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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蔡測海:下一場雪(選讀)

短篇小說|蔡測海:下一場雪(選讀)

Photo by Aaron Burden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學》2022年4月号

下一場雪(選讀)

蔡測海

遊戲從遊戲開始,故事從故事開始。我試圖尋找從未開始的事物,很難。人強不過開始。一塊石頭,也有開始,成為峭壁,成為高山。石頭的生長,會很緩慢,遊戲也是。

跳房子,是從贛開始的,她給我們帶來了這種遊戲。她的名字,是我遇到最難寫的一個字。一開始,我以為是兩橫一豎。她告訴我,章、久、工、貝,合起來就是。一個難寫的名字,變成一個聰明漂亮的女孩。

畫上九個格子,投擲沙包或扁平石頭到格子裡,人跟投擲物在那一格站定。沙包好控制,石頭不好控制,她就像沙包,我就像一塊卵石。我總會在格子裡搖晃。我沒有格子,是她慢慢把我變成格子。其實,擇緩處爬坡,找淺處過河,吃适量的鹽,吃煮熟的飯,那也是我的格子。因為沒經曆跳房子遊戲,我從不知道,我也是有格子的人。我有一件粗格子棉布衣服,母親紡一斤二兩紗,換一斤棉布,互不找錢。從土裡撿回棉花,母親在桐油燈下紡紗,把我紡成格子少年,竹制的紡車,吃棉花條,吐紗,長出紡錘。在變成格子少年之前,我先變成紡錘。國文課本裡有黃道婆的故事,母親沒有國文課本,她一邊紡紗,一邊講舅舅的那些事。舅舅十二歲,外公外婆染瘟疫死了,舅舅成了孤兒,投奔姐姐、姐夫,也就是我的父母。多了一張嘴吃飯,就要多一份勞力。舅舅十二歲,曆練太差,鋤草時總傷了黃豆苗和包谷苗。父親心痛莊稼,罵他。小男孩再沒回家,跑去當土匪。他本來是要當紅軍的,天黑,又下雨,跑到土匪窩去了。壓寨夫人留他當勤務兵,幫她背包袱。祝三部隊剿匪,迫擊炮彈把舅舅和包袱炸成碎片,壓寨夫人當場就哭了,她心痛那些碎片,綢緞衣服和金銀首飾的碎片,一塊碎玉卡在小男孩的骨頭裡,金戒指卡在小男孩的眼睛裡。她從碎片中撿出幾樣完好的。叫人把小男孩的碎片和衣服的碎片一起埋了。她說:等祝三部隊走了,要給小男孩立個碑。

母親說:你爹心狠。說完了接着紡紗。母親沒再給我講舅舅的那些事,她大概忘了。忘了一些事,紗就紡得勻稱。紗紡得勻稱,我就能穿好的格子衣。我穿了好的格子衣,在風中行走,我會是一個好的格子少年。

這一切,都和母親紡紗有關。

我穿上格子衣,就想和贛一起跳房子。地上的格子,總是由贛畫好。贛說:你穿那麼好看的格子衣,你來畫。我畫了九個格子,有半個籃球場大。每條線都很直,搭起來很周正。大格子,我投擲石頭不會失手。贛投擲沙包有點費力,優劣算是扯平了。格子的大小影響遊戲的勝負,并不改變遊戲規則。我倆輪換着畫格子,她畫的小,我畫的大。有時,我倆也交換投擲物,她叫我石頭,我叫她沙包,我們都是投擲物。遊戲套着遊戲,我們用石頭剪刀布競猜,決定先後。起跳,像投擲物一樣,在格子裡落定。

南方的地平線不太明确,遠處是山脊,河流隐沒處,若有若無的回聲和林子裡的鳥鳴。我想畫很大的格子,把風畫成遊戲。

遊戲就是友誼,和人一起成長。直到某一天,我和贛交換投擲物,作為紀念。那一年,我十七歲,她十六歲,奇數和偶數相加,得數是奇數。

贛來自江西,她的名字是一條大河的名字。在我的世界裡隻有兩條河,小河大河。她爸那江西口音,聽起來比寫個贛字還困難。我們叫江西人老表,贛爸就是表叔。表叔是鄉裡一般幹部。一般幹部是什麼幹部,什麼職責,我不知道。鄉長對表叔講,他當年也是一般幹部,做到鄉長,在一個地方幹了八年。八年,就是從國小一年級到高中的時間。表叔笑着說:八年我不會當上鄉長,但我一定會當上哪個小崽子的老丈人。八年,我用八年時間跳房子,學會蛙跳、貓跳、跳蚤跳,立定跳高兩尺半。我連跳十幾塊跳岩過河不濕鞋襪。鄉長用八年時間,和村民一起修了十裡長的懸崖穿山公路。八年,用棕繩拴在腰上,人挂在懸崖上,修路人叫他吊瓜。路修通了,村裡人還叫他吊瓜。他本名叫南正,時間一長,就變成吊瓜。猴子偷了棕繩,吊瓜一樣挂在懸崖上,崖上搭起人與猴和瓜棚,吊瓜找不見棕繩就罵猴:我是在修路,你裝什麼猴?

懸崖邊還有人喊:吊瓜,縣裡羅部長來了,快下來。

縣委組織部的羅部長告訴吊瓜:組織決定,你是鄉長了。吊瓜說:報告部長,縣裡多給我鋼釺、炸藥、大錘、棕繩,等路修通,我給你當個好鄉長。

鄉長後來對表叔說:那時我是一般幹部,也真想當個鄉長,當了鄉長,才知道我就是個吊瓜。

表叔剛來的時候,叫特派員,後來取消這個職務,他就是一般幹部,不過,大家還叫他特派員,他反正算個上司。我怕他,他一雙眼睛愛打量人,我生怕他打量出什麼。每次見他,我會低眉垂眼,一雙手在衣襟上不停地擦,人做過什麼,會在手上留下痕迹。我這雙手沒幹過壞事,當然,也沒幹什麼大事。最大的事是拿根木棒學孫悟空。我還搓過棕繩,隻能牽牛。吊瓜挂在懸崖上的棕繩,是父親搓的,結實。父親搓好一根棕繩,拴在自己腰上,一頭拴在樹上,吊下懸崖,這樣先試一次,然後交給吊瓜。雖然父親對他搓的棕繩很有信心,但還是要試一下棕繩牢不牢。隻有關切他人生命,才處處安全。父親罵了舅舅,舅舅當了土匪,被炮彈炸成碎片,父親會一生忏悔。我想,這是父親搓好每一根棕繩的原因。我會和父親一起沉默,因為我曾殺死過一條蛇。它很可能是無毒蛇,于人無害,但是,我哪會知道呢?

表叔那眼神,讓我心虛。

我患過麻疹,高燒,長許多疹子,很癢,不能抓撓,那樣會變麻子。我問母親,我會死嗎?母親說,不會,有觀音菩薩保佑。夢見向深淵墜落,圍繞着棉花一樣柔軟蜜一樣甜的東西,以為那就是死亡的樣子。病好了,脫了一層皮,蛇也會蛻皮,蛇蛻一層皮會長大一次。

表叔打量我,像是看見我的夢。和贛跳房子,她跳進一處深潭,我也跳下去。我不怎麼會遊泳,在夢裡會遊,踩着水像走平地。我把她抱上岸,她沒死。我把她放在鵝卵石上,讓太陽曬幹她的頭發和濕衣服。她問我,跳房子的格子怎麼漲水了?

表叔那眼神,是不是看見我的夢了?

表叔問我:多大了?

我說:特派員,明年十二歲。

表叔又問:今年,多少歲?

我說:今年十三歲。

他笑了:我隻聽說土地會減産,年紀也會減産?明年你該十四歲吧?要不,你今年十一歲才對。

表叔的話很智慧。人間的智慧他全有。他是光,我是黑暗。他是火,我是一夜的雪。遇見一個人,無論他年紀多大,讓我走近,如果他對我有期待,就是讓我消失,像一滴雨消失在河裡。從此随波逐流,又奔騰萬裡。了卻一滴雨的厄難,做一瀉千裡的打算。

我出生在農曆大年三十的午夜,往大處說,屬龍,往小處說,屬蛇,處壬辰癸巳的中間。毛澤東詩詞,“山舞銀蛇”,講的是我。“金鱗不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講的還是我。我講不好自己的年紀。我和那一夜的雪花一起飄落人間。雪落無聲,雪把聲音留在浮雲之上,把七彩顔色留在雲霞裡,無聲潔白,惹不得的世界,好好落一場雪。我降生也沒聲音,沒哭喊。俗說是夢生子,就是一生不會說話,隻會呼吸。因為呼吸,母親才會有母親的宣告,這孩子是活的。我用小手拍了拍母親,讓她驚喜,讓她放心,我是活的,生命比哭和說話重要。一條魚也沒聲音,不哭也不說話。一滴雨落在河裡,彼此問候,從來無聲。蛙能唱能哭能說話,鬧了池塘和水井,一哭破喉,一唱雲雨,當它遇上東海來的老烏龜,它都說了些什麼呢?

表叔問我多大年紀的時候,天開始下雪,我的年紀在十一歲和十二歲的連接配接處,我一直搞不清楚歲數。上學時報名,老師問我幾歲。我說不是五歲就是六歲,要不就是六歲七歲。老師就在我年齡一欄填上六歲。老師說:從現在開始,你六歲,以後一年長一歲。還怕什麼呢?多大年紀,在那記着呢。關于歲數和這“呢”字,老師沒少提醒:你寫一篇五十個字的作文,寫了三十幾個“呢”,句句有“呢”,你隻會寫這“呢”?我說,老師,那怎麼辦呢?幫我寫年齡的老師,後來一直是我的國文老師,教我們國文和作文練習。她從我一大堆“呢”字裡,找出幾個好句子來。去年開過的桃花,今年又回到樹上了呢。你們看看,有誰能寫出這樣的好句子?同學們就不敢再嘲笑我,我成了小有名氣的“呢”字号人物。大掃除,我在廢紙堆裡撿到一封信,信封一角是一支梅花,清芝同志收。她要走了那封信,信是她的。才知道老師有個名字,叫清芝。她問我:沒看信吧?她臉紅了一下,比平時更好看一些。她又說:你也看不懂。我也紅臉過,紅臉有時是撒謊,有時是秘密。我不會說,不會讓别人知道清芝老師的秘密。她臉紅好看,一定是個好秘密。國文課本裡會有一兩首古詩,“兩個黃鹂鳴翠柳”,贛問老師,兩隻鳥能說兩個鳥不?清芝老師要我說說,我說:我們家有幾個雞,幾個豬,一個狗。清芝老師說:你們看,那個味道你們慢慢懂,不過,你們寫作文,樹上有一隻鳥,不要寫一個鳥,這是國文課。國文課,三個字,一字一頓,她說的是重音。不經意的種植,有意願的春秋。

表叔是普通幹部,做一些普通的事。他是校外輔導員,體育健身運動委員會專幹,計劃生育抓得緊那會兒,他幫忙寫智語,那些智語很有民間性,後來成為民間笑話。他本來會講笑話。他有時也是農業技術員,有時又是獸醫。

他問我多大歲數時,在下雪。他打量我的身高,說體育可以增高,還可以增智。他是不是嫌我矮,說我低智?他一打量,我就靈魂出竅。他的打量像一條鞭子,我的靈魂像一群羊,一隻羊的碎片,滿地亂跑。羊群是羊的碎片。靈魂撒滿山崗。這一刻雪花飄飄,梅花開滿山崗。他問我多大年紀,再打量我的身高、四肢和頭腦,看我适合哪一樣體育運動。

在他的打量中,我倆完成了一次聚合,一次統一。我們一緻認為,跳房子也算一項體育運動。還有跳繩和蕩秋千。他的體育分兩類,一類是勞動的,撿牛糞、挖土、搬石頭;一類是遊戲的,跳房子、蕩秋千、遊泳、打球,還有國術。踢足球不行。能擺張桌子的地方,能收一升谷,一個足球場,能收幾十擔谷呢。山裡也沒地方安放一個足球場,籃球場也是小号的,從發球線可直接投籃,讓對手防不勝防。他後來去體育學校當校長,訓練出兩位舉重奧運冠軍。據說,搬石頭是他重要的訓練方法。

表叔的來曆很神秘,他怎樣從江西來到這裡?傳說他是半個博士,沒讀完博士,去賣豬肉。從省裡下到縣裡再下到鄉裡,一路飛流直下,當了一般幹部。女兒贛和他一起來到這裡。他在這裡找了個老婆,婦女主任,也是拿工資吃國家糧的,漂亮,會唱歌,比他小,比他女兒大。她叫王禮花。她唱麥浪滾滾閃金光,鳥不吱聲,河裡的魚會躍出水面。我被臭蟲跳蚤叮咬過的皮肉,就是她的歌聲治好的。王禮花教贛唱歌、拉二胡,被跳房子耽誤了,我真過意不去。别人對我跳房子早有閑話,跳房子跳不出大房子來,跳不出宮殿大廈,跳不出好吃好穿。贛說:有什麼呢?我爸媽從不怪我,隻要我喜歡。

跳房子的格子裡是我,教室的格子裡也是我。這許多格子,有的裝着限制和理想,有的裝着自由和快樂。我把這些留給未來。我以我不明不白的年紀發誓,我并未耽誤什麼。當某一天到來,也就是一個人未來的那一天,查尋年齡的十一歲或者十三歲,當時不曾錯過理想,那個年紀就是理想,年齡耽誤不了什麼。那個時候,那個年紀,我從國小考取國中,又原則上要求回原校讀國小。原則,原校,就此成為一生最深刻的兩個名詞。名詞,常常是多義性的。時間折疊,友善攜帶。我記起那次,表叔問我多大年紀,我說明年十二歲,今年十三歲,我要給我的回答打一百分。

表叔和我說話,應該挑下雪的日子,萬物朦胧,聲音就明白。透明的聲音穿透雪花,少年的影子在雪地上跳躍,一隻腳站立,影子是投擲物。一抹雪野,田埂土坎,埋伏的格子,是我的祖先,勞動者的遊戲,跳房子的痕迹。在這樣的下雪天,我能聽見祖先的笑聲。他們裸出前胸,褲腳管遮不住的腳杆,烤出火斑,人皮紅花,笑出搖晃的火苗。烤出肉香,祖先的皮肉和獵物的皮肉香混合成火塘的氣氛。

窮人面前一朵花,窮不過三代,那些謎語和諺語就是在下雪的時候烤出來的。燒酒也是烤出來的。父親給我一碗添蜜的熱酒,漫天燃燒,群山起舞,大地搖晃,我變成一朵雪花。

雪地上有鳥的爪印,我畫上一些格子,把鳥的爪印留在格子裡,給那些鳥留下一些記憶,它們像是剛跳過房子。

贛落在格子裡,尖叫。我想她是踩着了硬物,或者是一枚可怕的釘子。她叫我過去試一下,她踩着了一條魚。格子,快過來,一條大魚,它要跑掉了。我用右腳試了一下,又用左腳試了一下,沒有一條魚。雪水融化,淹了我的腳踝,淹了我的腰,漫過頭頂,我在水裡變成一條魚。雪地裡不會有一條魚,那是自己的影子。我說:贛,沒有一條魚,你踩着我了吧?踩着你的還是我的影子了吧?

她踩着了大地,一條大魚,大若鲲鵬。

積雪易化,新葉染綠南方,覆寫了我不舍的日子,一切忽然而至。清芝老師說:你們畢業了。我這個畢業班的班主任,是最後為你們送行的人,你們留下桌椅陪我,我不能再陪你們。能陪你們的,是各自的理想。她給我們的,是理想,還有那些漂亮而工整的粉筆字。漂亮工整,是她的錦繡圖,藏着她的理想,理想是一支筆,字寫得漂亮。

她把我叫到她的房間,有桂花的氣味。我熟悉這氣味,每次經過她的窗前,燈光從紙糊的格子窗照出來,有桂花香。她的房間是卧室兼辦公室。一張挂着蚊帳的床,花被子花枕頭。一張辦公桌,鋼筆毛筆鉛筆粉筆,還有點水筆和小蠟筆。一大堆學生作業本和國文課本,還有一個地球儀。一管竹笛用紅絲線挂在闆壁上,幾張電影劇照。一個洗臉架,搪瓷臉盆和搪瓷刷牙缸,熱水瓶和一副碗筷。這所有的物件,都沉浸在桂花的氣息中。

她送給我幾本新的練習本,把我的國文練習本和作文本留下。

我還留下了跳房子的格子,留下那條河,輕輕地說話和唱歌,晝夜,四季。

我記起借了她兩本書,《唐詩三百首》和《青春之歌》。我還給她。她接過去,又遞給我,說:你留着吧。除了跳房子,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兩本書。在《青春之歌》這本書裡,她畫了好多波浪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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