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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瓊:花與詩詞的關系是一部審美的曆史

劉瓊:花與詩詞的關系是一部審美的曆史

《花間詞外》是學者、作家劉瓊新近推出的一部散文集,收入了《蘭生幽谷無人識》《落梅橫笛已三更》《春入平原荠菜花》《卻道海棠依舊》《紫櫻桃熟麥風涼》《正見榴花出短垣》《七月芙蓉生翠水》《忙踏槐花猶入夢》《去年岩桂花香裡》《采菊東籬下》《丁香空結雨中愁》《不作天仙作水仙》等十二篇散文作品。作者以“花”為媒,串聯起現實生活和古典詩詞,探讨了中國文化中影響國人幾千年的内在審美方式。

受訪:劉瓊

采訪:李旭光

劉瓊:花與詩詞的關系是一部審美的曆史

劉瓊,學者,作家,藝術學博士。人民日封包藝部副主任。曾獲《雨花》文學獎、報人散文獎、文學報“新批評獎”、《當代作家評論》評論獎等。著有《花間詞外》《聶耳:匆匆卻永恒》《通往查濟的路上》等專著。

李旭光,文娛評論人、活動策劃人,多年混迹于文化傳媒領域,作品散見《人民日報》《中國教育報》《北京晚報》《新京報》等。

《花間詞外》是我脫離固定的模式化寫作的一個嘗試

Q

是什麼樣的一個契機讓您開始寫這個有趣的專欄?《花間詞外》的書名是如何構思出來的?

劉瓊:2019年末的時候,當時《雨花》的主編朱輝約我寫個專欄,因為《雨花》是月刊,我就想也行,十二個月每個月寫一種花,跟時序對起來,大概齊讓花跟節氣有一定的對應關系。

為什麼想到寫花呢?

這些年出版界有很多關于植物的圖譜類書籍,比如詩經草木圖一類的書,甚至還有出版社出了魯迅的植物圖譜。我肯定不是寫一本完全植物學意義上的書,植物學是科學,有很多科學家和植物學家的書寫、闡釋,這些書籍的專業知識足夠豐富。我寫的是一本與衆不同的與植物有關的書。

開在《雨花》雜志上的是一個散文專欄,散文是創作性寫作,是以,我在寫植物寫花的時候,主要寫花和人的關系,寫花是怎麼進到人創作的詩詞裡并被人們歌詠、鑒賞、傳播。我這個專欄,每一篇都有一個由花入詞的詞句來作為題目,比如說第一篇蘭花,題目就是《蘭生幽谷無人識》。為什麼第一篇要選擇蘭花?蘭花在陽春三月開花,預示着春天的到來,是以我第一篇選蘭花。我用了與中國傳統節氣相對應的順序來編這本書。

其實,寫專欄的時候,第一篇寫的是菊花,用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入題。編入這本書的時候,《采菊東籬下》放在第十篇了,讓它進入秋天了。這是從專欄到成書的一個變化。

至于書名是怎麼構思出來的?

從我們老祖宗開始,花就進入詩詞了,寫到花和詞,必然寫到植物和人的關系。花和詞是兩個明确的範疇,花、詞和人的關系,是一個打開的面向。我們在長期的生活實踐中形成了集體意識、集體記憶,比如日常生活習慣、審美習慣,以及在這種大的背景或者坐标系下面發生的人的故事和人的命運。通過我的視角,用散文的形式,把關于與花有關的詞的集體記憶和“我”的個體的記憶勾連起來。是以,這是一棵大樹,這個樹有兩個主要枝幹,一個是花,一個是詞,枝枝葉葉相連,它們之間的勾連特别重要、格外有意思。

枝枝葉葉相連,才會形成有面積、有體量、有故事的立體空間。書名叫《花間詞外》,其實也是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名字。一開始還有點顧慮,害怕被誤解為寫“花間詞”。“花間詞派”和《花間集》是專有名詞,廣泛流傳,《花間詞外》從内容上看與它們沒有關系。

劉瓊:花與詩詞的關系是一部審美的曆史

《花間詞外》實實在在地寫花和詞的關系。是以,好多人問我《花間詞外》這個書名,結構是“花間+詞外”還是“花間詞+外”?我說,是花間+詞+外,裡面有三個關鍵詞。我覺得《花間詞外》這個書名還是比較能夠準确地表達書的内容。感謝這個書名,因為有“外”這一圖謀,寫作的時候我的筆自由了。恰好,我也希望借寫這組文章表達自己對于散文寫作的一些想法。

散文寫作要有創造性,無論是内容,還是文體,我們要能擺脫模式化寫作。《花間詞外》既不是一組标準的詩詞鑒賞文章——有鑒賞但不是全部,也不完全是植物學栽培學文章——雖然寫到一些植物學方面常識,也不完全是一個随筆感悟,還有很多學術和知識融入其間。我給自己提供了自由騰挪的空間。

從古詩詞寫花的文字裡面讀出人和曆史

這個書,我越看越覺得寫得非常有趣,您自由地出入很多領域,就是詩詞、時令、節氣這些,還有個人的經曆,還有一些正史和野史。它們之間串聯得特别自然,您的寫法上,有哪些獨到的體會?

劉瓊:我寫作的時候,有一個習慣,就是下筆比較晚。寫專欄,我一般都是到截稿前三四天開始動筆。雖然沒動筆,但我會一直在“醞釀”。跟寫評論不一樣,這種“醞釀”不是具體的思考。這本書出版後,很多人說讀起來感覺有意思、愛讀,我想,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它跟評論文章不一樣,充滿了意想不到、感性和跳躍的火花。

這裡面是創造性的文字,寫的時候沒有主題先行。比如說,寫菊花,寫之前會一直在思考,9月份了,按節氣,菊花開了,關于菊花的詩詞,最打動我的是哪一句?這個詩詞不一定是最有名的,但一定是最打動我的。關鍵是詩詞如何選擇,包含了我的詩詞鑒賞口味、标準,也還有倫理和道德的一點考量。這句詩詞背後有沒有故事,也是選擇的一個潛在标準。除了寫菊花的詩詞之外,喜歡寫菊花、跟菊花故事的詩人是誰?

當然,大家都會想到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我自然也會想到這一句,是以,當我坐在電腦前寫這篇文章時,并沒有一個基本結構,比如第一段寫什麼,寫誰,第二段寫什麼,寫誰,也沒有一定要用到哪些詩人的哪些詞句。那樣的話,在我看來,是設計好的寫作,模式化。我的寫作習慣是,寫之前閱讀和消化大量的資料,打開電腦開始寫的時候,旁邊是基本不放任何書籍,讓自己心無挂礙地往下寫。我認為,寫作是記憶的喚醒、知識的喚醒。比如,我開始寫“采菊東籬下”這五個字的時候,我的大腦裡立刻想到的就是陶淵明、五柳先生和“不為五鬥米折腰”,想到桑落洲。是以,我就從桑落洲開始寫。陶淵明當時寫“采菊東籬下”的時候,是一個什麼樣的心境?他為什麼能夠寫出這樣的一首詩?過去讀了很多關于這首詩的名家賞析,這些賞析文字都會儲存在我的記憶中,成為知識點。一旦點燃引信,并急不可耐地往外竄,噼裡啪啦,成為閃光點。

劉瓊:花與詩詞的關系是一部審美的曆史

經過這麼多年的積累,對這些知識點,我會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斷。我會想,我們一直把陶淵明作為一個隐者來看,這首詩也表達了隐者之生趣。但是後面那一句“悠然見南山”更吸引我。“隐”也有很多種,比如說“大隐隐于市”,隐在繁華當中,也是一種隐。還有一種歸隐,陶淵明就是回到田園,回到桑落洲。這種“隐”既是價值觀的選擇,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桑落洲位于湖北、安徽和江西三省交界之地,是魏晉時的軍事要地。可以想見它的自然環境,人煙稀少,各種植被豐茂。南山就是廬山。是以,我自然而然地寫到桑落洲,寫到在桑落洲練書法的王羲之,寫到與菊花有關的詩詞和人事。

寫得這麼雜,可能跟我愛讀雜書有關。我的閱讀雜七雜八,不隻讀本專業的書,而會花大量時間來讀曆史類的、科學類的書。這種閱讀會對我有幫助。我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對非虛構寫作感興趣,也是這樣的讀書習慣所造成。正史裡面的知識,野史裡面的趣聞轶事,會選擇性地記住。這些記憶一層一層地覆寫在大腦皮層裡某個地方,一旦開始寫作,比如寫到“桑落洲”這個關鍵詞時,一個引信引爆了,那些記憶就全燃燒起來了,自然就會有各種的創作性的聯想。這個引信是寫作的魂。

比如說菊花跟隐士文化有關,那麼,由此還可以聯想到更多類似植物,比如說“四君子”。中國人把梅花、蘭花、竹子、菊花看作四君子,畫成畫,挂在家裡最重要的位置。植物怎麼就成了君子?

這是一個長期沿襲的命名。植物本身,按科學解釋,就是一個有生命的客觀物象,我們給它賦予“君子”之稱,實際上是我們作為審美主體對它的一個情感投射。這個“我們”是誰?是中國人。那麼這種長期沿襲的命名是怎麼回事?追溯到流傳過程,詩詞起到重要作用。我們的老祖宗,從先秦開始,在唐宋的時候,詩詞文化裡面,都會有“君子”之吟。我們又是一個詩教大國,大家通過吟誦詩詞,學習詩詞,使君子文化成為集體認知。君子文化自然而然傳承至今,沉潛到血液裡,甚至已經成為一種價值追求。在此過程中,許多人都參與了這種流傳,不斷地添加内容,賦予資訊。我寫的時候,雖然沒有想一定要寫到什麼人,但随着文字的流動,那些人自然就出現在筆下了。我要特别感謝編輯對我的包容,他們沒有給我提出什麼規範,是以,我能夠有這樣一種實驗性寫法。

我最喜歡寫辛棄疾的那篇《春入平原荠菜花》,不但具備其他篇的風格,還能讀出一股英氣來,把辛棄疾懷才不遇的落寞,與荠菜花的特性巧妙地結合起來,角度非常新穎。

劉瓊:比較有意思的是,開新書釋出會時,李敬澤老師說他在裡面發現了很多過去沒有讀到的詩。這也是這本書的特點。“立足之本”當然是詩詞,我用我的眼光,提出一些人們平常不大注意的詩詞。比如辛棄疾的詞那麼多,我們過去都讀過,但是,“春入平原荠菜花”,大家可能關注的就不是很多。而他寫荠菜,還不止這一首。這就有對比,有聯想了。

也有人跟我講,這是一本可以推薦給中國小生看的書,因為裡面有很多古詩詞,像工具書一樣。在這本書裡,很多詩詞被重新發現。這些詩詞都打動了我,感染過我,有審美和流傳價值。比如說關于梅花的詩詞,有名或有流傳價值的詞句,我基本上都檢索了一遍。

很多切入角度都是非常巧妙的。

劉瓊:對,一方面要創新,你不能還談大家都談膩了的話。可以講“采菊東籬下”,但要講出不一樣的東西。這一系列文章,跟普通鑒賞文章不一樣。鑒賞文章隻在文本上做文章。但這一系列文章,除了鑒賞之外,還有跳出鑒賞範圍的寫作。比如《采菊東籬下》,就從文字跳到文化,又從文化的角度寫審美氣質的由來。

說到創新,一個是對詩詞本身的新發現。比如“去年岩桂花香裡”,把“岩桂”打撈出來。又比如“春入平原荠菜花”,把著名詩人的一些不常被人提起的詩詞挖掘出來,但又不是故意獵奇。

另一個是對植物的新發現。荠菜花本身打動了我們。每個人都知道荠菜花。在平原上,在田間河邊,都能看見白色的荠菜花,蹲下去看一看,會發現荠菜花跟苔花一樣,非常之小。有點植物知識的人都知道,荠菜開花就不能吃了,就老了,是以去田野裡采摘荠菜的時候,不能挑已經開花了的荠菜。我們經常說花季少女,花代表着一個人最有光澤的時代,是充滿生命力的美好時期,甚至有“青春”這樣的寓意在裡面。但荠菜開花的時候,已經到了中年。這正是中年辛棄疾在詩詞裡的自況。

曆史上的辛棄疾是一個文武雙全的人,他領兵打仗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一生最大的志願,就是收複失地。自從金兵南下,過了黃河,南宋朝廷隻能偏安一隅,辛棄疾也落戶江西,被朝廷冷落。實際上,他的内心一直渴望着帶兵打仗報效國家,但沒有機會。他的詩詞,也就充滿了壯志未酬的惆怅。

他後來基本上就生活在江西了,當然也寫過田園風格的“最喜小兒無賴,溪頭卧剝蓮蓬”,但這兩首荠菜的詩,絕不是偶然所為。到了春天,野菜花滿地開,包括田間和河邊都有荠菜花,是生活給他啟發,用的是比興手法。我們講“詩言志”,詩是用來抒情表意的,像辛棄疾這樣的詩詞家,實際上寫作的時候一定是寄予着深沉的情感。這兩首寫荠菜花的詞,相隔時間并不長,但仔細分析,就會發現作者的心境已經有所變化。

寫人,寫詞和人的關系,寫人的命運,這些《花間詞外》的“外”是我筆墨用力之處。

再拿《去年岩桂花香裡》來說,我們大家都喜歡桂花,一到滿城桂花香的時候,大家都願意去南方。在中國古典詩詞裡面,關于桂花的詩詞特别多,有一點大家可能沒注意到,就是當時用的“岩桂”跟我們平常說的“桂花”是不是一回事。我注意到了這一點。是以,在這一篇裡,植物學也是重點之一。談到植物的變化,談到遲桂花,都是一種“格物”。

在這個格物當中,我們也要學會辨析。比如說,為什麼我們古人會寫那麼多關于桂花的詩詞?他們寫的桂花是不是同一種桂花?為什麼喜歡桂花,也有一個傳承習慣。是不是同一種,怎麼判斷?我怎麼看?

對,桂花的人緣特别好。

劉瓊:寫到桂花的種類,寫到遲桂花,就必然要勾連到郁達夫的一篇短篇小說《遲桂花》。由此就可以從古代寫到現代,寫到今天。《遲桂花》的故事發生在杭州城。文章裡面涉及的事物之間,由一根看不見的線串起來。

學習古詩詞需要練好童子功

對自由的發揮肯定是離不開一個特别深厚的積累,從這個書裡邊能看出來,您從小的古典詩詞的訓練,應該是非常嚴格,也非常深厚的。

劉瓊:我們都會有這樣的訓練。剛才說,我們中國是詩教大國,自古就提倡詩教。孔子說“不讀詩,無以言”,是以從春秋戰國時期,孔子和他的弟子編《詩經》的時候,詩歌就已經融入人的生活了。後來到唐代,李白五六歲能夠誦詩,到七八歲、十幾歲就能寫詩,寫得很好。像我上學的時候,在開蒙時期也就是五六歲的時候,大人會有意識地讓我去背《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千家詩》等等。那個時候是作為一種功課完成,我也不知道背誦的是什麼意思,但是每天早晨一首,漸漸地就養成了讀古詩詞的習慣。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們住的是一個套院,有四五戶人家。我們家對門有一個老先生,每天早晨起得很早。早晨大概六點左右,我拿把椅子坐在院子裡大聲背誦時,對門的老先生每次都特别贊賞地點頭。他跟我父母誇獎說這個孩子将來會有出息。五六歲小孩不懂,隻是挑選那些好玩、字簡單易懂的詩先背誦,難的詩放在後面。我有點小虛榮心,對面的老先生一表揚,就更有動力。慢慢地,就會形成背誦習慣。這個從小養成的讀詩背詩習慣,對我影響很大。

我一直都提倡晨讀。十幾歲的時候,搬家了,新家也在一個大院裡面,宿舍樓和辦公樓緊挨着,我就爬到辦公樓的樓頂上——那是一個特别大的平台——大聲朗誦。因為是清晨,聲音會穿得很遠,是以我們大院的家長都把我作為學習榜樣。當時自己根本沒意識到會打擾别人的生活,也不知羞恥(笑)。

您學習古詩詞的經曆還蠻特殊的,大部分可能像我這樣就是跟着國文課本來學詩詞。

劉瓊:對,我确實比較特殊,也可能跟家庭環境有一點關系。我的祖父受過特别嚴格的私塾教育,他對我的影響非常大。比如我對曆史比較感興趣,就跟他有關系。還有《百家姓》《千字文》,這些知識都是他教我的。我在不認識什麼字的時候,就開始對《西遊記》《三國演義》特别是《三國演義》有很濃厚的興趣,裡面的回目,當年都記得清清楚楚。因為《三國演義》裡的故事,很多都發生在我的家鄉。祖父講故事的時候,我們就很容易勾連到生活實際當中。是以,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對孫吳,對劉備的故事谙熟。當然黃河以北的故事,曹操的故事,就不太感興趣了。

我有英雄情結,對陽剛的東西,是天然的喜愛。包括寫李清照的時候,我也會講到她後期詞風由柔到剛的變化。我恰恰不是那麼喜歡花間詞派的詞,而是更喜歡辛棄疾的詞風,喜歡邊塞詩。我開玩笑說,我以後要寫一組邊塞詩賞讀。這就是口味,這種口味,可能跟生活背景有關。

劉瓊:花與詩詞的關系是一部審美的曆史

我祖父是老革命出身,當過兵,打過日本鬼子,打過解放戰争,是以他講故事的時候,講的都是怎麼帶兵打仗的細節。講《隋唐演義》,講李元霸怎麼戰勝宇文成都。講楊家将怎麼打仗。在我還不會認識字的時候,祖父的這種講述,是一種語言訓練,對我有很大的影響。

再有就是,我外祖父家是幾代讀書人,對我影響最大的是大舅舅,我現在手頭的幾本古典詩集還是他當年送我的。大舅舅出國很多年了,是一個老華僑。不像現在有手機,可以發微信,過去都是寫信聯絡。大舅舅寫信,最愛引用老杜的詩。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就問我喜歡李白還是喜歡杜甫。一開始我喜歡李白,因為李白充滿了想象力,而杜甫的詩涉及政治經濟比較多。大舅舅是老杜迷,我當時不太了解,後來我就能了解了,因為他離開祖國,在外面生活很多年,那種懷鄉思鄉情感,對杜甫的很多詩能夠産生共鳴。我早年聽的一些歌曲,幾乎都是他那個時候給我寄的,像台灣蔡琴的《出塞曲》,唱的就是思鄉,太好聽了,我是翻來覆去地聽。古代交通不便,資訊不靈,詩人離開故土,無論是進京趕考,還是出塞打仗,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在懷鄉思鄉。出塞曲裡展現出了這樣的人在征途氣象,必然能夠打動很多人,包括我。

興趣還是得有個引導。

劉瓊:對,興趣要引導。事實上,我後來就對杜甫的詩,越來越喜歡。在學習的期間,你很容易被比你年長的人影響。

古詩詞不但傳承曆史還能溝通未來

有一種觀點認為古典詩詞對現在的生活好像沒有什麼意義了,詩對于現在的人來說意味着什麼?

劉瓊:我沒那麼悲觀,這是個見仁見智的話題,就看你怎麼去看了。就拿網絡文學來說,這二十年來很多人開始寫網絡文學,出現了一些不錯的作品,影響也很大,我看了一些很好的網絡小說,裡面用到的一些詩詞,讓我很驚訝,有些寫得非常的周正,我覺得文字功夫非常深,作者一定是熱愛詩詞。這種廣泛傳播的網絡寫作對傳承古典文化,有很大的幫助。

也許有人會問,我們今天都在講白話,為什麼還要學古典詩詞?這恰恰是認識上的誤區。

從語言自身來講,也需要不斷地豐富、發展。這個豐富、發展的過程,有突變,比如從文言文到白話文。白話文完成突變後,恰恰需要各種營養不斷使之更加豐富。各種營養中,經曆千百年而傳承至今的古典詩詞,愈發證明其強大的生命力。中西方曆史上經曆的多次“文藝複興”運動,都是通過向老祖宗學習,革除時弊,讓文化文學行走更遠。何況,僅僅從教育的角度,古典詩詞那種微妙、豐富、美好的内蘊,讓我們的語言更加富有表現力,正如孔子所說,“不讀詩,無以言”。

有段時間,葉聖陶他們當年編的國文課本廣受追捧,我去台北的時候也買過台灣的國文課本。文化這條大河不能斷,語言是其中一條重要支流,語言的河有深沉的文化背景在裡面。是以,學習古典詩詞,最起碼可以對一個人的語言本身進行訓練,訓練語言的雅緻、貼切和表意。

學習古典詩詞,并不是說每天都要“知乎者也”,而是一種思維訓練,訓練一個人了解世界、認識事物的思維方式。我們常常遺憾很多美好的傳統斷代了。重新接續文化傳統,光大中華審美精神。千百年來,老祖宗通過生活實踐和生産實踐積累下來的各種習俗、習慣、技藝、認知,有内在的規律内含其間。這種規律,已經被時間證明是有意思的、有意義的、有價值的,也是家喻戶曉的。學習古典詩詞,也是對這種規律的了解和學習。

現在流行的短視訊,都是簡單直白的形式,一個視訊時間很短,劃一下就是新的,追求瞬間的滿足感。這也可能影響了大衆對于古典文化的認知。

劉瓊:我有時候看短視訊,看網絡直播,有的小廣告用那種強制性的、充滿感歎号的、簡單直白的話不停地說,會讓人産生強烈的排斥感。語言是交流、交際的橋梁,實際應用要講究修辭、技巧,在傳達的時候才能激發人的共鳴、同情。

人類發展的曆史表明,在解決基本生存問題以後,人這種進階生物對美感的需求就會不能地激發,甚至成為最重要的需求之一。

各種考古發掘裡,陶器、鐵器或者青銅器,會讓人喜歡,并不僅僅是因為它們來自一萬年前,而是因為這些器皿的形狀做工是出人意料的完美,比有曲線美、對稱美,有各種花紋,細緻、豐富,妙不可言,是先民豐富的藝術想象力和表現力的确證。有年去希臘雅典娜神廟,博物館裡的展品讓我特别震撼,先人的工藝水準,特别是美學水準,達到了高峰。今天的很多創作,還是從中獲得靈感。在甘肅參觀馬家窯博物館,我就開玩笑說,那陶罐上的花紋跟LV、愛馬仕幾乎一樣,難道設計師是受馬家窯影響?你看人類的審美有高度的一緻性。馬家窯陶罐上的紋樣,可能其他大陸早期文明中也出現過。為什麼?我想,最進階的藝術都是師法自然,而自然都是共有的。

審美上還是有一些相通的地方,大家都是人,可能語言不一樣,但是某些審美上的評價或認知存在共性。

劉瓊:藝術創作的這個現象,肯定有客觀對象的影響,也就是外部世界的影響。比如陶器上的陶紋,有很多是畫的水的波紋,水對東方人和西方人來說都是一樣的,陽光下都是波光粼粼,水紋樣式差不多。

書寫個人經驗需要跳出“小我” 構築邏輯真實有力的“大我”

您書裡把個人的過往生活有機地融合在了文字中,在這個變化頻繁的時代我們如何處理個人經驗?

劉瓊:這是一個特别大的話題了。寫作中如何處理個人經驗,首先是曆史觀的問題。我因為做副刊,經常有人投稿給我,為什麼有的人總認為自己寫的東西很感人,但投稿的時候往往不會被錄用?我們過去老講,每個人跟父親母親的關系都不一樣,都有獨特的經驗,那是不是每個人書寫的父親母親就能打動别人?為什麼有的稿子能用有的不能用?這就涉及寫作處理個人經驗的方式方法了。

第一,個人經驗的獨特性。比如說我愛我的父親母親,這是正常人都具備的情感,如果都寫這種情感,寫母親生病了,我的那種痛苦,母親去世了,我的那種懷念,那麼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情況,可能你會痛苦、會懷念,但在書面上很難成為打動人的一種公共經驗和情感。

一個人跟父親母親之間的關系裡面,細節能不能打動人?這個細節有沒有跟别人不一樣的經驗,這個經驗對别人有沒有啟發性?進階不進階?一旦作品要發表或者出版,成為一個公共閱讀品,個人經驗是不是對别人有幫助特别重要。如果隻是一個極端私人性的表達,缺乏共情力,不一定被讀者認可。

第二個,能不能寫出曆史感特别重要。個人經驗能不能在這個時間的長河裡流傳出去?能夠作為這段時間坐标裡的一個經驗成為一段曆史生活的血肉?能不能融入到整體性經驗裡面?這些是曆史感。曆史感不是曆史知識的羅列。有些細枝末節的東西,或者個人覺得特别重大但它融入不進生活大潮,那麼就很容易在傳播中淘汰掉。有的作家跟我說,他寫的東西都是真實存在、客觀發生過的事,他寫到小說裡面或者寫到文章裡面,沖突劇烈,沖突尖銳,讓閱讀者感覺戲劇性太強。這說明真實的事未必就能産生真實感。個人經驗并未構築一個真實有力的邏輯,就沒有真實感,很難引起共鳴。

真實的東西未必就可信。有些事情發生的時候有極大的偶然性,或者超越常态,非規律性。寫作的時候,最關鍵是要讓這些偶然性成為一種可信經驗。

對,就是說能不能被大衆的認知信服。

劉瓊:寫作處理個人經驗,處理生活日常,像拔蘿蔔,把泥和蘿蔔要分離處理。生活氣息或者說泥土氣息需要,但不能拔起蘿蔔後隻看到泥,看不見蘿蔔,或者很難看到蘿蔔。

真正的創作,必然是處理完泥土後的蘿蔔,依然保鮮。寫作中,他已經把生活經驗不著痕迹地重構了。我寫《花間詞外》,有些經驗其實也重構了。我經常打的比方是,帶着濾鏡看以往,比如說處理童年的經驗,已經過了四十多年,是用一個四十年加持的濾鏡來重構童年經驗。

比如寫蘭花。我中學同桌的父親曾經搞過諜報工作,是以,他給兩個女兒取名,一個叫雲燕,一個叫鴻雁。這是“文革”期間,他被關押,在監獄裡面給女兒起的名。我寫的時候沒有直接寫,而是用了倒叙手法,寫她父親種花種得很好,種過映山紅,也種過其他很多名貴花,但種蘭花沒成功。就把這個故事帶出來了,是遠景“他者”寫法。

什麼時候近景寫,什麼時候遠景寫,這是一個處理技巧。取哪一個部分,舍哪一個部分,不能夠混沌,不加取舍就把它堆積上來,那樣的話,主題就被淹沒了,蘿蔔就看不到了。

如何有效果的接續幾千年的“詩教”傳統

對青少年來說,如何建立學習古詩詞的興趣?

劉瓊:随着網際網路的普及和科技的發展,我們用鍵盤的機會越來越多,對漢字的學習就涉及兩個問題,一個是漢字使用能力,一個是漢字的規範化問題。漢字漢語的純潔性問題,已經受到了極大的挑戰。現在提倡學習古詩詞,我覺得非常有必要,這種傳統文化的學習從制度上有加強,包括國文學習的重視,這是非常明智的。

我不知道旭光你怎麼看“得國文者得天下”。為什麼得國文者得天下?不是說國文考分高就得天下了。國文學習,訓練的是思維。我們學其他學科都跟這種思維有關,對吧?數學學得好壞,跟國文也有很大關系,比如對應用題的了解需要國文來幫助。學詩詞也是這樣,詩詞訓練的是創造力、想象力、審美力,還有精神、思想和道德。學習古詩詞,開掘腦洞,并不是一個妄談,而是事實。

詩詞不僅僅是一種文體技術,“文者,貫道之器也”,詩詞裡面有“道”的成分在裡面,特别特别重要。這個“道”的經驗,是用美的形式傳達。比如有個詞叫“文質彬彬”,彬彬從何而來?得是在長期的文化學習當中,得以訓練,才會讓你的行為舉止彬彬有禮,才有可能文質彬彬。

所謂的“腹有詩書氣自華”。

劉瓊:是的。當代教育有時候急功近利了,把國文隻是作為一門學科來看,這就把國文的作用矮化了、窄化了,把語言文化的學習簡單化了,造成很大的傷害。

生活習慣也需要學習。今天的成人,過去也是孩子,很多言行舉止都跟從小受的教育有關。比如說,有人把在家裡穿的内衣穿到大街上,這很不雅,對吧?衣食住行也是文化,大家覺得文質彬彬不錯,這需要學習。古典詩詞就是學習的一個媒介。學習古典詩詞,吟詩誦詞倒在其次,重要的是獲得文化修養。

您在書中提到詩教,《春入平原荠菜花》裡面說“詩教的傳統,今天看來是斷了。”并且說在中國小詩詞課成了識字課,精神氣質和審美需求被嚴重忽略,在您看來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劉瓊:這是我今天最想說的一個問題。國文教育最重要的是中國小國文教學的問題。我們現在的國文教學,包括教材裡面,對于詩詞的學習,把豐富的内涵遮蔽了,簡單化、粗暴化處理,詩詞的魅力不能被學生充分感覺。

中國小特别是國小國文教師隊伍的構成特别堪憂,應該引起關注。一個合格的老師,可能就會影響一個孩子對詩詞的一輩子的情感。我爺爺講古典文詩詞的那種生動,就深刻地影響了我。我發現,一些一線的國文教師本身對詩詞就不懂,也不愛好,是以教學實踐中對詩詞是沒有什麼參悟和了解,也沒法把詩詞的價值不打折扣地教給學生,詩詞在傳播過程中受到極大的傷害,孩子們不僅不喜歡,甚至還會厭學,覺得是負擔,學習詩詞毫無意義。學校裡學不好,回到家裡,很多父母也是受這種國文教育出身,也不一定喜歡詩詞,更不一定會了解詩詞,不能引導孩子有效閱讀。

對,這個問題一直存在,現在的部編版國文課本,古典詩詞的數量相比以前提高了40%,問題似乎更嚴重了。

劉瓊:讓孩子們去更多的接觸古詩詞肯定是好的。但在教學中,我強烈反對把詩詞做簡單的應試化處理,比如解析字義、尋找通假字、歸納段落大意、提煉中心思想,這些當然需要學習,但還是“國小”,不能從審美、思維的層面激發興趣。

應試的東西會讓孩子對學習産生負面情緒,怎麼讓孩子們體會到詩詞學習的美好?可以提倡有音樂感的吟誦。魯迅寫三味書屋時,興緻勃勃地寫到老師如何吟誦。魯迅的古典文化功夫之是以那麼強,與他從小接受這種教育有密切關系。詩詞都是有音樂感的,詩後來音樂的東西漸漸消失了,詞的音樂感是一直存在的,如果老師們會吟誦,詩詞的魅力就會極大增加。當然這個要求有點高了。總而言之,詩詞教學,還是要好好去琢磨。

對青少年來說,多讀多寫是非常有效的

如果給青少年開列一個學習古典詩詞的書單,您會推薦哪幾本書?

劉瓊:你說列書單推薦哪幾本書?我建議家長在學習這個東西的時候,一定不要急功近利,我自己的體會是開卷有益。

一個人成長過程中,一定伴随着大量的閱讀,各種書籍包括古典詩詞,像唐詩、宋詞、《詩經》都流傳了一兩千年,都是精華,是以我們一定要讓孩子接受這些東西,有機會讓他們感受到詩詞裡的妙處。在孩子們還很記憶力很好的時候去接觸、閱讀、背誦。

我特别提倡背誦,為什麼?因為所謂的童子功就是一個人記憶力最好的時期打下的,讓他背誦下來的東西、閱讀的東西、對他人生的影響是無以複加的。我們知道很多的大科學家或者各個領域的典型人才,古典詩詞都非常好。就像剛才講的,詩詞訓練的是思維能力。詩詞也會讓人生更有趣味,今天我們周圍還有很多人在寫古典詩詞,不管他寫得怎麼樣,你會覺得他的人生都有趣味。

劉瓊:花與詩詞的關系是一部審美的曆史

我不太敢給别人開書單,我剛才講了開卷有益嘛,你還開什麼書單。如果一個人有餘力,而且真的是願意廣泛研究它,你一定要讀原文,比如說《全唐詩》《全宋詞》要盡量地去讀。如果不是做研究,我們大多數人可以讀好的選本,像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等出版機構都出了好多這樣的書籍。

那天還有人問我是不是愛讀《山海經》?我說是,我愛讀《山海經》。《山海經》培養的是一個人的想象力,雖然今天看起來是奇談怪論,但事實上都是我們先祖對當時生活環境的記錄,可以看做想象先民生活的一個背景,它裡面也有很多科學的東西。讀詩,要讀《詩經》,可以找一些像餘冠英他們注的《詩經》拿來讀。還有《楚辭》,好多人讀《楚辭》以後,語言豐富了很多,體會到了賦比興的韻律和漢語的華美豐富。

如果沒有太多的時間讀《全唐詩》,至少要讀《唐詩三百首》《千家詩》《宋詞三百首》。我買了各種各樣的三百首的本子,大陸的、台灣的、香港的,最近人民文學出版社又出了一本《錢锺書選唐詩》。我會比較每個選本的差别在哪裡,我經常會想我來選一個“唐詩三百首”,會選一個什麼樣子的本子出來。

首先要讀最經典的,大家選的最好的,認知度高的選本,包括注釋的、經典的權威本,這是一個基本的閱讀面。在這樣的前提下,你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有取舍地讀。如果是成人,比如像我,就會讀李商隐、辛棄疾、杜甫。你不可能把《全唐詩》拿來讀,你讀不完,但是你可以把感興趣的别集拿來讀。剛才說學詩詞跟我們生活有什麼關系,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面,我每天晚上都會讀一首納蘭性德的詞。每一首讀完了以後,你覺得自己的語言都有趣了,唇齒生香,就是這樣的感覺,而且會讓閱讀者珍惜生命裡的很多情感。每一首都會讓我流連忘返。

當代也有很多有趣的書可以讀,可以根據個人的興趣做選擇。不要有太多框框。就像我讀了葉嘉瑩的《唐宋詞十七講》以後,覺得她講辛棄疾講得特别好,但講李清照我覺得不滿足,有點簡單,這也是促使我寫一篇跟李清照有關的文章的原因。你讀得越多,你就自然會有不滿足的感覺。比如潘向黎寫《梅邊消息》,我覺得挺有意思,她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從她的審美标準談古詩,有很多新見解。

我沒有什麼書單,但我覺得公認的本子一定要讀,如果語言有障礙,可以讀一點文白對照的文本。盡量讀原文,文白對照,有時候會影響閱讀感覺。

針對青少年們的寫作,您還有什麼建議?

劉瓊:第一是閱讀和模仿。一個人最初寫作的時候要大量閱讀,閱讀名家名作,閱讀對寫作是最有幫助的。你腦子你存了很多的句式,存了很多的文字,你才能夠把它給重構出來,這是第二個階段,創作了。對中國小生來說第一是模仿式寫作。

我們每個人都經曆過寫作文的階段,寫作文能夠讓人崩潰,是不是?

我國小時候寫的第一篇好作文,是模仿吳伯箫的《菜園小記》,換成自己的生活,我雖然沒有農村生活的經驗,沒有種植的經驗,但我換成那種語氣來寫,結果突然就有了文學創作的感覺。我的老師覺得寫得很好,畫了一堆紅圈圈,貼在宣傳欄。我模仿成功了。也就是學着寫,但不是抄,是模仿。幾篇模仿下來,你就會知道哪些是好文章,下一次你就會朝着那個方向寫。

劉瓊:花與詩詞的關系是一部審美的曆史

我把這個經驗跟很多人都推薦了。我的小侄子,在上國中的時候最差的科目就是寫作文。他問我怎麼辦?爸爸跟他說,你問問你姑姑,你姑姑最會寫文章。我說寫文章最簡單,第一,你不是覺得寫作文是特别難的事兒嗎?給你開一個書單,你把這些書全部讀完。後來他爸爸說孩子讀書上瘾了,我說上瘾沒關系,短期内你可能會覺得閱讀對其他學習有影響,但久而久之會證明是有巨大幫助。果然,他從一個原來特别怕作文寫不好、寫不及格的孩子,變成一個熱愛寫作、寫得很好的孩子。他今年就要考大學了,他跟我說以後要當一個作家。我就跟他講,第一個階段你閱讀,就去模仿,慢慢的,我跟他講有的東西你要把它像泥沙一樣去掉,你要學會選擇,你看哪些東西是經典的,經典的作品好在哪裡。慢慢的他就有一個自己的想法,他對于一個素材怎麼把它講出來更能打動人,就有認知了。最後他就一點都不害怕寫作了。他存了大量的句式,大量的語言,他知道怎麼去描寫一個人,從哪裡開始描寫。簡單地說,對中國小生來說,可以從模仿開始,寫你的第一篇文章。

(本文首發《美文》2022年3期)

部分圖檔來源網絡

編輯:王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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