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後一個請求,抱一下。”
鏡頭裡,鬓發斑白的父親向酷似兒子的青年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眶裡打轉的淚再也沒能繃住。
曾經的霸道在兒子離去後瞬間崩塌,父親開始變得柔軟,變得不再那麼理性,不再那麼自以為是,即便明知進了騙局,依然甘之如饴——他在這個年輕人身上,捕捉到了逝去兒子的氣息。
這是由實力派演員巍子和陳瑾聯合主演的電影《安魂》中最讓我震動的一幕。影片将于本周五上映,改編自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得主周大新的長篇小說《安魂》。這部作品在精神核心上更偏向于紀實,它源于周大新自己的切身之痛——29歲的獨子在2008年因病去世。困守三年後,周大新向我們捧出了這部泣血之作《安魂》。扉頁上赫然寫着:“獻給我英年早逝的兒子周甯”“獻給天下所有因疾病和意外災難而失去兒女的父母。”
“從這天開始,你與我們便被徹底地隔開了。爸媽再也看不見你穿着背心在籃球場上打球,再也看不見你穿着毛衣在電腦前上網,再也看不見你穿着羽絨服在雪地上嬉鬧,再也看不見你光着膀子靠在床頭讀書了……”
從那天開始,周大新和兒子站在了生死界河的兩端。
《安魂》的寫作注定是無比艱難的。全書采用了父子天上人間對話的形式,細細回顧了兒子從出生到青少年成長期的點點滴滴,細碎也溫暖。中間夾雜着父親對自我的反思,如對兒子婚戀對象選擇上的強勢引導。
書的後半部,空間延展到天堂享域,父子二人的對話也有了更多精神意義上的探讨——關于靈魂,關于貪欲,關于選擇,關于時間,關于離去……天馬行空,任意遨遊。這其間有着兩代人價值觀的碰撞與和解,同時也引導我們去思考中國式的父子關系、生與死的辯證,以及生存與幸福的多種可能性。
這本書的閱讀過程中感受最多的,固然有天人相隔的錐心之痛,更有途經點滴細節之後抵達的内心豐盈與安甯。
在周大新看來,莫紮特真正悟透了生與死的關系,聽那首命名為K266号的《安魂曲》時,“我心境安甯平靜,胸中像在涼風習習的夏夜眼望星空般曠達無比,我沉浸在樂曲所創造的意境中,體驗到了一種靈魂出竅般的狂喜,恍惚間如同聆聽神靈的歌詠。”
這大概就是這本書命名為《安魂》的主要原因。
《安魂》的寫作讓周大新實作了自我療愈,他也希望這部書能夠關照到更多和他有着同樣經曆的人。“我希望天下失去子女的父母都能從中獲得心靈安慰,進而振作起來去面對新生活,因為生活不會因為我們失去親人而中斷。”
正如電影《安魂》海報上的那句“天人不永隔,久别必重逢”,在人生的終極歸途上,我們都會再次相逢。但願那時,我們都能坦然相對。
傾倒痛楚的過程其實更痛楚
有時我都懷疑我的身體能否允許我寫完這部書
問:《安魂》這部書的寫作對您來說肯定很難吧。
周大新:當我寫起來才意識到,傾倒痛楚的過程其實更痛楚。你不能不憶起那些痛楚的時刻,不能不回眸那些痛楚的場景。是以,這部書寫得很慢,有時一天隻能寫幾百字,有時因傷心引起頭痛,不得不停下去躺在床上,有時我都懷疑我的身體能否允許我寫完這部書。
以往的小說創作,人物的内心還需要我去揣摩,故事還需要去虛構,喜怒哀樂還可以去控制。這次寫自己的生活,浸透着淚水的東西就放在那裡,我需要做的就是把它變成文字。把真實的生活變成文字,與用文字去表現别人的生活是兩回事。
問:這種切身之痛的寫作,對您來說,寫完之後是解脫了,還是更難受了?是否有治愈的作用?
周大新:是為了解脫而寫作。這本書有一定的治療作用。
問:為什麼會選擇用父子對話的形式貫穿整部創作?
周大新:前半部分更多的是想安慰兒子的靈魂,使用的是現實生活中的材料;後半部分是想安慰我自己及所有即将面對人生結局的讀者,使用的完全是想象中的東西。
兒子病了以後,我和他朝夕相處,在他失語之前,我們倆經常像朋友一樣在一起聊天,談的話題很多,也很坦率。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想說什麼,他想做什麼。再加上我們的心是相通的,父子之間有一種天然的互相了解的能力。我就是想把對兒子說的話說出來,隻有通過對話才能實作我們父子的心願,才能讓我們倆都好受些,也才能對他的靈魂起到安慰的作用。
書的後半部,關于天堂的部分,是我自己的想象,生前未與兒子聊過。寫這部分是為了安慰兒子和自己的靈魂。
問:您在書中提到的蘇格拉底、莫紮特等人,是您本人很想對話的人嗎?為什麼寫這幾位?
周大新:這是我本人很想對話的人。他們大都對人生的痛苦與煩惱,對人的生存與死亡問題進行過深刻的思考,我企圖在與他們的對話中尋找人活着的意義。
經過這十年
開始對失去保持一種平靜心态
問:怎麼看待《安魂》在您目前為止的創作生涯中的位置和意義?會和其他作品有所不同吧。
周大新:這是我為自己,同時也是為天下所有失去兒女的父母們寫的一部書。是我創作生涯中有特定讀者對象的一部小說。令我沒想到的是,很多年輕人也讀了,有的年輕朋友讀後告訴我,他們了解和寬宥了他們的父親。
問:得知《安魂》要改編成電影,您的第一感想是什麼?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
周大新:第一感想是可以讓沒有讀過《安魂》一書的失去兒女的父母們得到安慰。
問:這部作品由于獨特的寫法,改編難度應該說并不小。巍子、陳瑾等多位實力派演員的參演讓影片呈現出了獨特氣質。在對作品的了解上,您與演員之間的溝通多嗎?有過怎樣的磨合?
周大新:巍子和陳瑾都是優秀的表演藝術家,我想他們是以接這部戲,是因為覺得它有價值。我與他們溝通不多,他們完全靠自己對角色的了解,完美地完成了表演任務。
問:文學作品的影視化改編對您來說并不是第一次。您有不少作品都曾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廣播劇和戲劇。據您的中篇小說《香魂塘畔的香油坊》改編而成的電影《香魂女》還曾獲得第43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前段時間梁曉聲的長篇小說《人世間》改編的同名電視劇也引起了極大關注。您怎麼看文學與影視的關系?
周大新:影視劇可以展現小說的故事情節,但精神内涵上的東西很難表現。現在很多人的文學閱讀減少,小說改編成影視劇後,可以走近更多人,并吸引人們對原著産生興趣,但作家不能為了迎合影視而創作。
問:這部電影也是一份獻給中日兩國建交50周年的賀禮。跨國合作改編對您來說應該是首次吧?您對影片的日本創作團隊印象如何?您平時關注日本電影多嗎?
周大新:我看過不少日本電影,很欣賞日本電影人進入創作時的那種安靜心态。對日本創作團隊認真細緻的作風印象深刻。
問:《安魂》2012年首版;10年後的2022年,由中日合拍的同名電影《安魂》馬上要上映了。這十年裡,您的生活狀态有沒有發生一些重要的改變?
周大新:有一些改變,就是明白了人的後半生一直是在失去的過程中,逐漸失去皮膚的光潤,失去頭發裡的黑色素,失去做重體力勞動的能力,失去聽力,失去咬力,失去視力,失去認知能力,失去活動能力,以至失去生命。開始對失去保持一種平靜心态。
時間消失後也有一個好處
她會使我們對遭遇不幸的感覺變鈍
問: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瞬息萬變,但讀您的文字,能感覺到一種沉靜的力量。
周大新:自然、平實的寫作方式,是我一直喜歡的,加上經曆的苦難多了——我這一生都沒有擺脫苦難的糾纏,讓我覺得人活着真是不易,我對一切都能寬容看待,是以,手下的文字就變成這樣了,這不是有意的選擇。
問:《安魂》不僅僅思考死亡之于人生的意義,在更廣的層面上,也促使人思考何為更好的家庭關系,尤其是父子關系。如果可以重來,您在處理父子關系上,會做哪些改變?
周大新:隻給兒子建議,不替他做選擇,讓他自由地去處理他面對的人生問題。
問:經由這件事,您對生命的看法是否發生過改變?
周大新:兒子的離開,讓我更真切地知道了人生就是一個不長的過程,這個過程的前一段,是你經過努力不斷地收獲東西,讓你感覺到“有”;這個過程的後一段,造物主則強制你不斷地交出東西,直到你重新成為一個“無”。沒有文學,我會活得更苦。
問:您怎麼了解時間?
周大新:我自己覺得,時間有三個特性:其一,不可停留,不會倒流。這使得她顯得特别珍貴,一旦過去就再也不能獲得,失去了就是永遠失去,是以古今中外的無數名人都告誡我們要珍惜時間。其二,不留身影,劃過我們身邊時無形。這使得我們在失去她時不會立刻感受到,以緻很多人對其毫無敬畏甚至随手推開,等意識到她走遠時,常常已經晚了。其三,時間因劃分成秒、分、時、日、周、月、年,會讓人産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擁有的時間很多。加上她又混在無數的節假日裡向我們走來,這就容易麻痹人的神經,使揮霍時間的人不斷出現,期盼時間快點過去的情景反複發生。當然,時間消失後也有一個好處,她會使我們對遭遇不幸的感覺變鈍。
我從自己大半生的經曆中明白
讀書對于一個人理智地活着有多麼重要
問:河南在古代曆史上和近現代以來都出現了很多卓有成就的作家,您怎麼看待中原這塊土地之于作家的影響?
周大新:一是,幾乎每個河南作家都寫過鄉村題材作品。因為河南的農業人口比例大,作家大多數來自農村,鄉村是他們的牽挂;二是,河南作家筆下的苦難多,這也是曆史造成的。中原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自然災害也多,這些苦難擺放在那兒,作家不可能不關注;三是,因為洛陽、開封都是幾朝古都,宋朝南遷後,中原的風采不再,人們經常回憶往昔,有種深深的失落和懷念。是以不少河南作家都擅寫曆史題材小說。
問:前不久您在老家河南鄧州湍北中學建了一座周大新圖書館。為什麼會做這個決定?怎麼看作家的社會責任?
周大新:圖書館數量的多少,是衡量一國或一地人群文化素養的一個标志。
它是一個民族提升自身文化水準和素質的重要場所。在8000萬人口的德國,竟擁有1.4萬多個圖書館,總藏書1.29億冊。平均5700多人就擁有一座圖書館。在以色列,每6萬人擁有一座圖書館。
而在世界上的很多國家,幾十萬人甚至一百萬人擁有一座圖書館是尋常現象。就是因為這個差距,我們才會發現德意志民族和猶太民族裡出現的哲學家、科學家、金融家、音樂家、作家、詩人的比率非常高。
數字圖書館的出現,是圖書館接待讀者方式的改變,并沒有改變圖書館的功用和價值。實體圖書館是數字圖書館建立和發展的基礎,我們不能因為數字圖書館的出現而否定實體圖書館的存在。二者互相依存、共存,是最好的圖書館生存狀态。隻有實體圖書館,對讀者的确有不便的一面,因為每個圖書館裡都藏書有限;可隻有數字圖書館,讀者永遠摸不到實實在在的書,看不到書的實體形态,聞不到書的香味,也是一種遺憾。即使在最早出現數字閱讀的美國,數字圖書館也沒能取代紙質圖書館。在歐洲更是這樣。
圖書館說到底就是一個閱讀場所。我從自己大半生的經曆中明白,讀書對于一個人理智地活着有多麼重要,是以就想為家鄉的年輕朋友們提供一個新的閱讀場所。在故鄉鄧州市委、市政府上司的支援下,就有了這個小圖書館的誕生。
我覺得閱讀,是世界上回報率最高的投資行為。
隻要一個人開始閱讀,他就會得到回報。隻賺不賠。在當今世界的任何一個領域,所有的成功者,都是通過閱讀而獲得成功的。我希望因為有了這個新的閱讀場所,故鄉有更多的年輕人開始認真系統地讀書,進而使自己所追求的生活目标能夠實作。
問:在當下這個快節奏的社會裡,純文學被邊緣得越發明顯。大家似乎都在趕趕趕,能夠配置設定給閱讀的時間越來越少。能談談文學之于您自己的意義嗎?
周大新:文學于我,首先是一個傾吐傾訴的途徑,她讓我把心中的喜怒哀樂傾訴傾吐出來,獲得内心的平衡和平靜。其次,文學讓我把自己對生命本身、對人性、對人生過程、對社會進步和發展、對人與自然界的關系的看法傳達給我的讀者,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有些意義。再者,文學讓我能創造一個現實生活裡沒有的新世界,令我體驗到一種創造的快感。
問:有沒有想過,如果這輩子不當作家,會做什麼?
周大新:不當作家,我可能去當一個部隊司令部門的參謀,我喜歡在作戰地圖上寫寫畫畫;也可能在轉業後去當一個中學教師。
文并供圖/姬小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