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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在夜色中行走——葉淺韻印象記 | 左左

素未謀面,卻已經是摯友,兩個女人的惺惺相惜,不需要太多的預設,更不需要太多的言語,懂得俨然是最高的禮遇。

第一次見她,是2018年在昆明長水機場,我去接她。

我說,不想她一個人回宣威,那是她的家,雲南曲靖的一個城市,我想去接她,再送她回宣威。她拒絕,她說太勞累了。我又說,這是我對一個作家的憐惜與敬重。她在電話裡,一聲歎息,說,好。在機場出口處,我一眼就認出了她,高挑的個子,長長的頭發,有着一雙明亮的眼睛,她不屬于嬌小柔媚的女子,而是屬于那種一見就是親人的女子。老遠,她就對我招手,我們互相認出了對方,一個擁抱就把彼此的憐惜在對方心裡支撐了起來。

此前,我們在微信、電話裡有過許多交流,但大多限于文學上的探讨。有一天,她的家裡發生了天翻地覆的事情,孔尚任說過的“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故事在她家裡發生了。她的家人因為幫人融資不慎,陷入債務危機,風霜嚴劍苦相逼。她一直忍着,終于有一天忍不住,在電話裡告訴我了,她一邊講,一邊哭。那些她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事情,像泰山壓頂,險些要了她的性命。無數次,在深夜,接到她的電話,她在北京哭,我在曲靖哭,從北京哭到曲靖,又從曲靖哭到了北京。都說勸人的時候,得黑着心去勸,昧着心去勸,那些足于摧毀别人世界的災難,隻有輪到自己身上才知有多痛苦。

沒有經曆過的人,看到的隻是一串數字。而我,多年前,也同樣被别人構陷背上了巨額債務,後來我賣房賣鋪去償還。那些苦難的歲月,生不如死,它把心戳得千瘡百孔。如今,聽到葉淺韻也這樣深陷其中,我,感同身受,心疼得不能自已。我真不願意别人再經曆這些,一邊要生活,一邊要還債務,面對金錢時人性的嘴臉,讓生活被壓得變形。在生活的重擊面前,我們都活得像個男人,迅速成為家庭的頂梁柱,為孩子撐起一片天空。還好她有文字相伴,讓她在無數次絕境中也能看見一絲絲光亮,照耀她在黑暗中奔襲。看着她的累、她的疼、她的無助,以及她的堅強、隐忍、勤奮,真想好好抱抱她,告訴她,兄弟,我在這裡呢。

生活從來不會因為一個人善良就饒過她,該來的一樣不會少。她回來後,等待她的是一片狼藉的日子。任憑葉淺韻是作家,現實也超出了她的想象。面對金錢,人性的惡意超出了邊界。她幾度崩潰,身心俱疲。曾經仗義疏财的她,曾經視金錢為塵土的她,被飛來的債務捆綁得窒息,她家人背着她做下的這些事,讓她身陷泥潭,不能自拔。曾經驕傲的她,被壓得頭都擡不起來。她恨自己愚蠢,為什麼不能覺察。可她有一個智慧的媽媽,她對她說我的兒呀,哪一個男人不背着女人做下多少事呢?隻有扛不住才輪到你頭上,老天賞賜你過什麼日子就把什麼日子過好吧,有媽在呢,隻恨媽媽老了無用了,不能跟你去苦錢來還債了。媽媽的話讓她淚流滿面,也讓她覺醒。

那些日子,生怕她出事,我每天都要打好幾個電話,隻要聽到她平平安安就些許欣慰。她隻要不接電話,我就會抓狂,生怕她絕了活着的念頭。她疼的時候,我或許暫時充當了她的止疼藥。可是,我真不能為她做什麼,因為我也要養孩子養家。曾給她轉過幾次錢,每一次都拒絕了,她說她不能給我增加任何負擔,陪伴已是最好的安慰。直到有一次,她大概覺得我們已經是親人了,她才肯接受一點,而且還顯得很難為情。錢,讓一個人的自尊受到極大的考驗。

生活總是一出一出的狗血劇,在我身上,在她身上,在無數人身上,以不同的劇情上演,全無邏輯。我們除了承受,忍受,别無選擇。葉淺韻總是跟我說,她要一剪子一剪子把這些苦難剪成素材,用文字縫補起來。等待有一天,我們可以笑着說起往事。她不相信,會一直苦難下去,她也不相信自己運氣那麼差。她對自己有一股子狠勁,越苦她越倔強,她約我,每天寫一篇短文,練筆。她說,文字是人生的出口,要是沒有文字,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堅持下去。後來,我沒有堅持下來,而她一直在堅持。在不能用電腦的地方,她用手機螢幕在火車上、候車廳、地鐵上,關上耳朵,向文字傳遞自己的心靈。文字之于她,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文學,而是一種救贖、一種釋放、一種依托、一種希望。

她曾對我說,也有許多人向她伸出了手,給予她溫暖和支援,這是她活下去的理由。她不能辜負媽媽,不能辜負人間的美意和善意。在生活中,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往往不知來自哪裡。是以,她格外珍惜這些在苦難中幫助過她的人,讓她看見了人性的光輝底色。都說能夠把文字寫好的人,都是經曆過非人的磨難的,她靠着這個出口撐着,沒有倒下。

遇見開心或是不開心的事情時,我們就給對方打電話。聊文學,聊生活,也聊一些毫無意義的口水話。從馬爾克斯到遲子建,從于堅到王單單,從魯院到她自己,從詩歌到散文,從小說到生活,我們天南地北的談論文學和生活。這更像是我們想知道對方還存在的一種确證,讓彼此在這涼薄的世界深情地活着。我希望我可以給她一些力量,讓她能從苦難的雲層中出來,成為白蓮花的另一種意向。她是一個優秀的作家,一個骨子裡滲透着文字的作家,文字是她的血液。她用文字驅逐暗夜,用文字撐起了自己的世界。

她在宣威建立了一個叫“宣威自有顔如玉”的平台,讓熱愛文學的宣威籍女作者在平台上發表文章,互相促進,共同交流和進步。最初,她堅持每一天給作者寫讀後語,足足堅持了54期,在宣威影響甚大,最後她又找來經費出版了一本宣威女作者的集子。極大地鼓舞了女作者們的創作熱情。隊伍由最初的二十幾個人至現在一百多個人,這個欄目俨然已成為宣威的一個文學品牌。她給大家灌輸,要做一個踏踏實實的寫作者,不攀比不媚俗,認認真真,寫真誠的、接地氣的文字。一個人向前跑不是本事,能帶領一群人向前跑才是本事,葉淺韻就是這樣的有本事的人。好多人因為自己的文字變成了書上的鉛字,從此走上了寫作的道路,并取得了優秀的成績,成為自己領域内的佼佼者。現在,她離開了宣威那個地方,但是宣威還有她的傳說,她不僅幫助宣威的文學,她還關注着那些在苦難中無助的人。她最是見不得人間苦難,恨不能生出千手來拯救世界。她有一個寫者的悲憫之心,她用她的良善用力地熱愛着這個世界,她也用她的堅韌關注着蒼生。她說文學之于她,是恩情、是回報。

葉淺韻的父親去世早,她又是家裡的老大,她很早就承擔了家庭的重任。隻想着日子能好過一點了,能幫助更多的人。可惜一隻黑天鵝飛過她的家門口,她的世界就坍塌了。好在,她有一個強大的媽媽,支撐着她迅速爬起來奔跑。我見過她媽媽,這個老人配得上所有贊揚母親的詞彙。在一場文學講座上,葉淺韻從宣威趕來參加,帶着媽媽。她攙着媽媽走進會場的瞬間,很多人熱淚盈眶,白發蒼蒼的媽媽成為了全場最矚目的聽衆,這不僅僅是文學的力量,還更是人間最溫暖的支援與陪伴。

那天,葉淺韻收到了一張罰款單,停車的時候車頭與車位箭頭不符,為此,我們在電話裡笑得花枝亂顫。她就是這種粗犷直接,且有童心、愛心的女人。記得有一次,她來我家,我拿牙刷給她,她看着包裝拆開,問我,這是新的牙刷麼?我白了她大眼,問她,雙支包裝,莫非要等你來一起拆開一起用?她哈哈大笑,我們在一起,像兩個少女,忘記了歲月,忘記了時光的印記。世俗沒有淹沒我們,我們還是那個青澀的少年,我們議論人生,也議論男人。我們羨慕着餘秀華的直白,也垂涎着雪小禅的陽春白雪,但我們最喜歡的還是我們自己,傻乎乎地笑,傻乎乎地哭,抹抹眼淚擡起頭我們還是那個強悍的女子。

去年,我的父親去世,葉淺韻趕到殡儀館陪我守靈。那一夜,我們在父親的遺體前哭,哭親人的不告而别,也哭我們自己。我們一張一張燒紙給爸爸,邊燒邊跟爸爸聊天。她跟爸爸說,多燒點錢給你用,你開心地去花錢,不要舍不得,我們多多燒給你,如果你用不完,你就拿這些錢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我被她說笑了,她見不得别人吃苦,她總是那種自己的屁股還被海風吹着,就會去幫助别人的人。多少次,被債主逼得吃不下睡不着,但是見到哪裡更需要幫助,她會把自己身上的錢趕緊掏出來給人家。因為那個時候,她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在苦難中掙紮的人,隻想着趕緊幫助别人度過眼前的難關。她記不住别人對她的惡意,她心裡總是惦記着别人的好。連她的媽媽都提醒她,不要有害人之心,但是對人一定要有點戒備之心。吃了那麼多虧,她依然記不住要怎麼樣防備别人,總是大大咧咧,像個傻妞。

在曲靖文壇,沒有人不知道葉淺韻的名字。因為她對曲靖的文學有很大的貢獻,她一直支援着曲靖的文學愛好者們,她鼓勵大家 ,與大家在群裡共同探讨文學,為曲靖的文學義務服務很多年。今年曲靖的文學年會,她一如既往地來跟大家一起慶祝。她跟大家分享她的寫作曆程,告訴大家她曾經遇到的投稿尴尬場景,告訴大家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要洩氣。在一群初學寫作的文學愛好者面前,她沒有任何顯擺,她被很多人追随并模仿。她從來不傲嬌,她說,任何時候,都要掂量清楚自己幾斤幾兩,自己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作家而已。在世界上那麼多優秀的作品和優秀的作家面前,她總在擔心她自己是在制造文字垃圾。我有理由相信,如此自省的作家,她的文字會越來越好的。從她目前出版的五本書來看,每一本都較從前一本有了大的提升。這一點,她倒也不謙虛,她說,她寫得最好的文章,一定是下一篇,至少目前的狀态一定是。但願她的妙筆能生出芳香的花朵,滿園芬芳,美麗人間。

葉淺韻是一個渾身發光的女人,盡管她自己在苦海裡掙紮,可是隻要有人邀請她去給大家鼓鼓勁,她都義不容辭。這幾年,她在各類學校、機關給大家講座,分享自己的人生感悟和寫作之路,不用任何掩飾與虛妄,真誠地跟大家交流。一些學生排隊來找他們心目中的“彩媽媽”的擁抱,更有一個小孩子在用“媽”組詞的時候,組了媽媽、姑媽、彩媽,吓得她趕緊去糾正,因為在教學中“彩媽”肯定是要把叉的。足見孩子們對她的喜愛,我老覺得她是幹錯行的人,她應該是當老師,引領更多的孩子。

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在職中給大家義務講《文學改變人生》,在場的很多學生激動得跑上台去擁抱她。有一個殘疾的同學流淚告訴她,很多次想放棄生命,放棄學習,但是都是靠文字支撐着,靠文字才能有今天上台的勇氣,今天終于見到了那麼鮮活的一個作家,很激動,以後會好好活着,努力讓自己變得優秀。葉淺韻深深擁抱着這個孩子,告訴這個孩子,有她在,任何時候,她都願意陪着她渡過一切苦難。那個學生拿着葉淺韻送她的書,給葉淺韻深深鞠了一躬。那是感謝,也是救贖,葉淺韻這樣幫助過很多人,不僅僅是學生,還有周圍的人。她點亮自己,照亮别人。她活成了一種信仰,在很多人心裡,她就是别人的動力與追求。

最近,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葉淺韻的新書《生生之門》,這是她的第五本散文。曆時五年寫成的這本書,凝聚了她的極大心血,是她個人,更是這個時代的血淚史。用她的話來說是,她終于有了一本枕棺之書了。曲靖的文友幾乎人手一冊,這本書得到了大家的高度評價與認可。别看她平常咋咋呼呼,其實她是一個心思缜密的人,在文字裡,她是将軍,也是軍師,指揮着萬千文字作戰,經過她的布局,文字在遼闊的世界裡顯得極其有深意。她的《生生之門》,寫出了全世界女人的痛與驕傲,經曆過生育的女人說,讀了她的文字,仿佛自己又生了一個孩子,肉都是疼的。沒有生育過的女人說,這簡直就是科普,上下三代人都看的書。葉淺韻的這本書,俨然剝開了女性的面紗,把赤裸裸的生育之疼展現出來。還有農村重男輕女的陋俗,人與人之間複雜的糾葛。透過金、木、水、火土幾個系列大散文,抵達的是她對故鄉的熱愛,她俯身大地,貼着土地去感受人間的煙火。濃濃的愛,對生命與生存的剖析,對人情與人性的探索,她的格局是寬廣的,她的視覺是博大的,她的心是慈悲的。葉淺韻的《生生之門》,是她的前半生,也是她養育很多年的孩子,更是她獻給這個世界的一份厚禮。

與她的似曾相識,後來我終于明白,是因為我們都經曆過那麼多苦難,但是我們沒有去埋怨命運,更沒有被生活壓垮,我們在不同的領域,都在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幫助别人,去感染别人熱愛這個世界,去相信人間美好。葉淺韻的新書上市我很開心,我在朋友圈裡發:閨蜜的新書。結果被葉淺韻诟病,她說我們不是閨蜜,我們是永遠的的兄弟。她對“閨蜜”兩個字有心理陰影,她一看見就覺得那是滿屏的炸彈,那是痛,是心上的一個窟窿。她曾寫過一篇文章《想把自己推倒》,我想,那一定是她在重建自己。

因為文學,她被調到了雲南省文聯工作。在那裡,她從頭開始,從零開啟。我相信,她會走上一條更高更遠的路。因為,她配得上更好的生活。因為她心裡有盞燈,她在夜色裡行走,已不需要别人為她壯膽打氣,她越來越自信,步履铿锵。我為她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