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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孝濂:隻為描摹生命力的狀态

曾孝濂:隻為描摹生命力的狀态
曾孝濂:隻為描摹生命力的狀态

《網蓋牛肝菌》 2021 紙上綜合材料

曾孝濂:隻為描摹生命力的狀态

《藍翅希鹛》 2020 紙上綜合材料

曾孝濂:隻為描摹生命力的狀态

《美麗桐》 2020 紙上綜合材料

曾孝濂:隻為描摹生命力的狀态

《雞冠花》 2019 紙上綜合材料

曾孝濂:隻為描摹生命力的狀态

曾孝濂 攝影/劉香成 ◎剀弟

展覽:畫與相——“中國植物畫第一人”曾孝濂個展

展期:3.5-5.22

地點:上海攝影藝術中心

對話人:曾孝濂,1939年生于雲南昆明,1958年進入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1995年受聘為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員級進階工程師,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先後為《中國植物志》《雲南植物志》《西藏植物志》等科學著作繪制插畫,至今仍筆墨不辍。

上海攝影藝術中心春季開幕的展覽“畫與相”第一次在展覽中呈現畫作為主——來自“中國植物畫第一人”曾孝濂的花鳥博物畫,不僅向觀衆普及了植物科學畫和博物畫這種相對小衆的畫種,也通過繪畫作品和其他藝術門類作品的結合,呈現攝影和藝術均以自然為師,以科學為鏡表達萬物之美的資訊。

以敬畏自然為本,以描繪自然之真為目的,從事植物科學畫六十餘年的曾孝濂說,他所做的是一種對自己和社會都有益的工作,同時也是自己的興趣愛好。以自然為師,什麼時候開始都不晚。

“年輕時是愛好,工作中是職責,退休後就是個僻固”

北青藝評:您是怎麼接觸到植物科學畫領域的?

曾孝濂:1958年我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正在迷茫,接到了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錄用通知,半天工作半天學習。我很快就去報到,那個時候路不好走,每天坐着背一個大氣囊的老式公共汽車,但當時我特别高興,覺得真是天賜良機。

那時正好國家下達“三志”的編寫任務,包括《中國植物志》《中國動物志》《中國孢子植物志》,中國是一個動植物資源大國,國家必須要有自己的志書,這是重大項目。我從小就喜歡塗鴉,機關看我可以畫,就把我配置設定到分類室為《植物志》做插圖師,這就是機緣巧合,願望和客觀需要相結合,是以就走上了這條路了。

北青藝評:60多年來隻做一件事情,這對于現在年輕人來說非常不可思議,是什麼讓您把植物科學畫當成一生的志向的?

曾孝濂:心甘情願,矢志不移,這既是國家需要,也是自己喜歡的事,沒有想到過其他,就成了終生的追求。年輕時是愛好,工作中是職責,退休後就是個僻固,改不掉的習慣。如果沒有這個事兒支撐了我,我可能就沒有那麼愉快,身體也沒那麼好。

北青藝評:當我們聽到“植物科學畫”的時候,大多數人會困惑:這是繪畫作品還是科學插圖?

曾孝濂:植物科學畫是我們國家的官方名稱,各個國家都有不同的名稱,不管叫什麼,這個畫是為科學服務的。科學家是用邏輯思維,用語言文字來描述植物的生長規律,找它們之間的系統關系,到最後總結出論文,除了文字描述以外,還要用形象思維的方法,把這個自然界的物種用繪畫的形式記錄清楚。

在一些藝術院校和藝術系統,一般就叫它生物類插畫,不管動植物還是微生物都是生物,用繪畫的形式來表述它的特征,而且多數是用在科學著作裡面,是以叫生物類插畫專業。

北青藝評:這個畫種跟其他繪畫有什麼不一樣?

曾孝濂:首先是觀念不一樣,主流繪畫是為了抒發畫家本人的内心世界,比如畫梅花就畫它的骨氣,把它拟人化、人格化。但是植物科學畫家畫梅花要把梅花的形态特征,包括它有幾個花瓣、幾個雄蕊,它的葉子怎麼長等等這些植物分類學的特征畫出來。

植物科學畫有一定的科學内涵,它的前提是要表達物種的形态特征,尤其是關乎在植物分類學上鑒定物種,一定要畫清楚。同時它還要具備獨立的審美價值,這種美與純藝術美的觀念不同,純藝術的審美沒有絕對标準,而植物科學畫要接近客觀存在,接近動植物原初的自然狀況。隻要你畫對了,它确實是美的,因為大自然本身就是美的。

為“植物志”服務了一輩子的插圖師

北青藝評:您對自己的定位是植物學家還是畫家?

曾孝濂:我不是植物學家,也不是一個純藝術的畫家,我就是一個為《中國植物志》服務了一輩子的插圖師。

當時為《中國植物志》畫插圖的有160多人,我們很少有功名心,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團隊。《中國植物志》完成後,這個群體相當長一段時間處于低谷,何去何從?很多人轉行了,轉到别的畫種,或者做其他工作,而我沒有想要轉,我還有很多想畫的東西。

《中國植物志》的完成是一個分水嶺,之前要嚴謹地把植物的特征表達清楚,之後我們要走出科研院所,面向大自然,畫一些讀者更喜聞樂見的,提高美學的訴求,但是我的工作沒有變,作品的科學内涵沒有變,要帶動更多的人去關注自然,普及自然科學。

北青藝評:是以您現在不再以“畫得像”為目标,轉向了植物藝術畫?

曾孝濂:過去标準的植物畫不畫陽光,隻畫散射光,因為陽光有投影。但是陽光之下色彩特别豐富,明暗對比比較強烈,引入陽光就會讓這幅畫具備更多的視覺張力。我現在更多地注重繪畫當中色彩的變化,如果我純粹做科學畫就要傳承它的傳統,不畫陽光,但是現在為了表現植物的生命力,我會更貼近大自然。

現在我不再需要做解剖、畫那些細節,這些在《中國植物志》的工作中已經做清楚了,現在要把原初的自然狀況畫得更清楚,這樣也提高了它的大衆性,讓更多的人獲得一種親切感和認同感。

北青藝評:是否一定先要看到活的植物,才能畫植物科學畫?

曾孝濂:在以前,這是一個先決條件,如果你要刻畫某一種生物,對它沒有直接的印象或第一印象,幾乎很難畫得生動。但是在畫《中國植物志》的過程中,需要繪制的高等植物就有15000種,不可能每種都看到,也沒有條件去偏遠的地方畫寫生,是以當時主要還是根據植物标本。

畫得準确是我們的第一個要求,至于能不能夠把它畫活,恢複它的生長狀态,畫出它對生命的渴求,這是另外一回事。一般的科學家也不要求,植物志一般也不要求。

北青藝評:您為什麼強調“第一印象”?

曾孝濂:面對一個活生生的物種,對它那種生命狀态的第一印象是非常重要的,那種感覺會引領整個創作過程,當然這個過程當中也可以參考一些照片,照片細節比大腦記憶更準确。

但是如果你根本沒見過這個物種,缺少了這種認知,或者隻根據照片去揣摩,效果是不一樣的。因為對這種生存的欲望,那種強烈的表現,不實際看到很難畫出來,甚至不可能畫出來。生命力的狀态是在準确之上的更高标準。

過去植物志、動物志的插圖,一般是不要求畫生态環境的,主要是以個體為主,要把個體畫清楚。也有一類生态方面的書,特别要求畫生态,把物種和物種之間或者物種與環境之間的關系表現出來。

我如果有條件就要畫,這樣更能表達它的生存欲望、生存狀态,比如《網蓋牛肝菌》,它隻生長在冷杉林下邊,我就畫了冷杉樹的枯枝落葉,還有一個掉下來的冷杉果和一點雜草,把真實的生态環境局部表現出來。

“我們的祖師爺就是大自然”

北青藝評:您之前提過接下來有兩個心願,一是畫《詩經》中的植物;二是重返西雙版納,完成一百幅有關熱帶雨林的生态繪畫,現在進度如何?

曾孝濂:《詩經》的工作基本上已經結束了,我與另外兩個畫家朋友一起,總共創作了一百四五十幅插畫,我畫了大概有80多幅。這一部分嚴格地講不是生物科學畫,它是博物畫,它要畫得相對靈活生動,有一定的民族形式,帶有一定的國畫的構圖。日本江戶時代就畫過這個名物圖考,日本都畫我們自己為什麼不畫?現在這個工作基本告一段落。

一百幅生态景觀繪畫是我多年的夙願,我想在三年的時間裡畫百十種樹的景觀,樹之間、樹跟環境尤其是跟陽光的那種感覺。我今年已經去了兩次西雙版納,更多是找回原來的感覺,大量收集素材資料,畫速寫,從不同角度拍照,将來有條件就在版納畫,沒有條件回到昆明來畫,都可以做得到。

北青藝評:是用國畫的形式?

曾孝濂:我覺得用中國畫的形式有一些獨到之處,一個是它畫幅比較大,中國的宣紙有一米多兩米多,也會加上很多我個人的經驗。我曾經用了七八年的時間研習中國畫。徐悲鴻講過一句話:中國畫需要發展,中國傳統的自然主義要和西方的寫實主義相結合。我特别贊同這句話。

要結合西方寫實主義,把具體的對象比較客觀真實地表達出來,那樣很多傳統的筆墨和技法就不夠用了。我還是畫生物繪畫,畫個體和環境的關系,不是泛泛地去畫文人畫、寫意畫、工筆畫,正是因為我們國家的生物物種,植物動物那麼豐富,你隻用一些固定的傳統的方法,是表達不出現實生活當中客觀存在的一些形象的。

我有這個信心,畫得好不好是一回事,得敢去實踐,得用行動,用繪畫來踐行自己的夙願,踐行老前輩徐悲鴻說的話。

傳統的自然主義和西方的寫實主義相結合,我走的就是這個路子,但是我畫的内容還是屬于生物繪畫的系統。可能實作得了,也可能實作不了,但是想法說出來就是為了不給自己有退路。

北青藝評:這就是您說的中國特色的植物科學畫?

曾孝濂:這也是一緻的,因為我用傳統的筆墨畫現代科學内涵的東西,這就是中國的特色。我會畫一些花卉,也會有一些新的面貌。

我總告訴自己:你不要以為自己老了,就有理由,什麼熟悉就畫什麼,沒必要。你覺得你還可以做,為什麼不做?你做不了别人會去做,開個頭也好。

北青藝評:對于今天喜歡博物畫和喜歡植物科學畫的年輕人,您有什麼建議?

曾孝濂:現在形勢不一樣了,植物科學畫的春天到了,我希望有機會把非常優秀的青年畫家聚在一起,辦個展覽,大家一起交流交流。

這個畫種沒有門檻、沒有門派,專業不專業、學沒學過美術都可以畫。很多畫種要問你的祖師爺是誰、跟誰學的,我們沒有,我們的祖師爺就是大自然。是以隻要拿出點勇氣,安靜地跟大自然溝通,在這種特殊的氛圍裡面,你會感到很甯靜,心情非常舒暢。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愛好和職業選擇,人和自然相融合,用眼睛去觀察,用心靈去感受,它會陪伴你一生。

植物科學畫:來自科學和美學的雙重打量

◎剀弟

要親眼看到曾孝濂的花鳥畫,并且貼近細處觀察,才能了解這種以自然為主題的繪畫有多麼精緻奧妙。精緻來自于精細、中性、毫無瑕疵的線條筆觸,而奧妙來自自然逼真的形與色,宛如一簇簇花、一隻隻鳥就在你面前呈現出它們最美的樣子。這種美既是人手描繪出的,也是自然的真實之美。

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動植物繪畫,這些作品來自一位年逾八十的畫師之手。曾孝濂是大陸頂尖的植物科學畫家、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員級進階工程師,被譽為“中國植物畫第一人”。展覽精選了曾孝濂40幅代表作,這些作品以自然為題,包含了植物科學畫、植物藝術畫和博物畫。

其實關于植物的繪畫有着非常久遠的曆史,最早可見于四千年前古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的墓穴石碑,上面有先人刻畫的植物圖像。早期對植物的描繪多是為了記錄植物的藥用效果,在中國,可以追溯到宋代的《本草圖經》。在西方,最早的藥用植物圖譜可追溯至約公元65年的《藥物論》。

随着西方15世紀展開的航海冒險,一直到18世紀早期的全球貿易,地理大發現帶動着外出探索的人對不同地域裡植物和動物的記錄,大量的标本被采集,結合西方寫實主義繪畫傳統,極大地豐富了以動植物為對象的繪畫,形成了博物畫的悠久傳統。而中國對植物動物的描繪則很長時間停留在花鳥工筆寫意階段,直到19世紀植物分類學傳入中國後,真正的中國植物科學畫才出現。

“既然已經有了攝影,為什麼還要手畫?”這是展覽中被提出最多的一個問題。确實,植物科學畫誕生于攝影發明之前,在攝影出現之後,影像技術可以更加逼真地記錄對象,繪畫作品似乎是吃力不讨好。“畫與相”展覽其實也抛出了這個問題。

在攝影與繪畫共生的今天,繪畫創作過程少不了攝影的協助,攝影反過來也借鑒了繪畫形式。在“畫與相”的展覽上,曾老的繪畫作品如攝影般寫實,而荒木經惟等藝術家的攝影作品則采用了不同的創作手法,更像繪畫的表現。

但僅僅是如攝影般寫實還不夠,植物科學畫仰賴于藝術家的洞察力和高超技藝來捕捉植物形态本質,這是單純的攝影技術和數字革命達不到的。

依賴于人的科學觀察,植物科學畫可以進行選擇性的呈現。比如展覽中的《網蓋牛肝菌》,植物科學畫重點表現了它的網狀結構,對結構紋理的描繪比照片更清楚,而且畫出了牛肝菌不同生長時期的形态,以及它生長的生态環境——冷杉樹下。

繪畫也是一種傳承,伴随着植物分類學的物種确定要求,植物科學著作中表達物種至今仍然是以手繪的黑白墨線圖為主,比如1878年創刊的歐洲權威《柯蒂斯植物學雜志》至今仍然使用手繪的插圖。如果說攝影記錄的是瞬間,植物科學畫畫下的是物種的永恒。

2021年,為了友善自己的工作計劃,曾孝濂又住回到昆明植物研究所,開始一天最少8小時的繪畫。同年,昆明世博園内,由巴基斯坦館舊址改造的曾孝濂美術館開幕,這裡以曾老的繪畫為常設展覽,計劃圍繞植物科學畫和博物畫規劃一個年輕人的群展。

德國科學家亞曆山大·馮·洪堡曾經說過:對自然科學和美學的凝視,是了解宇宙的必經之途,之後也必将成為一種自然的宗教。“畫與相”中曾老的繪畫,正讓人體會到這種來自科學和美學的雙重凝視。

供圖/上海攝影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