,他喜歡在潮汕和暹羅之間搖擺,他喜歡永遠走在兩間之地的路上(其實是海上)。他最終活到了90歲,臨死前說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天呀,在世受罪啊!”

一個人生下來,被動墜入巨大繁複的關系網中,随着萬物之流緩緩移動。一個人死了,又終于重新成為自己,成為一個幹幹淨淨的單一的人。奧登說,有多少個體,就有多少神話。那麼,可以說,《平安批》是鄭夢梅的神話。

陳繼明

當代作家,中國作協會員。現任廣東省作協副主席、北京師範大學珠海分校藝術與傳播學院教授。出版長篇小說《七步鎮》《一人一個天堂》《堕落詩》,長篇随筆《陳莊的火與土》。著有電影劇本《小田進城》《北京和尚》,中篇小說《陳萬水名單》《灰漢》《聖地》,短篇小說《月光下的幾十個白瓶子》《蝴蝶》《骨頭》等。作品曾獲華國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中華文學選刊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小說選刊獎、十月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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