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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丈夫去死的女人|正午書架

文 | 小林美希

編者按:在日本搜尋引擎搜“丈夫”,最先自動關聯的詞是“去死”。調查記者小林美希在采訪家庭女性時發現,雖程度不同,但許多受訪者都有過希望丈夫“去死”的念頭。這些有恨意的妻子為什麼不選擇離婚呢?忍耐的美德限制,以及隐形的就業歧視,讓許多女性身處婚姻的圍城,對生活和未來極其失望。

小林美希從2007年起成為一名自由記者,她特别關注職場、婚姻和生育等日本社會的現實問題,著有《不讓生育的社會》、《看護崩壞》、《職場流産》等多部著作,2013年獲得了貧困新聞報道獎。

跨越十多年的追蹤,透過14位采訪對象的遭遇,小林美希在《有恨意但不離婚的妻子們》一書中,再次深入思考婚姻和個人、社會和家庭的關系。該書中文版近日由中信出版集團推出,以下内容摘自該書。

“希望丈夫去死的想法,我對朋友說不出口。畢竟,這種想法不道德呀。”片山志穗(化名,41 歲)如是說。在貸款買房時,志穗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希望丈夫去死的想法。究竟為什麼希望丈夫死呢?“也許因為性格不合,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吧。反正,我和他完全無法溝通。”志穗說。

志穗向我打開了心扉:

我有一個比我小一歲的妹妹,她的性格比較叛逆,20 歲就結了婚,沒幾年又離了婚, 成了單親媽媽。她常說:“誰需要丈夫?再婚? 怎麼可能!我才不想過被丈夫束縛的生活呢。”妹妹的朋友中, 離婚的也不在少數, 是以“離婚不是很正常嗎”成了她的口頭禅。我妹妹一個人帶着孩子回到娘家,日子過得悠哉樂哉。也許是“不需要丈夫”的論調聽多了,結婚以前,我一直很渴望“沒有丈夫,隻有孩子的生活”。

但是,日本社會不接納未婚媽媽,事實婚姻也不常見。整個社會的氛圍還是“不結婚,就不能有孩子”。我本來不想結婚,但覺得作為一種經曆,結個婚也行。就這樣,沒有慎重考慮,稀裡糊塗地結婚了。

志穗大學畢業後,入職一家知名雜志的編輯部,由于采訪工作困難重重,頗受打擊。她考慮再三,決定轉行從事與 IT 有關的工作。于是,志穗白天上班,晚上去夜校進修相關課程。為了獲得工作經驗,她甚至以無償工作為條件,入職了一家 IT 公司。一段時間之後,憑着在這家 IT 公司積累的經驗,志穗跳槽到了一家媒體公司。目前,她的職位是系統工程師。

與經濟适用男閃婚

每天加班加點幹活、坐最後一趟車回家、一心撲在工作上的志穗,35 歲那年,開始擔心“卵子老化”。

近年來,各類電視節目、各大報紙,經常讨論“女性過了 35歲懷孕困難”的話題。

日本婦産科醫學會将年齡超過 35 歲的産婦定義為“高齡産婦”,高齡産婦生育風險極高。随着年齡的增長,原始卵泡數量會減少,導緻懷孕機率降低,即使懷孕,也可能出現染色體異常的情況,加大流産機率。另外,高齡産婦更易出現心髒、血管類疾病,導緻流産和早産。如果患上妊娠高血壓綜合征,甚至有死亡的危險。東海大學醫學院客座教授杉俊隆在《不孕症學》一書中指出,雖然日本孕婦的平均流産率僅為 15%,但流産的機率會随年齡的增長逐漸升高:35 歲時為 20%,40 歲時為 40%,42 歲時上升到 50%。醫學上也将女性 35 歲之前界定為“最佳生育期”。

志穗不禁想:“自己年齡也不小了,是不是該結束一個人的生活了?如果想要孩子,越早生越好吧?年齡越大,作為女人的價值就會越來越低吧?”

正當志穗有這些想法的時候,她遇到了大學時的男友。男友大志穗兩歲,是個很無趣的人。不過,志穗覺得和這個人過日子倒沒有什麼問題,最重要的是,他應該不會阻止志穗婚後繼續工作。上大學的時候,學理科的他成天悶在實驗室裡,不喝酒也不讀書,什麼愛好也沒有,非常“經濟适用”。看上去老老實實、不發脾氣不抱怨的“理科男”,不是最合适的結婚對象嗎?志穗想。

“我們結婚吧?”

一拍即合,兩人閃婚。志穗 36 歲,丈夫 38 歲。

因為年齡、因為想要孩子而步入婚姻的人不在少數。根據内閣府《關于婚姻及家庭結構的調查》(2014 年),未婚女性的“結婚理由”中,“想要孩子”占比最高。至于“開始積極準備結婚的年齡”,44% 的女性為“30~34 歲”,占比最高,其次為“25~29歲”(31.3%);男性占比最高的年齡為“30~34 歲”(40.9%),其次為“35~39 歲”(28.7%)。

志穗明白,因為和丈夫未經熱戀就步入婚姻,“我們的關系從一開始就很冷淡”。不過,既然已經結了婚,就趁能夠申請到最大減免貸款稅的時候,先把房子買了吧,志穗在心裡盤算。

丈夫雖然贊成結婚後買房,但将買房的具體瑣事全都推給了志穗。新婚生活對志穗來說,繁忙且壓力重重。

買怎樣的房子?買在哪裡?對比不同區域、不同類型房子的價格,事無巨細全是志穗獨自搞定。看房也是志穗在工作日裡見縫插針, 一次次抽空看的, 丈夫隻是看看樣闆房, 說一句“哦, 不錯!”完事。志穗問他有沒有仔細看,他自鳴得意地說:“上網看了。”這可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筆支出啊!“哎!你能不能跑一跑呢?不實地去看、去問,根本不可能了解實情呀!”面對丈夫,志穗心裡充滿了無力感。

最後,志穗在豪宅林立的東京 23 區找到了一棟售價 7 000 萬日元的房子,并趕在減稅申請過期前買了下來。以防萬一,志穗隻用丈夫的名義做了抵押貸款。他購買過團體人壽保險,一旦死亡,貸款便不用償還。志穗以“放在一個人名下比較簡單”為由, 将 10 年固定利率的房貸放在丈夫名下,孩子的教育經費和教育基金則放在了自己和孩子名下。此外,生活費從丈夫的工資中支出, 自己的收入直接轉入銀行存款。回想起當年的這些決定,希望丈夫去死的想法,似乎在那時就已經潛藏在志穗心裡了。不過,恨意不隻來自房子。“我丈夫比我大兩歲,但他就像一個不中用的下屬,絲毫沒有行動力。磨磨叽叽,根本就不是個男人。”

生活中的他,幹啥啥不行。有一次,要把家裡一件不用的家具鋸開扔掉,我讓他去鋸,他卻站在那裡“哎,哎”地一個勁兒叫我。“這點事就把他給難住了?”我過去一看,果不其然。他一臉為難地望着我說:“鋸不開呀。”“把鋸子給我!”我接過鋸子,輕易地就鋸開了。

“這不就好了嗎?怎麼這麼沒用!” 氣得我血管都要爆了。

類似的事情舉不勝舉。他有駕照,卻從不開車,因為要面子, 絕不承認是他開車技術不行。如果我提議開車出去, 他就以“開車要是出交通事故就糟了”為由,拒絕開車。但這樣,不就什麼事都做不了了嗎?不如我自己單獨行動。

志穗認為,開車帶女人出去是“男人靠得住”的表現,可自己的丈夫既沒有對女人說“來,跟我走”的男子氣概,也從沒讓她有過小鹿亂撞的悸動。

“别随便碰我的孩子”

看着身邊越來越多的朋友懷孕、生孩子,志穗想要孩子的願望越來越強烈。她去婦産醫院做了孕前檢查,發現自己有排卵障礙。于是,志穗開始服用促排卵藥物,并且監測排卵時間,終于在 38 歲那年成功懷孕。不幸的是,懷孕 11 周時志穗流産了。得知孩子沒了的時候,志穗大腦中一片空白。失去孩子的痛楚,讓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想要一個孩子。

備孕的時候,丈夫隻是機械地按志穗說的話去做。志穗服用促排卵藥後,根據醫生的建議,采用了治療不孕不育的“定時療法”:醫生告知志穗是“這一天”,志穗便和丈夫在“這一天”行房事。雖然志穗很想要孩子,可丈夫在她眼裡毫無男性魅力。和丈夫做愛讓志穗極為痛苦,她每次都是“什麼也不想,靜等完事”的狀态。

一位夫妻性生活指導顧問指出:“不想做愛但想要孩子,因為這個,越來越多的夫婦選擇人工受孕以避免和對方發生性關系。”

6 個月後,志穗再次懷孕。

懷孕期間,志穗的工作依然非常繁忙。公司同僚大多為男性,女性不到 10%。志穗每天早上 9 點上班,每晚乘最後一趟車回家。每個月的加班時間常常累計超過 100 個小時。以前,曾有一位年近 40 歲的女性員工未婚先孕,公司就能否允許她休育兒假一事,專門開會讨論,鬧得公司上下沸沸揚揚。當時還是單身的志穗沒有太過關注這件事。不過,現在自己也懷孕了,志穗不禁擔心:“會不會拿不到育兒假啊?”盡管心裡七上八下,但她還是強忍着孕吐和頭暈加班,每天坐末班車回家。

從小要強、越挫越勇的志穗,對丈夫的不滿在不知不覺中與日俱增。

生完孩子出院的時候,是志穗的妹妹開車接他們母子回娘家的。志穗感覺妹妹比丈夫可靠得多。志穗在娘家待了兩三個月後, 回到自己家裡。

志穗的丈夫每天下班回家都很晚。一般來說,妻子都希望丈夫能早點回家,帶着孩子洗個澡,多少幫自己一把,可志穗覺得丈夫不在家反倒輕松自在。她不希望丈夫下班回家。

志穗的家是一棟三層小樓。丈夫的房間在一樓,志穗在二樓客廳的地闆上鋪上被褥,和孩子一起睡。如果丈夫在志穗和孩子玩得正高興時回來,志穗便滿肚子不高興:“别堂而皇之地闖進我和孩子的世界!正玩得高興呢,真掃興!”丈夫雖然是孩子的父親,志穗卻想對他說:“别随便碰我的孩子。”

考慮到産假結束後自己要重返職場,志穗在孩子出生前,就已經着手給他找事先串通的人所了。她還咨詢了當地政府的有關部門,可是,等待入托的孩子太多了,咨詢部門給志穗的答複是:“入托很難啊!”好在志穗娘家所在的區域孩子入托相對容易,盡管從娘家到公司要花兩個多小時的通勤時間,她還是決定帶着孩子搬去娘家。孩子上了娘家附近的事先串通的人所,志穗回到了職場。每天上下班往返 4 個多小時,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志穗想。

如此辛苦奔波的志穗,工資卻比丈夫低。為了照顧孩子,志穗縮短了工作時間,收入也随之減少,志穗對此憤憤不平。

“憑什麼隻因為是男人,就能夠維持在公司的職務和地位? 就算當着老闆的面,我也敢這樣說!”

志穗申請育兒縮短工作時間後,公司以她需要照顧孩子為由,不再讓她參與重要項目。“真應該讓男人像女人一樣,邊育兒邊工作!”義憤填膺的志穗,不禁遷怒于丈夫:“為什麼那麼無能,還那麼得意 ?!”

榊原律師事務所的打越咲良律師(離婚訴訟專家,著有《為何妻子突然提出離婚》一書)亦發出了這番憤慨:

“男性占主導地位的社會是停滞不前的社會。受過高等教育, 且有能力的女性,僅僅因為身為女性就被埋沒,男性卻被擡高身價,收入穩定。”

孩子入托和搬家,都是志穗一個人搞定的。面對日益強大的自己,志穗漸漸心生反感:“欸?難道我家裡沒有男人嗎?我簡直就是個漢子啊。”

志穗的壓力越來越大,她不再對丈夫抱有任何期待。

等他老了以後,我才不照顧他呢!即便現在,他發高燒了,我也不會管。

不過,志穗的丈夫一不家暴,二不借債、花天酒地,更不用擔心他會出軌。他和志穗一樣,是一位系統工程師,經常加班, 每天除了工作顧不上别的,偶爾休息的時候,也隻是宅在家裡。志穗對丈夫的生活方式非常困惑:“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啊?”可不管怎麼說,丈夫的人品絕對不壞,收入穩定、性格溫柔。不管怎樣,沒有差到要和他離婚的地步。

“最好,我們的婚姻以他過勞死、周圍人同情地說‘真不幸呀!’這樣的方式終結。”話一出口,志穗馬上驚叫道,“哎呀,那我不成了殺人犯 ?!”

“也許,還是因為我不喜歡他…… 可現在都有孩子了,得有個人幫我呀……”

關于自己的婚姻,志穗每次都在同樣的問題上兜圈子,苦思冥想卻毫無結果:如果離婚了,孩子會怎麼想?如果不離婚,孩子又會如何看待彼此冷漠的父母?如果決心要離婚,趁孩子還小、不太記事時離了最好吧?

逐漸缺席的丈夫

志穗帶着孩子住在娘家的時候,丈夫每月來看他們兩次,每次都是待五六個小時。丈夫一來,志穗就心情煩躁。她不想見丈夫,見面的時間越少越好,最好能不見就不見。

等以後搬回去,一起生活時該怎麼辦呢?買房的時候,還沒有要孩子的計劃,是以沒把三室一廳改成四室一廳,現在想起來, 真後悔。三室一廳,不夠一人住一個房間。等孩子長大後,自己就必須和丈夫共用一個房間。和他一起睡?開什麼玩笑!

“反正現在成天忙孩子,沒有那方面的需求。即便想和異性有親密接觸,也希望是和别的男人。”

“平安無事地過日子,除了有錢、有房的體面生活,我别無他求。”志穗向生活低下了頭。

志穗丈夫的年收入是 1000 萬日元。志穗如果加班并做全職工作的話,每年的收入也高達 800~900 萬日元。然而他們工作太忙,沒有花錢的閑暇。志穗有 1500 萬日元的個人存款,當然,這筆錢她對丈夫是保密的。房貸是 10 年固定利率,10 年後,利率有可能上下浮動。如果利率上升,是不是該用存款把房貸一次還清?如果那時決定離婚,還是把房子和房貸都給丈夫,存款歸自己才好…… 志穗如此盤算着。

“欸?我真的想離婚嗎?”但為什麼不離呢?自然是擔心離婚後,單親家庭的環境會影響孩子成長。另外,一旦離婚,跟公司解釋起來也很麻煩。是以,志穗雖然總想着離婚,可真要跨出那一步,還是極為艱難。

志穗認為,自己隻能和丈夫生孩子。是以,她對自己的生活雖有計劃和憧憬,但很多時候不得不将之放棄。結婚與離婚之間, 難道沒有一個中間狀态的婚姻制度嗎?類似事實婚姻那樣的,接近合法婚姻,卻不完全等同于合法婚姻狀态的婚姻制度?

1999 年,法國頒布了《民事互助契約》(PACS),規定長期一起生活的成年人擁有與婚姻關系中同等的社會權利。之後,法國非婚生子女數量增加,出生率上升。

而在日本,“結婚 = 成人”的觀念仍然存在。據《關于婚姻及家庭結構的調查》顯示,五分之一的日本人認為“隻有結婚才算真正成人”。由此可見,婚姻制度依然具有極高的社會地位。離婚對女性極為不利。另外,整個社會環境也不利于單親爸爸或單親媽媽的生活。這些問題若不能解決,志穗的沮喪情緒就不會消失。就這樣,丈夫死亡成了妻子們擺脫困境的救命稻草。

“什麼都不想,就當他不存在,過一天算一天吧。反正對他已經不抱任何期望了。”

這是志穗現在的心态。

和志穗一樣,用“就當丈夫不存在”來說服自己的妻子随處可見吧?然而,她們對丈夫心生殺意的瞬間,恰恰就潛藏在這過一天算一天的日常生活之中。

希望丈夫去死的女人|正午書架

《有恨意但不離婚的妻子們》

(日)小林美希

春潮 | 中信出版集團,2022-3

ISBN: 9787521734546

——完——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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