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雁傳媒報會甯第一号2022年第90期
· 母親的葬禮 ·
作者：王志
正月十五雪花打燈之際，您在經曆半生貧困、積勞成疾、病痛折磨和望斷家人，帶着對兒女的不舍，靜靜地走了。
當我趕到家中時，鄉親們給您的靈堂即将圍好。他們說，您今年是鲐背之年，德高望重，便給您圍了花靈。這是咱老家對您最高的褒獎呐。您頭南腳北平卧着，我揭開苫臉紙看到您睡得很安詳。您的女兒已經為您續了頭香，兒子也給您點了長明燈。當然，他們也沒有忘記獻給您的倒頭飯。靈堂裡擺放了我為您精心拍攝的遺像，跟生前一樣，照片上的您看上去還是那麼的慈祥。看着它，我似乎覺得您也看出了我剛剛從省城回來看您。不過，我還是感到特别的内疚和傷心，沒能趕在您臨終時守在您的身旁，盡管春節曾陪您幾天。我難過地啼不成聲，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的二姐與弟、妹，也與我一樣失聲痛哭。樸實厚道的鄉親們也陪着我們幾個哀子，為您守靈整整一宿無眠。
第二天下午，天空悄無聲息地飄起了雪花。落在朝陽處的雪很快便化作雨水，聞訊早來為您吊唁的親友們說，這是蒼天為您落淚啊！我和弟弟陪着羅先生為您踏勘墓地，他一下子就相中了地方。他情不自禁地說：主山榮秀、依山傍水、登高遠眺、明堂暢亮。真是個風水寶地啊。這也是我和弟弟多次為您踏訪之地—東坡窪乙山辛向、辛卯辛酉分金。按照習俗此地年前不空，正月和您的屬相恰好吉利。這可謂是地利呀。晚上八點，雪花一瓣大過一瓣，咱家的屋梁上、院落内和門灘外，莊前屋後的山坡上很快就被厚厚的積雪覆寫了。我們掃了一遍又一遍，落的比掃的還要急，始終都不能将裡出外進的雪掃個幹淨。鄰裡們說，這是老天爺不想讓您走啊！
祭奠那天，您曾經頭頂過的那片藍天顯得有點陰沉，您曾經勞作、生活過的土地更是一片茫茫。南北兩山的鄉親們，早早地幫我們搭建好了帳篷和擺布好了用餐設施。城裡居住的鄉鄰們擔心路滑，沒敢乘車，硬是靠着兩隻腳踏雪二十多裡山路及時趕來。遠鄉的親朋好友，甚至年逾花甲者，趕着雪飄，曆經百多公裡，也來到咱名不見經傳的小村為您送上一程。遵照您生前言傳身教的老少異糧，我們和管家商量将鯉魚換作鎖邊魚，免得鄉親們用餐時被魚刺卡住。廚師們更是一夜未休，忙乎着洗菜、下料、蒸煮，生怕做的飯菜不夠可口，怠慢了賓客。
娘主們擎舉“德澤昭垂”的挽幛，悲不自勝抵達時，我們已經為您迎來了三人一馬和錦簇花幡。鹿鶴相伴，挽聯低垂。您的靈堂莊嚴肅穆，和着悲鳴的鐘鼓，引得來者無限哀傷。
家祭在悲憫的《吊孝曲》中開場。哀音四起，使人心生悲傷，所有來賓無不為您凄怆動容。您的子孫、期服侄、功服侄都為您承了孝，長跪半院，聲淚俱下。您日思夜念、剛過周歲的曾孫子，也由其祖父替代為您上了一柱香、燒了一張紙、奠了一樽酒和敬了一杯茶。鄉親說，您老人家實在是勢重呐。秦腔苦音樂曲《幽怨》在高亢的闆胡演奏聲中響徹山谷，激起您的兒女對您濃濃的哀愁和深深的回憶。我受孝眷的委托，誦讀了為您悉心打磨的《祭母文》，細數了您的德、能、孝、賢、勤，以及您這一生所承受的痛苦與艱辛。但仍覺心有千言萬語，非文筆能夠表達；思母之痛，也非學識而能盡述。
祭奠結束後，我們參照曾經為您舉辦八十大壽的儀程，孝子們與家眷、娘主訪客先後照了相。我們以東坡作背景、腳踩着您曾經的揮汗之地，在積雪的映照下，心中泛起無限的惆怅。然而，照片中再也看不到您陪伴父親，位居中央。還有一件缺憾的事是，未能将陪您走到最後時日的小狗狗邀來合影。您走後，牠不思飲食、悶悶不樂、無精打采，隻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牠的悲傷。寫到這裡時，您離開我們已逾三七，但我仍究淆然淚下。
夜幕降臨，雪花再次徐徐降落。樂工單手輕觸唢呐，奏出悠揚的主題曲。該曲凄切婉轉，如同将斷未斷的遊絲一樣。它也将我們對您的思念再次點燃。在鄉鄰親友的見證下，我們為您舉辦了咱四鄰八鄉前未所聞的燭光悼念晚會。大家為您志哀，也為您祈福。祝您天堂無痛，一路走好。
是夜，娘主破靈。我們姊妹在幾個族弟的幫助下，開始為您成殓。這是您出殡之前，我們能夠親手為您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清棺、灑灰、鋪麻辮、墊棺木紙，等等，入殓、正身、正衣冠，兒鋪女蓋、還有娘舅的，就怕您受凍、遇寒。我們例行了所有程式，擔心做錯、做粗，直至守喪。
出殡之時，飛雪包圍了整個村子，銀裝素裹，大地像披上了白紗，晶瑩的雪花蓋滿了院子，也涵蓋了屋梁。我們的心情再次變得哀傷。有的鄉親連半碗發喪飯也沒吃下去。您的棺椁被擡至門灘，置于木凳時，雪花跌落的速度更是加快了腳步。房下們一邊收拾一邊說，這是天要您再留些時日呐！此時，我們哭聲雷動，與唢呐奏出的悲涼的《上路曲》交織在一起，真是肝腸寸斷。通往墓地的路上，鋪着一層沒腳的玉雪，加上蜿蜒的小路，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左一腳、右一腳，極易打滑。但是，鄉親們将您的棺椁穩穩地擡在肩上，小心翼翼，唯恐驚動您一下。
唢呐換調《安葬曲》，旋律一陣緊過一陣，悲恸之情一節也高過一節。真是令人嘔心抽腸。我們沿着墓地倒轉一周，再沿墓穴倒轉一圈，向下望去實乃至深。棺椁入土之時，臨近雨水節氣，天公悲憫，春霖雪花，一瀉而下。微風拂面，如慈母愛撫。仰望無垠，享盛世福址；唯綿薄之力，報效國家。少頃，天地渾然一色，悲發如雪。禮賓先生說，這是咱全村人給您戴孝了。弟弟親手為您蓋上銘旌，舅舅為您先行培土，鄉親們再為您封土成丘。
天地照應，慈母福蔭。百年一遇，乾坤三奇。壬寅年月日同天同地，吉年吉月吉日天地互生。國運恒昌，兆民福祥。吾輩子孫，偶遇天瑞，叩拜蒼穹。
二姐清理了您生前的衣物，整齊地擺放在了東廂房的坑頭上。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單的棉的、長的短的、織的縫的、手工定制的還是商場買來的，從頭到腳、或明或暗、或大或小，多達數十件。竟然未曾沾身，嶄新的商标也未被揭去。就連三十多年前，我們僑居他鄉時，為您裁縫的新款套服，也是宛若初見。憶慈顔心傷五内，撫遺物淚灑兩行。即使嫂嫂撫慰，我仍難禁泉湧之淚。按照約定，伴您走過晚年的拐杖已遺舅舅珍藏；您生前常用的鞋拔子，歸我儲存。我深知人生離不開提攜啊。
皎潔的月光下，我們一行六人去給您服三。雪映墳頭，鄉親們蓋在其上的花圈，如緊緊裹在您身上的棉被為您禦寒。兩位姑爺輕輕地為您的新家培了土，一點響聲也沒敢弄出來。
今天是清明節，也是您的盡七紙。您含辛茹苦，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和出入腹我。痛念至此，追思慈母，兒未盡孝，噬臍莫及。
疫情管控提級，現場祭祀蒙受不便。故謹以此文，寄托哀思。
慈母安息，您的兒女給您叩頭了。
二零二二年清明節
作者簡介
王志祿，蘭州大學第一醫院内科學教授、心内科主任醫師。行醫之餘，偶撰人文類短文。代表作有《讀書是一生的事》(甘肅日報發表，光明網文藝評論轉載)，《定西市第二人民醫院賦》(微信平台發表，并被該院永久收藏)。去年發表在本微信平台的文言版《清明感懷》，被書法創作者備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