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者:方煉)前幾天,趙智國老師的文章《城關中學紀事》在微信朋友圈瘋傳,文中的筆觸細膩感人,娓娓動聽,那股子當年我一度熟悉的他的文藝氣息躍然紙上。其中,有這樣的一段提到了我:
那些熱愛文學的年輕學子,心裡被文學的春水一澆,鋪天蓋地的開出些文學的野花來,春意蓬勃,随風招搖。在這群學生裡,扳着指頭數過去,張魯、壽明雨、方煉等都算是詩歌的狂熱追随者,常來我破舊的宿舍裡讨論詩歌,做着詩人夢。現在張魯杳無音訊,方煉做了律師,隻有明雨,骨子裡還流着詩的血液,養馬射箭玩攝影,頭頂居然還蓄着條小辮子,在别人眼裡很有些另類。

諸暨太平橋
因為這段文字,連續幾天不少朋友來問候我這位“詩歌的狂熱追随者”,還有不少朋友也在傳播趙老師的這篇文章,方煉當年是一位熱愛詩歌之文學青年的形象深入人心。我不免感到一絲羞愧,這些年來,方煉隻有眼前的苟且,詩一直在遠方,辜負趙老師的錯愛了。
走進趙老師的文章,我仿佛也走進了當年南門城關中學裡的那座四合院,耳邊響起了通往二樓教師宿舍的木樓梯的吱吱呀呀聲。那時我也确實是一個“熱愛文學的年輕學子”,但不知道為什麼,在各種文體中對現代詩有一種天然的排斥,去參加趙老師的詩歌講座,一來是出于對趙老師個人的仰慕,二來是幾個鐵杆哥們都去了,我不去就有失江湖道義,參加之後,5月29日我寫了一篇周記“關于朦胧詩”,記下了若幹心路曆程:
“詩歌講座中的趙老師似乎是個正宗的現代派詩人,他對朦胧詩的崇拜癡迷程度絕不亞于一個真正的足球迷對貝利或馬拉多納的崇拜。在他的強磁波的感染下,我這個保守派不禁開始轉向了,再加上最近拜讀了幾首朦胧詩,咂咂也确實有些滋味……以前我對朦胧詩簡直是深惡而痛絕之,認為是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兒……現在要我承認它,當然絕非易事,但我還是做到了,并且開始喜歡它。”
趙老師文中提到的文學刊物《風鈴草》,我沒有印象,可能是他另一批學生的傑作。當時張魯任主編,明雨任美工,出的是《太陽石》詩刊,我手頭還儲存着一本,薄薄的油印本,蠟紙手刻,裡面有十幾篇學生的詩作,很幼稚,仿佛一群嬰兒牙牙學語,但也透射出小生命蓬勃向上的成長力度。我也是其中的一個嬰兒。
但我始終沒有在詩歌的路上走得更遠,離開學校後,跟趙老師也沒有更多在一起交流請教的機會,此後的歲月裡,偶爾在街頭會瞥見趙老師騎着野狼機車絕塵而去的飒爽英姿,這個機車在當時絕對是件稀罕物,另一件稀罕物是後來趙老師到電視台供職,有一次因為工作關系我和另一位同僚去他辦公室拜訪,他開心地向我們介紹新裝的美國BOSS電腦音響,嘭嘭嘭,聽得我們心潮澎拜。再後來,幾次會議場合也有碰面,但彼時趙老師已經升任宣傳部大員,不适合再叙師生之誼了。是以,趙老師能夠在文章中提到我這個交往甚少的弟子,令我頗為感動。
趙老師文章中提到的他的文學小圈子,當時我就有耳聞,但身為弟子輩,隻能在圈外仰慕,其中的周益琦、趙曙燕、壽勁草都是工作之後結識的,陶冶和碧濤兩位應該是詩人,兩位中的不知哪一位先後在人民路老火車站下和濱江路電力大樓邊開過書店,在他家的書店裡撿閱圖書是我十分美好的快樂時光,可惜那種人文氣息濃郁的書店在諸暨早已成為絕響,現在隻有紹興的新青年書店、杭州的曉風書屋尚有餘緒。後來,風聞兩位中的不知哪一位英年早逝,雖然我從不相識,緣悭一面,但不知道為什麼,也莫名傷感了好一陣子。
二
趙老師文章中提到的老師應該都在國中部,由于我當時是高中部學生,是以沒有印象,唯獨趙解剛那時候好像考取了政治系研究所學生,知名度頗高,我們學生都有所關注。他從政後曾任宣傳部部長,其時我正在諸暨日報社工作,有一年在報社印刷廠開年終大會,會後聚餐,我和同僚去敬酒,他對我說:“方煉,你現在的文章少了”,然後指指自己的眼睛,“我一直在看,你要多寫,好好寫”。不久後宣傳部要增添人員,他也讓我到他辦公室進行過商談。後來他去紹興日報任社長,彼此就再無交集。趙解剛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會議講話十分流暢,不會出現哪怕一個語氣詞,思維清晰,表達幹淨,好像一篇文章一揮而就,文氣沛然,在我所有接觸過的官員中絕無僅有。他對後進毫無私心的賞識和提攜,也頗讓我感佩。
高中三年,于我關系最為密切的老師是許興苗,許老師既是我的國文老師,又是班主任,不僅指導我在國文水準上勤學精進,更教導我在成長道路上斷惡修善。那個年齡段正是一個人學識和素養的定型階段,得遇良師,何其幸也。
正如趙老師文中所言,“那時的老師,真的是全身心撲在教學上,心無旁骛。帶班、改作、課外輔導,沒有勞務費、消費卡、土特産,家長也不請洗腳、洗頭、洗三溫暖,有的就是老師對教學的責任心”。為了寫這篇文字,我找出高中時候的8本周記,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許老師的紅筆批注。比如,前面提到的那篇“關于朦胧詩”的後面,針對我迷惑于朦胧詩的形式和主題,許老師這樣寫道:
朦胧詩作為一種詩派,我們應當承認。但朦胧并非苦澀難懂,文學作品是讓讀者看的,是用來教育人的,如朦胧得連自己也覺得糊塗,非真正的文學創作,而鑽進了創作最忌的死胡同裡去了。“寫我口”是文學創作必須遵循的原則,也就是文學的真實性問題,作品的内容需要真實,并且要有自我情感流露。多接觸一些文學體裁有好處,但切忌用力一緻,應有擅長。
現在看當時我的周記,完全就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的胡言亂語,可在我大多數周記的後面,許老師都這樣子不厭其煩寫上各種批注,而渾然不厭煩我那些文字的文筆幼稚、觀點狂妄。我真不知道現在的學校裡還有沒有像他一樣盡心盡責的國文老師,如果有,真心為有幸做他學生的孩子們慶幸。我成年後能夠把文章寫得花團錦繡,固然離不開自己的天賦和勤奮,但如果離開了一位老師長達三年時間的悉心教導和耐心鼓勵,我未必做得到擇善固執,把三年時間的文字修煉堅持下來,進而為提升自己的文字處理能力夯實基礎。
許老師離開城關中學之後一度在諸暨師範任教,再之後到杭州的一所大學工作至今,每年能見面的機會寥寥,但三年中的教誨一直在我心中紮根。所謂師恩難忘,此之謂也。頗感欣慰的是,和許老師的每一次相遇,眼見得學生們紛紛老去,而許老師的容顔一如當年青春模樣,歲月那把殺豬刀,被他不知道藏到了哪裡,且豪飲無改,千杯不醉,真真羨煞衆學生也。
三
我經常嘲諷在應試教育的制度設計下,現在的學校早已經異化成生産型企業,題海戰術的流水線下輸送出一批批知識的記憶棒,具有獨立的思辨能力和獨到的創新能力者,鳳毛麟角。我們那個時候不是這樣,那個時候的老師固然也狠抓學業成績,但對學生的評價和培養并不唯學業成績論,而真正展現出相容并包,因材施教。整個校園的風氣也跟現在不同,單說詩歌文學刊物,有我不知道的《風鈴草》,有我知道的《太陽石》,許老師為了提高學生的寫作興趣,也組織他任教的兩個班級中的寫作苗子,成立了一個文學社,名曰“新潮”。如此風起潮湧的學生文學團體,任憑一群小屁孩胡亂折騰,在現在的學校裡是多麼不可想象的場景。
那個時代可謂“大時代”,各種社會思潮相激相蕩,各色賢達才俊胸襟高邁,意氣風發,那時候的言說不懼妄議,那時候的創作百無禁忌,整個社會狂飙突進,生機勃勃,我和許多同齡人一樣,也高自标樹地展望自己未來的人生,為一些觀念、口号和宏大叙事激動不已。
已經不記得因何機緣,我認識了一位在醫藥公司抑或是食品公司工作的年輕人,确定姓葛,名字似乎叫紹甯,應該也是詩歌熱愛者,他正準備辦一份詩刊,刊名“遠方”。第一次見面在人民路他簡陋的宿舍裡,他和我漏夜長談,關于文學,關于時局,關于社會和民族,關于理想和信仰,關于“遠方”的定位和走向,我滿懷崇敬而似懂非懂聽完,走在回家的路上,深夜的天穹仿佛燃燒起熊熊大火,感覺到自己就是當年那些奔走于意大利南部山區的燒炭黨人,正在參與創辦一份地下革命刊物。但美好的憧憬剛剛啟程,突然間戛然而止,那個年輕人失去了聯系,後來聽說是出了什麼問題,從此再無音訊,也許已經去了遠方,猶如曾經那麼親密無間的摯友張魯,人間蒸發。如今,我在深夜眺望火星,總會想起你們。
如今,浮躁的大局決定了我不再那麼深入地省察内心,不再那麼投入地切入現實,我也被時尚牽着鼻子,沉浮在消費主義時代的風浪中,仿佛一具行屍走肉,在禮崩樂壞的舞台上出演着醉生夢死的鬧劇。
時代已經冰火兩重天。所幸我從不曾忘記那一個時代,風起雲湧,壯懷激烈。
四
那一個時代,有熱血注定會澎湃,我也聽說趙老師有過拍案而起的壯舉,雖然從未确證,但我願意相信。時至今日,如果說我身上還殘餘些許家國情懷,那麼趙老師應該是最初的啟蒙者之一。我很慶幸自己在那個大時代經過,又得遇良師益友,錘煉了思想,能夠讓我在少年時代,就形成了人生最初的信念和價值觀,幾十年颠沛流離之後,仍然初衷不改,熠熠生輝。當然,在核心價值層面,我将不斷進步,樸素的家國情懷正漸漸讓位于全球化背景下的普世倫理,是以在戰略技術層面,我也會不斷調整,比如威權當道之際,去努力争取做一個公民,狹隘的民族主義開始肆虐,去努力争取做一個世界公民。我也深知自己承擔不了什麼責任,開創不了什麼成就,要做到的,無非也就八個字: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走出校門的那麼多年裡,我離開了老師,卻從未停止過自我學習,持續的閱讀和思考已成為我的人生樂趣,幫助我更加準确地認識世界和自己。每當我看到很多人還在用國中高中時候的政治、曆史教科書來指導自己的人生,對各種事物下着令人噴飯的價值判斷的時候,我總忍不住歎息。誠然,風沙蔽日,禁區遍地,但隻要不是足夠的懶和足夠的蠢,誰都有辦法打開那扇看清真實曆史、通往自由世界的窗戶。一旦儲備了相當數量的知識資訊和思維方法,每一個人的人生都可以随時開挂,如果讀完了幾本教科書就僵在那裡,很不幸,這樣的人生在國中、在高中、最多在大學,就已經挂了。
除了思想的儲備,不能不提的還有能力的儲備。很多人進入體制,恰如趙老師所言,“走上了一條從未想過的路”,這條路上,個性被閹割,良知被損傷,才華被扼殺,創新被阻絕,在在所不能免,真讓人心有不甘,扼腕長歎。如今,我很高興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在提倡保持能随時離開體制的能力,這個觀念跟我少年時期就開始信奉的一句話一脈相承,這句話是貫休和尚說的:“州亦難添,詩亦難改,然閑雲孤鶴,何天而不可飛”。進而言之,我認為體制一詞不妨擴充,機關、團體、城市乃至國家,皆無不可,當孫行者一樣上天入地、進退自如的能力成為人生的标配,就可以快行己意,淋漓盡緻地玩嗨了。
這些話都是我的自我感悟,你如果不認可,沒關系,“須知參差多态,乃是幸福本源”,無數顆腦袋在同時進行着不同的獨立思考,這樣的多元化社會才是我更樂意看到的。
五
如剛剛離開這個世界的陳忠實所言:世上有許多事,盡管看得清清楚楚,卻不能說出口來。在我的閱讀視野内,很多寫作者在選擇性失憶,隐諱了更重要的紀事,波瀾壯闊的大時代,變成了郭敬明式的小時代。雖然一段段熱血青春的彪悍歲月被辜負令我痛惜,但我尊重每一個寫作者的書寫選擇,正如我尊重每一個人的生活選擇。形格勢禁,我能夠了解,同樣出于形格勢禁,我自己也做不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正如這篇文字,浮光掠影,點到為止。
這些天,讀着趙老師的文章,許多20多年前的塵封往事在腦海中一一鋪展,我的耳邊不知不覺總回蕩着Beyond樂隊的那首“海闊天空”:原諒我這一生不羁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哪會怕有一天隻我共你。
Beyond最終解散了,黃家駒一個人在天上獨唱光輝歲月,我也将繼續天馬行空,獨來獨往地逐鹿于自己的文字趣味。“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來去之間,我既然安排好開始,就已經猜到了結局。
方煉本人
(作者:方煉,浙江諸暨人,上世紀90年代末供職當地報社,做記者,2002年通過國家司法資格考試,開始律師執業,後自立門戶,創辦浙江月白律師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