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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霞與楊绛老人當年的“神交”,收獲“錯體郵票”墨寶

《談心——與林青霞一起走過的十八年》之“錯體郵票”

文/金聖華

2007年,林青霞在北京憾然錯過了楊憲益,她也沒有見着楊绛。這一回,倒不是有啥特别緣故,隻是楊先生恰好在那時候出了門,到大連去了。

和青霞結交不久之後,我就介紹楊绛的作品給她,原因是楊先生的寫作返璞歸真,爐火純青,用最簡約的字眼,表達最深邃的内容,真正達到了白樂天“老妪能解”的境界。青霞一輩子在電影圈浸淫,人說電影圈是個大染缸,奇怪的是她竟然一身潔白的從染缸裡出來了。不但如此,她的純真懇切、淡雅樸實,既可從她日常的穿着打扮表現出來,也可從她文字的素淨真摯中展現無遺。是以,我覺得楊绛的寫作風格,應該是青霞最佳的學習榜樣。

林青霞與楊绛老人當年的“神交”,收獲“錯體郵票”墨寶

楊绛(1911-2016),作家、翻譯家、學者,錢锺書妻子

楊绛在《走到人生的邊上》的序言中說:“二〇〇五年一月六日,我是從醫院的前門出來的。如果由後門太平間出來,我就是‘回家’了。”這樣樸實無華的語言,确是最能觸動人心的。青霞說,她寫作不會用典故、不會用成語,但是她真、她誠,下筆把内心所思所感娓娓道來,既感動自己,也感動讀者。

青霞當時最喜歡閱讀有關生命意義及靈修方面的書籍。恰好楊绛送了一本她翻譯的《斐多》給我,我也就轉借給青霞一讀。誰知道她讀後深受感動,竟然一口氣買了幾十本分贈友人。

《斐多》是柏拉圖的對話錄,描寫先哲蘇格拉底臨刑當天,跟門徒讨論生死的過程。根據楊绛所言,這本書的翻譯,是她的療傷之作,“我正試圖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見“譯後語”)《斐多》完成出版之時,正好是錢锺書過世一周年的日子。書中談到靈魂的不朽,以及蘇格拉底正氣凜然從容就義的精神。這本書,青霞讀了以後深有體悟,也在我倆喪失至親的哀恸中,成為了彼此開解療愈的良藥。是以,青霞對楊绛是衷心感念和敬佩的,不久就開始研讀《幹校六記》《我們仨》《洗澡》等其他作品,記得2014年楊绛新著《洗澡之後》出版時,還是青霞率先買了送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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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绛著作《洗澡》

2008年春,因參加“傅雷先生百年誕辰紀念座談會”,我再次上京,行前,青霞鄭重其事地委托我,在拜訪楊绛時,一定要帶上她的問候與祝福。于是,就在4月8日仲春時分,我由法國文學翻譯家羅新璋陪同,四訪三裡河。第一次來,是2000年7月17日楊绛先生舊曆九秩華誕的日子,那時楊先生形容憔悴,心情落寞,謝絕一切應酬,倒是破例接見了我和社科院老同僚羅新璋。這以後,每次來訪,發現老人一次比一次壯健,一次比一次精神,其間不但出版了自己不少新著,更完成了《錢锺書手稿集》的編輯,恰似長青的松柏,經曆隆冬嚴寒的風雪,才越發挺拔蒼翠。

那天楊绛接待我們,說是要讓客人“坐在書堆裡聊天了”,因為她正在忙于校對錢先生的手稿。有什麼比在書香氤氲的書齋裡,跟睿智老人談天說地,更怡情養性的呢?當時心想要是青霞也能同行多好,可惜了!

我拿出青霞托我帶上的禮物,一盒精緻美觀的巧克力送贈楊绛。這是青霞在香港尖沙咀一家專門店搜羅得來的珍品,每一粒糖果,都用不同的彩紙獨立包裝,再飾以珍珠水鑽,閃閃發亮,看起來像一枚枚珠寶,每一個都設計獨特,與别不同。老人拿起這盒糖果,在手中細細摩挲,輕輕說道:“這麼美,包得這麼好,都不舍得吃了!”楊绛在一篇文章《勞神父》裡,提到她年少時的經曆,那位最疼她的法國神父,曾經送給她一盒那年代十分珍貴的巧克力,盒子外包了一層又一層各式各樣的紙張,有報紙、牛皮紙、廢稿紙,總有十七八層,為的是讓小女孩知道珍惜,不要随便吃光,而要帶回家跟爸媽一起品嘗。那天,老人拿着香港捎來的巧克力幽幽出神時,歲月匆匆,不知心中是否又想起了這樁不曾褪色的童年往事?

接下來,楊先生談興很濃,我們從她的新著談到練字,從運動說到養生,聊着聊着,時間很快過去了,我想起青霞上次沒能前來會晤的遺憾,趕緊替她向先生求幾個字。我在楊先生的書桌上翻出一張便條紙,請她題上墨寶,她略微遲疑,說寫什麼呢?這時羅新璋在一旁提議寫“佳人難得”吧!羅是極有才氣的翻譯家,經他一說,楊绛立即寫下,提了上款“清霞女士”,下款“楊绛自歎無緣”,我當下覺得如獲至寶,誰知道便條剛寫完,她說“不行,這紙不好看”!于是,開始在那張斑痕累累的書桌左邊靠窗的抽屜裡尋找,那抽屜也老舊了,拉開來時費了不少勁,還嘎吱嘎吱作響,結果找出一張精緻美麗的卡片連信封,再重新書寫一遍。這次,她總算滿意了,于是,收好卡片,再題簽了一本《斐多》,把原來的便條交給我留着,囑咐我隻可把美麗的卡片連書一起交給青霞。

其實,楊绛當時把青霞兩字寫成了“清霞”,我們都不願意提出,因為,這是難得的錯體郵票,出自九八老人工整小楷的手筆,寫于曾經創作過《幹校六記》《我們仨》等曠世巨作的書桌,還有什麼更彌足珍貴呢?!

林青霞與楊绛老人當年的“神交”,收獲“錯體郵票”墨寶

林青霞著《雲去雲來》封面

回到香港後,我把楊绛的墨寶交到青霞手上,這張難得的“錯體郵票”,多年來發揮了積極的作用,如今,“郵票”的得主,不但在寫作方面進步神速,而且在風格氣韻上,也不斷向着大師靠近。多年前,香港翻譯學會頒授榮譽會士銜予楊绛,她不克前來,特地寫了答詞,要我替她代為宣讀。答詞短而精彩,她如此寫道:“翻譯是沒有止境的工作……是以譯者常歎‘翻譯吃力不讨好’,确是深知甘苦之談。達不出原作的好,譯者本人也自恨不好。如果譯者自以為好,得不到讀者稱好,費盡力氣為自己叫好,還是吃力不讨好。”此處一連用了幾個“好”字,看似平淡,實則妙趣無窮!最近,青霞寫了一封信給一個影迷,鼓勵這個年方二十的女孩努力向上,她在信中說:“離開舒适、溫暖的家,到外地求知識,交朋友,你的歸屬感和安全感應該向自己心裡找,要像油麻菜籽一樣,在哪裡都可以長得好……這個年紀迷茫是正常的,你隻要像海綿一樣,好好學習,把當下的事做好,機會就會自動找上你的。”語氣的平實真摯,不是也帶有幾分楊绛筆觸的影子?

楊绛老而彌堅,永不言倦,在一百零三歲的高齡,還出版新小說,“錯體郵票”的得主,2021年也在給女孩的信中說:“你姊六十七了,還在天天學習,還想做海綿,說真的,姊這兩年吸收了不少知識,看了不少書,結交了不少有識之士,天天很開心”。有楊绛先生的精神在前面遙遙引領,我們知道學無止境,隻要不斷求進,生活怎麼會不充實?(作者金聖華,學者,香港翻譯學會原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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