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是給對方看的。
講不講面子，看你面對的對方是誰。
也就是說，你面對的對方決定了你講不講面子。
問一個很少有人問的問題：哪個民族最先、最絕對地不給自己面子？
答：猶太人。
如果你不同意，我們論一論。
地處絕望的沙漠、又被四面強敵擠夾的猶太人，百分百把被拯救的希望，寄托于絕對完美、絕對權威的上帝。
這個上帝值得寄托嗎？
當然值。
不是這個上帝，摩西能把猶太人一夜之間從埃及領出來嗎？
有人就笑了，會說：弄事的是摩西，上帝隻不過是個托。
這麼說，就攤上大事了。
任何一個人的力量絕對有限。但這個人“虛構的故事”力量就無限了。你說毛澤東厲害，還是毛澤東思想厲害？當然是毛澤東“虛構”的毛澤東思想厲害。
摩西本人不過如此而已，摩西利用猶太人集體“虛構”的上帝的故事，那就“力大無窮”了。
而且，一神的力量比多神大。因為多神各司其職、權力有限。
任何一個多神中的某神，拯救不了最為苦難的猶太人。這也就是這麼多民族、而猶太人最先從多神走向一神的原因。
試想一下，如果是多神，你信這個，我信那個，連逃走的日子都确定不了，怎麼一夜之間絕地逃命？
此時，有人會反問：上帝厲害，上帝的選民—猶太人兩千來年沒有國家？
思維出事了。
應該這麼問：猶太人兩千來年沒有國家，竟然還存在？
要知道，一個民族失去國家一二百年，基本就不存在了。
猶太民族的頑在，就是因為他們的一神信仰。
好了，繞了半天，才确定了猶太人面對的對方，是一神上帝。
下一步。
在逃往上帝指定的地方—迦南的途中，有些猶太人信了别的偶像神，猶太先知頓足捶胸、哭天搶地。
先知告訴猶太人：咱的神要懲罰咱了，咱不虔誠，咱的神懲罰咱失去家園了啊。
你見過哪個民族的神，這麼對待自己選民的？
你該不會說：這神，信啥意思哩嗎。
我們能不能反過來這麼想：這恰恰是猶太人的自我批判能力。
一個民族老是批判自己，那就太可怕了。
為什麼猶太人把自己批得如此徹底？
那是因為他們面對的是絕對完美、絕對權威的一神。
一個民族能否透視自己，看它面對的是人的眼睛、還是多神的B超、還是一神的CT。
面對聖人或多神，他們自己都不完美，怎麼能透視你的不完美？
一神太完美絕對，是以猶太人發現了人類的“原罪”。
用科學語言說，“原罪”相當于人類的動物性。
“原罪”不是善惡，但帶着“原罪”的人類開走第一步，一定面臨善惡的選擇。“原罪”是胎生，善惡是選擇，這就是猶太人絕高的智慧。
他們不會一開口就說：人之初，性本善（惡）。
這是道德綁架。
人類畢竟是人類，選擇了惡。
人，被趕出伊甸園，走向惡的曆史。猶太人不給人類一點面子。
猶太人更不給自己面子，他們失去了家園。
面對絕對完美、權威的上帝，猶太人從不講面子。
講不了。
畢竟一神信仰有點陌生，那就拿佛教說說事。
佛不是神。佛和仙一樣，都是人修的。人修的，怎麼能是神？
佛教是無神論。
但佛教的佛帶有一定的神性，類似于多神教。
這佛隻帶有一些神性，就能透視出人的好多問題。
這些問題，叫：孽。或叫五毒：貪、嗔、癡、慢、疑。還有其他叫法，不論。
是以佛徒面對佛佗，隻好面壁思過。
他們很沒面子。
墨家“尚鬼”。
鬼是人，但鬼是死去的人。在死去的人面前，墨家的面子問題就不那麼重要了。
更何況，“鬼”自己力量有限，總是借晚上吓唬吓唬惡人。你本就不完美，人沒必要講面子。
是以，墨家不講究衣食住行、吃喝玩樂。“薄葬”不說，連音樂都不玩。
當然，你也還能找出一個原因：墨家是平民，沒錢講面子。
道家面對的是誰？
自然。
自然不是神，更不是人。人在自然面前，可講面子，也更可不講面子。
聽見了嗎？老伴死了，莊子鼓盆而歌。看見了嗎？莊子餓得蓬頭垢面。
你要是在阮籍他媽靈前磕頭，阮籍會瞪你。最好坐上他的醉車，在半途醉哭。
再狠一點……估計你做不了，你會跟阮籍的侄子—阮鹹一塊跟豬搶豬食嗎？
穿個大褲衩，在洛陽東郊跟嵇康打鐵，還可以掄幾下。
他們有點裝瘋賣傻。
問題就在這裡：他們不裝面子，裝沒面子的瘋傻。
陶淵明不裝。遭火災之後，陶淵明穿個破襖去要飯……退居二線的縣長要飯，并把過程寫到詩裡，你我都做不到，因為支撐我們人生的，是儒骨。
該點選儒家了。
儒家面對的是誰？
是人。
兩種人。一種是聖人。一種是别人。
崇拜聖人是儒家的信仰。聖人也是人，而且是編造的完美的人。沒幾個人真信。
這就出事了。一則，聖人不能透視衆人的不完美。二則，聖人也沒有力量提升人。
你闖紅燈的時候，想不起孔子。想起了，也照樣闖。是以：孔子與你同在，沒門。
聖人的聖，本來就是編造的，也就是裝的。聖人裝，跟聖人的人，不裝才怪呢。
再說儒家面對的第二種人：别人。
人在人面前會怎麼樣？
會暴露自己的缺點嗎？尤其罪惡嗎？
當然不會。
相反，人在人面前更多的是隐瞞缺點、罪惡。
繼續透視。
儒家對鬼神的态度是：敬鬼神而遠之。
既“敬”，為何又“遠”？
因為儒家敬鬼神，不大在乎鬼神，而在乎敬鬼神的态度。對鬼神的态度是道德問題。而道德問題是儒家的首要問題。
一句話，信仰在儒家那裡是道德。
于是，敬鬼神的“禮”比鬼神重要。鬼神成了照片，“禮”是重中之重。重“禮”，就逐漸成了面子問題。
是以，儒家葬人，不在于那個被葬的人，而在乎葬“禮”。從葬“禮”，看參祭人的态度，看葬“禮”對活人的道德教育。
跟聖人學裝，敬鬼神也裝，在别人面前更裝，儒家不講面子，誰講。
于是，華夏民族成了面子民族。
面子成了一種文化。
結論：如果面對的是一神，人根本無法講面子；如果面對的是多神，人也用不着講面子；如果面對的是自然，面子可講可不講；如果面對的是人，肯定講面子。
下面看看中國人講面子的表現：
一、隐瞞缺點、罪惡。
【原文】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隐，子為父隐。――直在其中矣。”
【譯文】葉公對孔子說：“我的家鄉有一個直率坦白的人，他父親偷了羊，他便告發父親。”孔子說：“我的家鄉直率坦白的人與你所說的不同：父親為兒子隐瞞，兒子為父親隐瞞。直率坦白就在這裡面了。”
父親要是殺了人，怎麼辦？
儒家照樣隐瞞。
互相給面子，連法律都不要了。
自己殺了人，怎麼辦？
更隐瞞。
我們沒有忏悔能力。因為我們沒有忏悔的地方。
沒有一神透視，不可能有罪感意識；沒有罪感意識，哪來的忏悔意識？
二、吹牛（精神勝利法）。
【原文】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将至雲爾。”
【原文】葉公問子路孔子是個怎樣的人，子路沒有回答。孔子說：“你為什麼不這樣說：他的為人，發憤用功到連吃飯都忘了，快樂得忘記了憂愁，不知道衰老将要到來，如此等等。”
孔子嫌子路給他不做廣告。
孔子最多隻懂在人面前的謙虛，不懂在一神面前的謙卑。《論語》裡的孔子到處謙虛，你見過他在神面前謙卑嗎？
【原文】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與之。”
【譯文】孔子說：“誰說微生高這個人直爽？有人向他求點醋，他卻向自己鄰居那裡讨點來給人家。”
孔子、微生高是重量級君子，吹牛有限；普通人的吹牛，把牛能吓死，不例。
三、正話反說（互相給面子）。
比如：我沒有意見，隻是提個建議。
四、把面子講到了陰間。
想想皇帝的陵墓。
【原文】顔淵死，顔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椁。吾不徒行以為之椁。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譯文】顔淵死了，他的父親顔路請求孔子把車賣了給顔淵做一個外椁。孔子說：“不管有才能還是沒才能，說來也都是各自的兒子。孔鯉死了，也隻有棺，沒有椁。我不能賣掉車子步行來給他置辦椁。因為我曾經做過大夫，是不可以徒步出行的。”
弟子想給死去的顔淵弄個外椁，弄點面子。孔子不願意，因為孔子自己也有面子問題，那車是君發給孔子的身份證。
而顔淵死去，孔子差點哭死。
面子比什麼都重要。
面子弄得中國人很複雜。
最可愛的人是中國人，最複雜的心是中國心。
人和人之關系複雜，因為隔了一層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