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李白

這是唐代詩人李白贊美韋太守的文章自然清新時寫的詩句,同時也是詩人主張詩歌應該純美自然,反對裝飾雕琢的詩歌創作經驗。
不光是詩歌,任何一種文學作品,那種宛如出水芙蓉、不加任何雕琢的純美自然的風格也會給人帶來美的享受和體驗。說到美的享受和體驗,與詩歌雙峰并峙的“一代文學”宋詞中,純美自然的作品更是不勝枚舉。
這不,有一位叫周邦彥的北宋詞人,他的詞風雖然以精雕細琢著稱,但是他也寫過不少清新自然的詞作。其中這首《蘇幕遮》便是其中之一,原詞如下: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周邦彥出生在杭州一個書香門第,從小熱愛音樂,妙解音律,詞人從十六歲時便離開家鄉,到千裡之外的荊州、汴梁等地遊學,27歲的周邦彥獻上《汴都賦》,受到宋神宗賞識,被任命為太學正,從此步入仕途。
但周邦彥并非由科舉考試進入仕途,是以他的仕途之旅也頗為曲折,在很長一段時間内,他一直擔任着微小的官職。獻賦十年後,才得以到溧水擔任縣令,而他的詞作中也多有離别傷懷、倦客思歸、仕途羁旅這樣的題材,光是“倦客”一詞就曾不止一次地出現。
他在溧水無想山寫的詞作《滿庭芳》中就有“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的情感流露。詞人天涯淪落,黯然神傷,隻能借酒澆愁,甚至無心歌曲,隻想靜靜安眠,其人生苦悶可見一斑。
在這種情況下,離鄉在外,孤獨無依的漂泊感和焦灼感也就格外強烈了,對故鄉的思念也就格外濃烈了。
這首《蘇幕遮》,是詞人客居汴梁時,于夏日一個雨後初晴的早晨填寫的,在鳥雀歡快的啼鳴聲中,詞人看到陽光照耀下的雨後風荷,不由得思緒萬千,眼前的一切多麼像江南家鄉的景色啊。
然而,“故鄉遙,何日去”,一種客居他鄉的羁旅之思緒萦繞心頭,詞人濃濃的思鄉情,向荷花娓娓道來,構思巧妙别緻,反複吟詠後,才發現詞人對時間的安排和結構的布局是如此的精巧絕倫:結尾句“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其實才是詞作真正的時間起點。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周邦彥在作此詞時,正客居汴梁,他已經多年沒有回到家鄉了,内心十分想念家鄉。
是以結尾所說的“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其實是詞人對夢境的描寫,他并沒有回到家鄉,而是在在夢中回到了家鄉,劃着輕快的小船,穿行于荷花深處的愉悅情景。
而當夢醒後,詩人依舊身在異鄉,家鄉離他還是那樣遙遠,于是,怅惘失落的心情便油然而生了。這不僅是詞人藝術手法的再現,也是詞人思鄉心切的深情展現。
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才有了開篇句“燎沉香,消溽暑”的情景氛圍,“溽暑”二字,不僅狀寫了夏天的濕熱,而且也透出了因思鄉而煩悶的心情。詞人百無聊賴之下,點起一爐沉香,這不僅是為了消除潮濕溽熱之氣,更是為了緩解那煩悶的思鄉之情。
于是,一個看似很平淡的開篇,實則是蘊含了濃重的鄉愁,那夏季的濕熱氣息與袅袅上升的氤氲沉香,正是詞人剪不斷的鄉情的形象化表現。
“鳥雀呼晴,清曉窺檐語”,此刻屋外的鳥兒雨後的叫聲,引出了詞人更濃郁的思鄉之情。在鳥雀的聲聲催喚下,詞人走出了屋門。首先映入其眼簾的,是荷花雨後初晴、在風中搖曳的一池荷花,在詞人的筆下那是“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夜雨初霁,天空澄淨,空氣清新甜潤,一池的荷葉挨挨擠擠:浮在水面的荷葉,經過雨水的滋潤,更加綠意盎然,更加生機勃勃;剛剛探出水面的荷葉,似乎鉚足了在水下積蓄的力量,它們努力地将自己的葉片綻開,将生命無限放大,呈現在這個美好夏日裡。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向大地,陽光映照在荷葉上,曉風吹過水面,荷葉在微風吹拂下搖曳着動人的身姿,随着荷葉的顫動,荷葉上的水珠便如晶瑩的珍珠在碧玉盤中滾動着,閃爍着。
荷葉上的水珠吸收了光和熱,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少了。微波粼粼的水面上,粉紅的荷花在春風中輕輕顫動,一一舉起了晶瑩剔透的綠蓋。
遠遠望去,仿佛一群身着紅裳綠裙踏歌起舞的江南女子!”詞人之是以睹荷生情,把荷花寫得如此逼真形象,玲珑可愛,因為他的故鄉江南也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别樣紅”的江南水鄉。
尤其是句中的“舉”字,十分傳神,讀來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它似乎使人們看到了風中的荷葉亭亭出水的袅娜姿态與韻緻。這個“舉”字也讓詞人回憶起了曾經熟悉的場景,或者說是進入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氛圍中。
周邦彥描寫清晨的荷花,寥寥數語,字句圓潤,清新自然,不加任何雕琢,就将荷花的神韻意義展現在了讀者的眼前,這種神韻用繪畫是很表現出來的,恐怕隻有運用現代電影中的特效手段,才能表現出這唯美動人、靈動清遠的意境。
周邦彥的這幾句荷花詞曆來好評如潮,清末詞學評論家王國維在讀到這幾句時,也情不自禁地說道:“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這是中肯而貼切的評價。
生活中,從來不缺一雙發現美、欣賞美的眼睛,詩詞中,也從來不缺詠荷的名句,從“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到“唯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從“鏡湖三百裡,菡萏發荷花”到“翠葉吹涼,玉容消酒,更灑菰蒲雨”。
我們不能說這些詠荷的句子不具美感,然而這些詩詞中的荷花,要麼是秾麗的辭藻雕飾,要麼是空泛的意識感觸,荷花本身的自然美感反而模糊了。
周邦彥筆下的荷花,确有其過人之處,正是因為詞人“清水出芙蓉”筆法與“天然去雕飾”的語言的完美結合,既寫出了荷花的形态,又傳出了荷花的神采,可謂形神兼備。
周邦彥詠物詞出現之前,大多數的詠物詞在選擇詠物表現手法時,都會選擇靜态觀照,即使詠物主體是活動的,詞作者在詠物詞創作的過程中也會截取具體的靜态片段進行整合組接,通過畫面的變換去表現所詠之物的動态。
而周邦彥的詠物詞既有表現對象自身的動态呈現,也有主體和對象之間交流關系的動态呈現。
周邦彥擅長于觀察和捕捉表現對象的瞬間動态,并通過文字進行生動地表達,進而賦予詠物詞對象和主體動态美,這點也是周邦彥詠物詞的獨特之處。
此時的詞人,雖然身處汴梁,他目之所及的是京城的荷花,他的視覺體驗是搖曳的荷葉所産生的柔情,但這樣的體驗是他在故鄉時不止一次地體驗過的。
對于家在江南的詞人周邦彥來說,荷花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江南水鄉的标簽,見到荷花,似乎更能激發起詞人對自己出生在江南的身份認同感。
下片開頭兩句“故鄉遙,何日去”,詞人以反問的方式起調,把内心的思鄉情結與有家難歸的糾結心情抒寫得十分真切,其中既有對對何時能離開汴梁回到家鄉的期盼,也有對往昔時光中的記憶碎片的重新組合。
這種發自内心的低吟淺唱,恰恰是詞人備受仕途牽絆、進退維谷的心理寫照。
“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周邦彥是杭州人,久客汴梁的羁旅之思,伴着濃濃的鄉愁溢于言表,故鄉與已經追求到的生活或者詞人目前的生活狀态,都讓他難以舍棄,也難以抉擇,這種兩難的情緒,曾是多少遊子揮之不去的情結。
行文至此,我們才發現,其實上片首句“燎沉香”句就暗含着久客他鄉的思鄉之情了。
又到五月,不知家鄉的朋友是否也在思念我?“五月漁郎”四字,勾出故鄉杭州荷花盛開的時節與童年的時光,深情無限。這種充滿詩情畫意的生活,自從詞人走上了仕宦之途後,就永遠地終結了。
此時,詞人不禁又回憶起了家鄉舊時釣友,但他沒有直寫自己憶舊友,而是用設問的手法,反寫不知舊友是否憶我。這一句,不僅把自己對故鄉、對朋友的思念之情表達得更細膩真切,而且使得不落俗套的意境又進一層。
故鄉,是流逝的時光的象征,有他兒時美好的記憶,隻不過那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那自由自在的流金歲月,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現在,他隻能在夢幻中,進入這種隻可回憶而不可複制的夢境中,是以詞人接下來寫道“: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詞意也由眼前的荷花實景轉入虛構的夢境描寫。
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詞人思鄉情切以至夢中飛度,恍若已回到故鄉,回到詞人熟悉的青春時光裡,那時的他青春年少,每當課餘,他會約上三五好友,一起蕩舟于荷葉搖曳、荷花綻放的芙蓉浦中……
細品詞句,從詞人不加任何雕琢的純美自然的風格中,從詞人寄寓在荷花的情感中以及他對故鄉的強烈思念中,從詞人對小揖輕舟泛遊芙蓉浦的自在生活的充滿深情的向往中,我們也能依稀地感到作者對仕宦生涯的厭倦,對回歸自然的甯靜生活的向往。
這種人生況味,被周邦彥用如詩如畫的筆墨和清新自然的文字描繪出來,詞意蘊含的深邃、動人的象征意味,以及撲面而來的真實、坦誠與親切,讀來讓人心曠神怡。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詞人用夢境收束全詞,給人留下無限美好的遐想,也給讀者留下了需要用情思去填充的想象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