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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張巴金的名片……

我有一張巴金的名片……
我有一張巴金的名片……

本文作者珍藏的巴金的名片

我有一張巴老的名片,那不是巴老送給我的,也不是我向巴老要的,而是我在歡迎酒會上幫巴老發名片時“剩下”的,于是就給“截留”了。如今,那張白色的名片已然變黃,留下了歲月的痕迹。

1984年5月9日,巴老作為國際筆會第四十七屆大會的特邀嘉賓去往東京,巴老的女兒李小林、上海作家協會外聯室的徐钤和我,作為随行人員同機抵達。1982年,巴老不慎跌傷,卧床許久,後來兩腿一長一短,行動困難,日中文化交流協會會長、日本筆會會長井上靖和日中文化交流協會理事白土吾夫為此特地到機艙門口迎接。巴老坐在輪椅上,由白土吾夫推着,井上靖陪在一旁,我們拿着行李跟在後面。這時,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一群記者,手持“長槍短炮”對着巴老“咔嚓咔嚓”一通猛拍,閃光燈晃得人睜不開眼,走到貴賓室後才算安靜下來。

5月11日晚,日中文化交流協會在東京會館舉行盛大的歡迎酒會,日本文化界、藝術界、新聞界、政界、經濟界的精英名流,約六百多人出席。當巴老來到東京會館時,在大廳裡等候的魯迅先生的朋友、版畫家、東京内山書店創始人内山嘉吉及其子内山籬,劇作家木下順二,身着華美和服的女作家豐田正子,作家中野孝次、井出孫六,特意從大阪趕來的青年作家宮本輝夫婦等,紛紛走過來向巴老問好。而後巴老進入會場,井上靖、宮川寅雄、野間宏、水上勉、千田是也等著名作家、藝術家在門口列隊歡迎。巴老、周揚、宋之光(時任中國駐日本大使)等走上主席台,坐在屏風前。在井上靖緻歡迎詞,宮川寅雄緻祝酒詞後,司儀請巴老講話,巴老拄着手杖,慢慢走到話筒前,起初聲音很小,但越講聲音越洪亮。

我有一張巴金的名片……

巴金與井上靖夫婦及中方随行人員的合影

尊敬的井上靖先生、尊敬的宮川寅雄先生:

今天參加這個歡迎酒會,我很高興,使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剛剛從醫院裡出來不到兩個星期的病人。二十三年前,我參加了第一個中國作家代表團,到日本通路。那時候,中日兩國之間還沒有建立外交關系,但我卻感到日本的四面八方都伸出了友誼的手,使我滿載着日本人民的友情而歸。那次通路,我發現我們的友誼是建立在共同的信念基礎之上的,這個信念就是讓子孫萬代友好下去。

我們在困難的時候,互相信任,互相支援,互相幫助。今天,中日關系終于從羊腸小道走上了光明大道,開出了美麗的花朵。

對于發展中日兩國的友誼,兩國人民都做出了貢獻,在此,我對在座的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謝,你們是中國人民真誠的朋友。我為有這樣的朋友感到自豪,感到驕傲,感到身上有無窮的力量。在“文革”中,在寒冷的夜晚,想起你們,我心裡就感到溫暖。

“文革”結束後,我到日本通路,本來是想還友誼之債的。但我發現,友誼的債是還不清的,而且越還越多。當通路結束在長崎分手時,我看到日本朋友流下惜别的眼淚,那淚水像春雨,濕潤了我的心,我也含着淚上了飛機,但卻把自己的心留在朋友們中間。友誼像一根帶子,把我們的心緊緊連接配接在一起。

我認為,友誼,是人生最美好的感情。為了世世代代的友好,為了友誼而團結奮鬥,是人生最有意義的事情。我願意和朋友們一起,為友誼獻出一切。

謝謝大家。

在雷鳴般的掌聲中,女作家有吉佐和子走上講台,為巴老獻上一束百合花。井上靖陪在巴老身邊,身材高大的劇作家千田是也蹲着與巴老合影,畫家東山魁夷夫婦、旅日華裔作家陳舜臣夫婦、松山芭蕾舞團團長清水正夫與夫人松山樹子等依次向巴老問好。人們在巴老面前排成長隊,有的人想與巴老合影,有的人想要一張巴老的名片,有的人帶來巴老的書,想請巴老簽名……他們大都是巴老的“粉絲”,慕名而來,可又不會中文,不好意思開口,我代為轉達了他們的意願。巴老不僅滿足了他們的要求,還說:“作家是讀者養活的,是為讀者服務的,我感謝你們讀我的書。”巴老把心交給讀者的真誠,使他們熱淚盈眶。

歡迎酒會盛大而隆重,巴老一直是人流漩渦的中心,是人們競相追逐的目标。我看巴老被圍在人群中,寸步難行,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心裡很着急。訪日之前,上司再三叮囑,巴老剛出院,身體虛弱,日程不能排得太緊,必須保證有充足的休息時間。到日本之後,我看日方安排的日程基本上能保證巴老半天活動、半天休息,但在日程後面附了一張表,列着要求采訪巴老的電視台、新聞社、雜志社、出版社,總共有十幾家,這并未列入日程,意思是由巴老定奪。

我和小林、徐钤商量,覺得與老朋友的會談應當優先安排,新聞媒體可以不見。即便是這樣,每天也有兩三項日程,并不能保證巴老下午有時間休息。然而實際情況遠比日程表上安排的複雜,幾乎每天都要增加新項目,以5月17日為例:上午十點,松本清張、講談社來訪;中午,與中野孝次共進午餐;下午三點,時事通訊社采訪,與井上靖對談;下午四點三十分,清水正夫、豐田正子來訪;晚上七點,西園寺公一來訪。

這不能怪日本朋友,他們非常尊重巴老,每項日程都征求了巴老的意見,巴老總是點點頭說:“好,好,就這個樣子。”左一個“這個樣子”,右一個“這個樣子”,日程就膨脹得“不成樣子”。巴老視友情為生命,他曾說:“友情是我生命中的一盞明燈,離了它,我的生存就沒有光彩,我的生命就會枯萎。”再者,這是巴老第六次訪日,因為身體原因,很可能是最後一次訪日了;他的朋友多,想盡可能多見一些,這種心情完全可以了解。但對一個耄耋老人來說,不斷的采訪、會見、座談,日程過于繁重了,我們決定向他提點“意見”,由小林“出馬”。

巴老大概已經感覺到我們對他有意見,聽完小林的話,說:“好,好,就這個樣子。”我們以為他同意精簡日程了,但他接着說:“既然來了,就要多做工作,我是個愛國主義者,累一點不要緊。”我們一聽傻了眼,精心策劃的“意見”,被他否決了。

巴老的閱曆廣,見過大世面,外事經驗豐富。在歡迎酒會上,他的舉止言談端莊文雅,接人待物禮儀周全,即便是交換名片這樣的“小事”,他也鄭重其事,一絲不苟。本來巴老腿腳不便,起坐艱難,坐在椅子上交換名片完全可以,但他為了表示平等與尊重,一定要慢慢站起來,用雙手捏住名片的兩個角,将名片正面向着對方,送到對方手裡。我與徐钤站在巴老身後,手裡拿着巴老的名片,在他忙不過來時協助“收發”。

據史家考證,名片是中國人發明的,在西漢史籍中稱“谒”。《釋名·釋書契》載:“谒,詣告也。書其姓名于上以告所至詣者也。”東漢時又稱“名刺”,但在漢墓中發現的谒與名刺系木簡,上有執刺者的姓名、籍貫等資訊。至唐代,木簡名刺改為“名紙”,晚唐時叫“名狀”“名啟”,元代易名為“拜帖”,明清時稱“名帖”“片子”。順便說一句,日文中的名片,至今仍寫“名刺”二字,可見是從中國傳過去的。

這種交際用的卡片,曾在中國銷聲匿迹多年。記得1980年随巴老到日本通路時,名片尚不流行,全團十二個人,為了介紹友善,便在出發前匆忙用中文趕印了代表團名單,也可以叫集體名片;前九名是代表團的團員,後三名是從業人員。這本來沒有什麼不對,中日兩國都用漢字,但不懂漢語的日本人一看到“從業人員”這幾個漢字,極易引發不妙的聯想,因為日語中的“工作員”意為從事秘密工作、特殊工作的人員。代表團裡竟然有三個“特工”,而且明目張膽地表明身份,真是匪夷所思,咄咄怪事!幸好接待我們的事務局發現了這個問題,馬上幫助重印名單,把“從業人員”改為中日通用的“随員”。

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名片與西服興盛起來,甚至有泛濫成災的趨勢。西服與名片不同,是道地的舶來品,由法國貴族菲利普從漁民勞動的服飾中獲得靈感設計而成。數百年來,歐洲上流社會的男士對西服情有獨鐘,認為它是品位、格調、權威、财富的象征,是出席重要活動時的首選,是以西服和名片,也就成了大陸出訪人員的标配。但後來,西服似乎有重新變成勞動服的複古傾向,我就看到有人穿着西服扛着鋤頭下地幹活。名片在使用的過程中也出現了一些怪現象,有的甚至變了味,成為招搖過市、欺世盜名的工具。

我覺得巴老的名片過于簡單,甚至是簡陋了,不利于人們了解他,難以達到交流的目的。

巴老是著名作家、翻譯家、出版家,曆任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協上海分會主席、上海市文聯主席、上海市政協副主席,是第一、二、三、四、五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于1982年獲意大利但丁國際獎,于1983年獲法國榮譽軍團勳章,當時正在擔任全國政協副主席、中國作協主席……然而這些人人皆知的頭銜,名片上一個也沒有,上面印的是“中國筆會中心會長 巴金 中國 上海”這十四個字,背面是英文,還有一個中國筆會中心的會标。

我對徐钤說,論級别,巴老是副國級;論成就,巴老是大名家。頭銜那麼一堆,随便抽出一個,也比這個會長響亮,畢竟中國筆會中心成立沒有幾年,而且挂靠在中國作協,知者甚少。徐钤說:“這是巴老自己定的,也許巴老覺得以作家的身份參加國際筆會的活動更合适吧?”徐钤在巴老身邊工作多年,對巴老很了解,他的話,如醍醐灌頂,使我想起一些往事:比如井上靖說巴老是全世界的寶貴财富,巴老說自己不是什麼寶貴财富,隻是一個普通的又老又病的中國作家;比如美籍華裔作家聶華苓說巴老的手很偉大,寫出了《家》《春》《秋》,巴老說這隻是一般的手,是用來吃飯的;比如一年春天巴老來北京開會,我去看他時,談及一些有才華的而且創作處于井噴狀态的作家走上上司崗位後的境況,巴老說有人認為作家的地位低,想去當官,我不太贊成,我不認為作家的地位比當官的低,也不想當官。作家要寫作品,要為國家、為民族争光,要在文學上下功夫,要在藝術上不斷探索,這才是作家的正業……巴老選擇這個最新、最小、最不起眼的中國筆會中心會長為頭銜,也就不難了解了。

記得歡迎酒會結束後,一行人乘車回飯店,車裡靜悄悄的,沒人說話,大家都累了。根據以往參加酒會的經驗,此時應該讓心情舒緩一下,是以我開始“煽風點火”:“今天下午我們忙前忙後,水米沒沾牙,現在又累又餓。但是,我們之中,最累的是巴老,功勞最大的也是巴老。他的即席講話真誠、生動、精彩、感人,而且底氣十足,聲音洪亮,激情如火,說明巴老不老,身體恢複得很好,米壽在望,茶壽可期,可喜可賀。與此同時這也證明,我們對巴老的關心和照顧卓有成效。是以,我提議開個家庭式派對,為巴老慶功,也順便為我們自己評功擺好,嘉獎犒勞。本人滴酒不沾,但今天自告奮勇,不僅要陪巴老喝一杯,還要學習巴老,發表精彩的祝酒詞。”我的“忽悠”立竿見影,車内頓時活躍起來,徐钤說:“你不是有可口可樂依賴症嗎?怎麼改喝酒了?”巴老笑着說:“好,好,就這個樣子。今天小陳要喝酒,要發表祝酒詞啦。”

那天晚上,我們圍坐在巴老身邊,聊得很開心。巴老高興,也喝了一杯啤酒,面色微紅,顯得更加精神。我喝了幾口酒後頭昏眼花,把祝酒詞給忘了,但巴老的那張名片,我一直放在名片夾裡,帶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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