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作家新幹線·散文”魯世俊|一棵蘋果樹

“作家新幹線·散文”魯世俊|一棵蘋果樹

作家

幹線

一棵蘋果樹

“作家新幹線·散文”魯世俊|一棵蘋果樹

老古城是我可愛的故鄉。

故鄉有我難以忘懷的老宅。小的時候,我在老宅的院子裡,栽了一棵小小的蘋果樹。

那年我十一歲,父親沉疴不治,溘然長逝,抛下了我和母親,永遠地走了。從此我和媽媽相依為命,艱難地掙紮在困苦中。

初冬的一個傍晚,我從城關一高校(國小五、六年級)放學回到家,和往常一樣,進到院子裡先叫幾聲“媽媽”,平常總會聽到媽媽親親熱熱地答應聲,可是這次卻沒有聽到那熟悉的“哎”聲。我走見屋裡,不見媽媽,再到廚房,也不見媽媽,滿院找遍了,到處冷冷清清,不見媽媽的蹤影。我着急得有點想哭了,撒腳跑到門外找,鄰居家嬸嬸告訴我,媽媽去鳳凰台棉花地了。

我涰泣着抹着淚,向鳳凰台跑去。鳳凰台在我家西北邊,距離六七裡遠。我抄近路,從一高小東邊土坡爬上去,穿過生産隊打麥場,奔跑在土橋溝邊的路上。晚風一陣比一陣大,天氣冷了,土橋溝裡的玉米葉子沙沙響。我衣服單薄,但感覺不到一點點冷,反而渾身熱氣騰騰,汗水不住地從面頰流下來。天色開始暗了,路上不時踫到趕牲口背農具回家的人。我瘋狂地奔跑起來,不住地喘着粗氣,好象心都要跳出來了。

拐過一個彎,依稀可見鳳凰台梯田邊有一黑影。跑到跟前,果然是媽媽。她關切地說:“你來幹啥?就還有地上這些棉桃,摘完就回。”我趕快蹲下剝棉桃,給媽媽搭把手,不一會就摘完了。

媽媽拾掇拾掇,讓我背上棉花袋,她㧟着籃子開始傳回。正行走間,我被樹枝絆了一下,拾起來一看,是一棵小樹苗。媽媽說那是蘋果樹苗,犁地的人不小心犁斷了根,扔在了路旁。我一聽是蘋果樹苗,心裡便高興了許多,心想把這棵蘋果樹苗拿回家,栽到院子裡。

那個時候蘋果很少,能吃到一顆蘋果,簡直就是一種非常豪華的奢侈。小時候過年,我去姨父家拜年時吃過一次,那酸爽帶着脆甜,聞着撲鼻香,水水的脆脆的味道,一想起來就會滿嘴口水噴湧如泉。

我給媽媽說,要把蘋果樹苗栽到院子裡。媽媽說蘋果樹都成那樣了,怕是栽不活了。我仔細一看,可不是嘛,枝殘皮破,還有半邊根須,樹杆指頭粗細,沒了頂稍,隻剩下尺把高了。但是我不想扔掉它,堅持要帶回去,一定要栽活它。

回到家天已經黑了,月亮斜挂在天邊,院子裡半邊暗半邊亮。我趁着月光,在北房台階下揭開幾塊方磚,費了好大勁挖出樹坑,放進蘋果樹,埋土踩嚴實,澆了幾盆水。樹栽好了,累得我手生疼,但是我心中卻湧起一股自豪:我擁有了一棵蘋果樹,以後就可以吃到自己的蘋果了。

那天夜裡我睡得很香很甜,看見蘋果樹在春天裡生出來綠茸茸的嫩嫩的葉芽兒,芽芽和風兒一起長,長圓了,長高了,長大了,開花了,花兒豔豔的,繁繁的,結了一樹蘋果,圓圓紅紅大大,壓得樹枝兒吊在我手邊。我順手摘下一顆蘋果,邊吃邊笑,邊吃邊咂嘴。忽然耳邊傳來媽媽的呼喚聲,讓我起床去學校。

早上放學回到家,走進院子裡,看見蘋果樹,我想起了昨晚的夢。吃飯時我告訴媽媽,說我的夢正甜,你叫醒了我。媽媽笑着說:“白天想啥,晚上就做啥夢。你是想吃蘋果想瘋了。”媽媽頓了一下說:“你就是媽媽的小蘋果樹。”我一聽很高興,跳着大聲說:“我就是媽媽的蘋果樹。”媽媽吃着飯,朗朗地笑出了聲,我也哈哈大笑。滿院笑聲迴響,洋溢着母子的歡欣快樂。

我每天放學回到家,第一眼先看看蘋果樹。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看見老母雞領一群小雞在樹下刨土,一邊刨土一邊咕咕叫,小雞在四周叽叽叽,跑來跑去,啄着土粒。蘋果樹下的土被刨撒在四周。我趕走老母雞,把周圍的土掃進樹坑裡,并用幾塊磚給樹圍了個方框,再不怕老母雞把土刨出去了。

還有一天放學回來,看到蘋果樹歪了。我問媽媽原因,她說小豬娃從圈裡鑽出來,在樹下拱了一會。我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就找根棍子攆打小豬。一邊打還一邊質問,叫你拱我蘋果樹,看你還拱不拱?攆得小豬娃滿院逃蹿,一連串嚎叫,最後趕進圈我才解了氣。我把蘋果樹扶正,培好土澆了水,然後又到城牆上刹回來幾根野棗刺,捆在樹周圍,把蘋果樹保護起來。

第二年春天,我每天在蘋果樹跟前,細細緻緻看看,觀察一番,巴着它長出葉子來,可就是不見葉子出來。媽媽說可能死了,但我心有不甘,總覺得蘋果樹不會死,企盼着它長出葉子來。漸漸地我發現,尺把高的樹,皮綠了發亮了,光潔起來了,終于生出一個二個三個惹眼的小芽兒,蜷曲着包裹着,慢慢地舒展開來。葉子綠嫩綠嫩,泛着一層白色的茸毛。在我的眼裡,這是生命的複活,一個新的世界開始了,那裡有着無限的熱情和憧憬。

我欣喜地告訴媽媽:蘋果樹活啦!我拉着媽媽到蘋果樹前,指着小小的芽兒說:“你看,你看,蘋果樹的小葉子。”媽媽定晴一看,高興地說:“人常說冬天栽樹如做夢,春天栽樹生場病。雖然老話是這麼說,但主要還是我娃用心照護得好。蘋果樹不活都對不起我娃的一片苦心。”

一年後蘋果樹長了一尺高的新枝,隻比我低一頭了。一條嫩枝細細綠綠,綴滿了翠翠的葉片,生機盎然。

這年夏天,我高小畢業了,考取了垣曲一中。1961年正是三年自然災害困難時期,全縣初級中學縮小規制,垣曲一、二中各招兩個班。蒼天眷顧,我有幸得以到垣曲一中求學深造。

垣曲一中錄取通知書送到家,媽媽很高興。她對我說:“咱家沒錢,但是不管再苦再難,也要供你上學。隻有好好上學,才能有出息。”媽媽的話好似重錘擊鼓摧動了我的心,好似勁風揚起了我人生的船帆。

這個假期很長,80多天過去了,垣曲一中才開學了。我每天走途上學,學校距家不是很遠。沇嶺的同學要走五裡遠,我比他們要友善,要少受辛苦。每天幾個來回,吃住在家,我很少遲到,從不耽誤上學,這都應歸功于媽媽。她每頓都為我準備好飯,想方設法讓我吃飽。雖然那時食物匮乏,但是媽媽挖野菜,摘樹葉以菜代糧盡量讓我填飽肚子。在生産隊食堂吃飯,稀飯能照出人影,媽媽總要撈些稠的讓我吃。在母親的愛撫下,我總算讀完了國中。其中艱辛難以述說得盡,能堅持三年多虧了媽媽。我們班有好幾個同學,都因為家庭困難等原因,中途辍學了。

蘋果樹每天看着我去學校,迎着我回家,它哪裡知道我上學的那些故事。

冬天早晨去學校天還不亮,媽媽每天要操心叫醒我,不然我就會遲到。家裡沒有鐘表,媽媽叫我隻能估摸時辰。有一次月光照得家裡亮亮堂堂,媽媽以為天亮了,叫醒我去了學校。一路上孤身隻影,冷風凍得我不住打哆嗦。月光擺弄着我的身影,變幻着各式的姿态。我縮着脖子,拉緊衣領,快步疾走。到了學校大門虛掩,進入校門一片寂靜,我蹑手蹑腳走到教室,空無一人,就爬在火爐邊睡着了。烤火爐封住了,中間有一個小火孔,透出來的火苗大了,把我的帽子烤焦了。睡覺中我感覺頭頂熱呼呼的,忽然間醒來,摘下帽子一看,帽頂烤焦了,用手觸摸一下,布屑紛紛落地,窟窿處幾片焦黃的布簾閃動着。

有一次晚自習交作業晚了,從學校門口大坡下來,四周一片漆黑,空曠無一人,走到坡下叉路口,遇到兩隻狗對着一頭狼汪汪狂叫,我吓得不敢再走,猶豫着不知該怎麼辦,幾分鐘後一個大人正好路過,隻見他從地上一摸,拾起一塊磚頭,猛然間用力向狼砸去,狼這才順着西邊小路落荒而逃。

媽媽供我上學,我也很想上學,但有些時候,我卻又想退學。那是因為有時放學,媽媽在田間幹活,我趕到地裡,看到媽媽辛辛苦苦勞動,我心裡面難受。她是小腳,行走艱難,身子骨經常疼。給我做飯,還要到生産隊幹活,太累了,太苦了,我想退了學幫她幹活,減輕她負擔。每當我把這想法告訴她,她總會說,沒出息,你就不會想遠點,好好學習,将來有出息了,媽媽才有靠頭。你是媽媽的蘋果樹,你忘了媽可記着哩。每當聽了媽媽的這些話,我心中就增添了上學的信心,更加用心學習。

三年國中學習生活好不容易,終于畢業了。中考結束後,正是秋谷出來時,媽媽在地裡間谷苗。我也到地裡幫媽媽間谷苗,一天三晌很是辛苦。我這時不想再升學,也不去學校報志願。家裡缺吃少穿,我不想再連累媽媽,再苦媽媽。

班主任常老師叫我去學校,他說上師範國家照顧,不化多少錢,讓我報了運城師範學校。

三年國中我在家裡吃飯,省下了夥食費,但書費、學費、學習用具總還是要不少錢。可是媽媽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念叨過半句沒錢的話。她怎樣為我上學籌錢,我心裡清楚:我花的每一分錢都是媽媽的辛苦錢、血汗錢。她給别人紡棉花、納鞋底掙點手工費;喂幾隻母雞卻很少吃雞蛋,攢夠十顆就拿去賣了。媽媽平時手攥得緊緊的,不随便買吃的和添衣服。我心裡知道,媽媽的錢來得很不容易,來得非常辛苦,我從不浪費一張紙,作業本正面用了反面再用。鋼筆找用壞了的零件拼湊起來再用。星期天我還去揀牙膏皮,拾骨頭,碎鐵等賣點錢交給媽媽。

運城師範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來了,媽媽欣喜地告訴親戚,告訴鄰裡。他們對媽媽說,你快熬出來了,孩子上三年師範,你就不再受苦受累了,就該幸福了。

媽媽知道上師範國家管,但是孩子出遠門,總還少不了要帶錢。媽媽張羅着忙碌着給我準備錢,做去學校穿的衣服。

上師範前轉戶口,通知到糧站繳口糧。我記的我和媽媽背了50斤小麥、30斤玉米到古城糧站,得了9元。去學校時媽媽又給了3元,我就懷揣着12元告别了母親,告别了蘋果樹,踏上了去運城的路程。

乘汽車到縣城,轉火車去運城,眼前一會兒是農田,一會兒是嶺坡高山,一會兒是溝渠流水,眼簾變幻着不同的鏡頭。我的腦子也如萬花筒一樣,浮現出媽媽的身影、老宅老屋、蘋果樹細枝嫩葉、小時夥伴、同學的面孔……忽然間我想到運城,想到師範學校,無論怎麼想,也想象不出個樣子來。

愰忽間,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隻小小的鳥兒,颉颃在廣闊的天空,費力地舞動着翅膀,在空中、在田間、在樹叢、在山嶺……

到了運城,世界寬廣了;上了運師,好象長大了。一切都那麼新鮮,到處都那麼引人。進閱覽室,學美術彈風琴,參觀關帝廟,下農村勞動,去槐樹凹憶苦思甜,到勞工俱樂部看下象棋,觀籃球賽,參加科技活動小組……,豐富的學生生活如同早晨的朝霞,絢麗多彩,生動有趣。

學校的夥食要比家裡好,但是對于正在長身體的小夥來說,總感覺吃不飽。距家近的、家庭條件好的同學,來校時帶點幹馍片、炒面什麼的,飯後到宿舍吃點馍片,或者到鍋爐房沖一碗炒面。這些我連想都不敢想。母親年邁,家裡困難,饑餓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忍一忍就過去了。星期天和同學們逛街,别人下飯館,我總要趕回學校吃大竈,連街上賣五分錢一碗的白皮面,我都沒有去吃過。不過當時大部分同學家裡都拮據,很少有人亂花錢的。

不管怎樣,我還是長高了,壯實了,力氣大了,成了個子高高的大小夥。剛到學校時排座位,我在第一棑邊上,一年後便排到了最後一棑。我常常會想,蘋果樹是不是也長高了,葉繁枝茂,綠蔭蔽地。

第一學期放寒假了,我好想好想回家,看看媽媽,看看蘋果樹。可是坐車要用錢,三五元我也沒有。正好學校需要人假期護校,而且還補貼錢,于是我便報名留校了。我給媽媽寫了封信,給媽媽說我在學校很好,以解媽媽牽挂之心和我煎熬的思母之苦。

第二學期,我和幾個同學打聽到,去打工一天可掙幾元錢,于是我們便趁星期天,冬天到鹽池拉土方,夏天去鹽池鏟鹽,到磚瓦廠搬磚瓦,掙點錢除了平時花銷,還可以攢點錢。這些經曆,讓我懂得了一個道理:青年人隻要不怕苦不怕累,隻要肯幹,就會走出困境。

到了暑假,我平時積攢下幾塊錢,終于回家了。一路上火車轟隆轟隆奔馳,兩邊景物一閃而過,我的思緒也一路馳騁,奔回家中,想着媽媽的樣子,想着蘋果樹的樣子。

到家了,好興奮,好高興,一切都那麼親切。走進小院,一眼便看見了蘋果樹,它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葳蕤,也沒有玉樹臨風般的豪華。樹葉碎碎小小,綠色中泛點黃,樹身細細,彎曲着向南斜,皮質泛着黑黃色。沒有一朵花,也沒有一個果子,極不顯眼,也不引人,但在我眼中卻美好無瑕,如亭亭玉立的公主。

我一連聲地高喊着“媽媽”。媽媽扭動小腳從屋裡急匆匆出來,拉住我的手,仔仔細細端詳兒子。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她滿臉欣喜,每條皺紋裡都是笑,眼角更象開了一朵花,口中喃喃:“喲,長這麼高了,身子骨壯實了,也胖了,臉也白了。”媽媽拉我到屋裡,把平日裡給我積攢的好吃的全翻倒出來:姐姐家的核桃、舅舅家的杮圪塔、表哥家的紅棗等等一小堆,并且一連串說着“快吃、快吃”。

我拿起一顆棗子塞進口中,瞧着母親的樣子:精神還好,隻是額頭皺紋多了,頭發稀疏了,雙手粗糙,自己染色的青藍粗布衣服也破舊褪色。

第二年春季開學,五月“文革”便開始了,貼大字報,批鬥走資派,學校停課,學生走向街頭,進入社會,接着全國紅衛兵“大串聯”,赴京接受毛主席“大檢閱”。我校同學也一批一批赴京,國慶節後我們這一批出發,走時學校給我們發了十元生活費。紅衛兵路途坐車不花錢,到北京吃飯住宿在學校接待站也不花錢。北京街上小吃花樣繁多,各種水果令人嘴饞,吸引得我不停駐足,然而大飽眼福,我卻舍不得花掉一分錢。參加毛主席檢閱後,第三天準備離京傳回,我到王府井大街給媽媽買禮物,轉來轉去,思來想去,不知該給媽媽買什麼好。到百貨大樓看到有小腳婦女雨膠鞋,聯想到家鄉土路雨天泥濘,媽媽出行不便,就買了雙雨膠鞋;又想到媽媽常說身子骨疼、關節痛,到藥鋪看到虎骨酒可以治療,便買了一瓶;接下來想給媽媽買點好吃的,想到她牙齒脫落,咬不動硬的,于是便買了酥酥軟軟的點心。

離京回到家,媽媽滿臉驚喜,大喜過望,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我會在這個時候回來。我告訴她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檢閱的情況,然後從挎包裡拿出虎骨酒,告訴她可以治療身子骨疼,媽媽拿着虎骨酒在手中轉着看着,說這好、這好;我又掏出雨膠鞋,媽媽拿起雨鞋,高興地說這雨鞋油光锃亮,都能照出影子,以後下雨也不怕了,咱們這裡穿這鞋的人可不多呀。我又拿出糕點,把一塊送到媽媽嘴裡。媽媽抿抿嘴笑着說“好吃、真好吃,不咬就化了”。媽媽吃着笑着,眼睛眯成了一道縫,滿臉笑容和着皺紋波動,就象一池水泛起朵朵漣漪。

媽媽從桌子上一個黑瓷罐裡拿出兩顆蘋果,果皮已顯得有點皺巴,說這是媽媽給你攢的,是你最愛吃的,快吃吧。我問是咱家蘋果樹結的嗎,她說蘋果樹才幾年,桃三杏四梨五年挂果,蘋果樹可能也得五六年才能挂果吧。

我到院子裡看蘋果樹,隻見細弱的樹杆伸出幾條小枝,疏枝在寒風中瑟瑟索索地抖動着,但卻透出一股不屈的抗争之氣。

返校那一天,媽媽趕早起來了,在小煤爐上攤軟煎。煎餅加雞蛋,黃嫩酥軟,蔥香撲鼻。這是我最愛吃的。鍋裡熱氣騰騰,傳出“嗞嗞”聲。媽媽忙碌着攤煎餅,我大口小口吃個不停,一口氣就吃了三張,頓時感覺到身上熱呼呼的。剩下三張我給媽媽留兩張,自己帶一張。媽媽推脫再三就是不留,說窮家富路,路上吃,别餓着了。她硬把煎餅全塞到我的挎包裡。媽媽心裡隻有兒子,隻怕餓着兒子,自己卻舍不得吃一口。臨行時媽媽送我到大門口,身體依在門框上,深情地看着我離開。一步步走遠了,我不時地轉身向媽媽招手,喊叫讓她回去。可她還是倚在門框上望着我。一下子我淚水湧出來了,淚眼中媽媽身體模糊了,忽然間,她矮小的身體偉岸高大,倚在門框上的身體猶如一尊雕像,成了一幅黑白版畫。我一次又一次回望,隻見媽媽走到路中間,步履蹒跚地跟着我,看着我。我消失在路的盡頭,看不見媽媽了。寒風凜冽,心頭振顫:遊子牽母心,母盼兒子歸;兒在母心頭,何時才能回?

垣曲小火車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艱難地前行,秃山冰樹在眼前晃動着,我眼裡再次顯現出媽媽遠望的身影,她那眼神裡充滿希望和關切的感情,讓我傷懷。我盼着早早畢業,回來陪伴媽媽,照顧媽媽。

“文革”,“複課鬧革命”,畢業推遲了。1968年5月我們畢業了,到教育局報到,我被配置設定到河堤學校。

回到家,看到心中的蘋果樹。小小的樹冠葉綠如水,開出了米黃色的小花朵,蜜蜂不時地飛來,在嗡嗡聲中萦繞着蘋果樹飛旋。蘋果樹沒有多少飄逸妩媚,但是娴靜沉穩,在努力地生長着,做着自己。

我畢業回來,媽媽自有無限歡喜,那全寫在她臉上的皺紋中。她又開始忙碌了,給我準備穿戴,翻洗被褥,上新鞋。我心想,什麼時候才能不讓母親操心操勞呢!

第三天,我背上鋪蓋卷,步行二十裡,到了河堤國小,從此開始了自己的教學生涯。

學校距家遠,一人包一個四年級班,幾十個學生,一節課又一節課連續上,批改國文又批改算朮,工作繁忙緊張,兩三周回一次家。每次回家全憑11号汽車,行走兩三個小時。回到家有忙不完的活,第二天就要匆匆忙忙返校。日子就是這樣過,家裡忙不完趕快回學校,學校忙不完又回家。蘋果樹看我匆匆忙忙回到家,我又告别蘋果樹匆匆離去。媽媽好不容易看我回來,僅一天我又急匆匆地走了。歲月在繁忙中度過,繁忙中歲月過得很快。年複一年,年年相似。忙碌是全家人生活的主旋律。我忙碌教學工作,媽媽忙碌瑣碎的家務,妻子忙碌照料孩子,參加生産隊勞動。我一個月29.5元工資,一家六口人生活艱難。蘋果樹一天天長高了,我也無心看它開花結果。時光把媽媽變老了,她頭發更稀疏花白,皺紋布滿臉龐,耳朵背了,行走慢了,身體佝偻了。

匆匆忙忙,艱辛勞累,夜似繼日,操勞工作和家庭。人生路上急奔走,時光如黃河之水滾滾逝去,十三年瞬間而過,我被調到縣直國中,不久也把家安到了縣城。

我把媽媽接到縣城,想讓她享享清福,可她住不慣,住十多天就想回家。一家人挽留她,她說閑住在這裡,跟人不熟,還是回到家裡舒坦。

我在工作之餘,抽空回家看望母親。一個星期天我回家看媽媽,一到家她就忙活在廚房裡,和面做餡,扞面皮揑餃子。忙活一中午飯好了。我端了一碗餃子坐在蘋果樹下吃飯。蘋果樹蔭遮住了太陽,陽光從樹葉縫隙中灑滿一地碎金。媽媽坐在我對邊,看着我津津有味地吃餃子。我吃了一個又一個,一連吃了兩碗。媽媽看我吃得很香,滿臉的滿足和愉悅。我每次回家,媽媽總要給我做好吃的。每每這時,我心中便生出無限感慨:現在條件好了,媽媽卻更老了。她已到耄耋之年,而我也已是不惑之年,可我還在享受着媽媽給予的愛撫。我是媽媽的蘋果樹,可是我給了媽媽什麼呢?我眼睛濕了,含滿了淚水,蘋果樹在眼前變幻,滿院都是翠綠,滿院都是碎金,滿院都是媽媽的身影。綠色輝映着媽媽的身影,碎金環繞媽媽的身影,翠翠靚靓,光羽瑩瑩。

媽媽八十五歲那年跌倒了,腿骨受了傷,好了以後行動遲緩不便,出入門都要扶着門框。

正月十五元宵節後要開學,趁開學前有空,我回家接媽媽來縣城。

回到家,我見媽媽面色不好,詢問她原因。她說這兩天肚腸不好。我到古城二院請了一位醫生為她診治。醫生為她量體溫、血壓、心跳、把脈。醫生說她老人家沒有什麼大礙,體溫、血壓、心跳都正常,腸胃不适給開了點藥。我給媽媽服了藥,第二天使有了好轉。

正月十六晚飯後,媽媽坐在土坑上,棉被蓋住下半身。我坐在坑沿上,陪伴着媽媽。她說倉堎上有唱戲、有耍龍,讓我去看,不要陪着她。我說每年都是這些,沒啥好看的。媽媽見我坐在旁邊,便給我講起她小時候,媽媽如何關愛,哥哥們如何逗她;又說到她嫁過來時這個家怎麼樣,饑荒年吃樹皮野菜;又說到日本鬼子占領縣城,房子被燒,一家人出外逃荒,我父親被抓到日本軍營做苦力,在擔回來的泔水裡撈吃的,元凱哥餓了,跑出去被人騙走賣到西迷(古時垣曲人稱運城一帶為西迷),等等。她說着,我不時和她搭着話,走進了她的人生,深刻了解到這一代人的艱辛不易,體會到我們在新中國的幸福。

我對媽媽說,現在好了,孩子們都想讓你去縣城。媽媽答應跟我一起去縣城住一段時間。

夜深人靜了,小小的烤火爐散發着微微的熱氣,小屋裡寒氣逼人。媽媽說她累了,天冷了,想睡覺。我照護她睡下,也拉開被子睡在媽媽腳頭,為她老人家暖腳。多少年了,沒有和媽媽這樣睡了。我眼睛閉上,卻難以入睡,想起小時候和媽媽在一起的多少歡樂,心頭甜甜蜜蜜地進了夢鄉。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很甜。天剛亮時,我打了一個激靈,突然醒來。我随口叫了一聲“媽媽”。沒有應聲。平常這個時間她是早就醒了。我穿好衣服,走到媽媽跟前,感覺有點異常,急忙大喊“媽、媽、媽”,仍然不見動靜,我急忙叫來大哥、二哥,家人們聽到也都來了,大家都呼叫連聲,可仍然沒有一點回音。媽媽一聲不響,離我們而去了,永遠地走了,走了。我胸口氣都出不來了,跪在地上淚如泉湧,痛苦得哭不出聲,隻有哽咽、流淚。

媽媽啊,您走了,為什麼一點資訊都沒有,連一句呻吟都沒有,您是怕兒子焦心受累嗎?您可是答應兒子,要去縣城住得啊!

鄰裡很多人知道了媽媽去世,紛紛前來吊唁,安慰我說,你媽是個恩善人、好人,她修到了,什麼罪都沒受,走得好,走得安安然然。

追悼會上我追憶了母親的一生,哽咽着泣不成聲,斷斷續續說着:母親為這個家操勞了一生,我的一切都是母親給予的,她老人家為我們躹躬盡瘁……,母親安息吧,一路走好。

殡葬喪事完了,我站在院子裡。蘋果樹下堆積着一些雜物,房坡上幾隻麻雀縮着頭,不時傳出幾聲哀鳴。蘋果樹老皮幹燥裂縫,幾個疤痕隆起,顯得異常痛苦,樹枝在蕭條的冬末顫顫抖抖。

我到媽媽住的小屋裡站了一會,看着媽媽蓋過的被子、零零碎碎的用具,那麼破舊,簡陋,不由得淚水遮眼,漱漱灑落。我告别媽媽的小屋,告别蘋果樹,告别老宅,空落落地傳回縣城。

如今古城已是汪汪水域,水庫定格了過去。媽媽的墓地沒入在水底,蘋果樹也永駐水中。我還有什麼呢?隻有綿綿的鄉愁,無盡的思念,永遠地纏繞在心頭。

清明時節,掃墓去古城。我站在鳳凰台,面向東方,對面山峁上一棵柏樹,象一隻鳴叫的大公雞,圪立在山頭,正對的西邊是父毌的墓瑩。湖水澹澹,遠方生煙;群山巍巍,蒼峨向天;波光閃閃,日耀水中;高樹綠綠,倒影綽約;心意惆怅,思念雙親。

古城國家濕地公園美景如畫,台階層層梯,路轉花草繞,垣渑高速橫跨南北,水上遊船蕩漾戈弋,萬畝荷花盡染翠綠,遊人結伴踏歌漫行。一片生機,欣欣向榮,氣象萬千,大美古城。

生活的記憶如水,有時平靜,有時泛濫。平靜時心怡如醇,泛濫時象湖水遠去的無盡波浪,粼粼閃爍。

難忘的古城,難忘的老宅,難忘的蘋果樹,難忘的父母恩情。

“作家新幹線·散文”魯世俊|一棵蘋果樹

(本文圖檔來自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系予以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