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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華|十八歲出門遠行

餘華|十八歲出門遠行

1993年2月,餘華在北京團結湖公交站 (肖全攝)

柏油馬路起伏不止,馬路像是貼在海浪上。我走在這條山區公路上,我像一條船。

這年我十八歲,我下巴上那幾根黃色的胡須迎風飄飄,那是第一批來這裡定居的胡須,是以我格外珍重它們。我在這條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經看了很多山和很多雲。所有的山所有的雲,都讓我聯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着它們呼喚他們的綽号。是以盡管走了一天,可我一點也不累。我就這樣從早晨裡穿過,現在走進了下午的尾聲,而且還看到了黃昏的頭發。但是我還沒走進一家旅店。

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們都不知道前面是何處,前面是否有旅店。他們都這樣告訴我:“你走過去看吧。”我覺得他們說的太好了,我确實是在走過去看。可是我還沒走進一家旅店。我覺得自己應該為旅店操心。

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隻遇到一次汽車。那時是中午,那時我剛剛想搭車,但那時僅僅隻是想搭車,那時我還沒為旅店操心,那時我隻是覺得搭一下車非常了不起。我站在路旁朝那輛汽車揮手,我努力揮得很潇灑。可那個司機看也沒看我,汽車和司機一樣,也是看也沒看,在我眼前一閃就他媽的過去了。我就在汽車後面拚命地追了一陣,我這樣做隻是為了高興,因為那時我還沒有為旅店操心。我一直追到汽車消失之後,然後我對着自己哈哈大笑,但是我馬上發現笑得太厲害會影響呼吸,于是我立刻不笑。接着我就興緻勃勃地繼續走路,但心裡卻開始後悔起來,後悔剛才沒在潇灑地揮着的手裡放一塊大石子。現在我真想搭車,因為黃昏就要來了,可旅店還在它媽肚子裡。但是整個下午竟沒再看到一輛汽車。要是現在再攔車,我想我準能攔住。我會躺到公路中央去,我敢肯定所有的汽車都會在我耳邊來個急刹車。然而現在連汽車的馬達聲都聽不到。現在我隻能走過去看了。這話不錯,走過去看。

公路高低起伏,那高處總在誘惑我,誘惑我沒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隻看到另一個高處,中間是一個叫人沮喪的弧度。盡管這樣我還是一次一次地往高處奔,次次都是沒命地奔。眼下我又往高處奔去。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旅店而是汽車。汽車是朝我這個方向停着的,停在公路的低處。我看到那個司機高高翹起的屁股,屁股上有晚霞。司機的腦袋我看不見,他的腦袋正塞在車頭裡。那車頭的蓋子斜斜翹起,像是翻起的嘴唇。車箱裡高高堆着籮筐,我想着籮筐裡裝的肯定是水果。當然最好是香蕉。我想他的駕駛室裡應該也有,那麼我一坐進去就可以拿起來吃了。雖然汽車将要朝我走來的方面開去,但我已經不在乎方向。我現在需要旅店,旅店沒有就需要汽車,汽車就在眼前。

我興緻勃勃地跑了過去,向司機打招呼:“老鄉,你好。”

司機好像沒有聽到,仍在撥弄着什麼。

“老鄉,抽煙。”

這時他才使了使勁,将頭從裡面拔出來,并伸過來一隻黑乎乎的手,夾住我遞過去的煙。我趕緊給他點火,他将煙叼在嘴上吸了幾口後,又把頭塞了進去。

于是我心安理得了,他隻要接過我的煙,他就得讓我坐他的車。我就繞着汽車轉悠起來,轉悠是為了偵察籮筐的内容。可是我看不清,便去使用鼻子聞,聞到了蘋果味。

蘋果也不錯,我這樣想。不一會他修好了車,就蓋上車蓋跳了下來。我趕緊走上去說:“老鄉,我想搭車。”不料他用黑乎乎的手推了我一把,粗暴地說:“滾開。”我氣得無話可說,他卻慢慢悠悠打開車門鑽了進去,然後發動機響了起來。我知道要是錯過這次機會,将不再有機會。我知道現在應該豁出去了。于是我跑到另一側,也拉開車門鑽了進去。我準備與他在駕駛室裡大打一場。我進去時首先是沖着他吼了一聲:“你嘴裡還叼着我的煙。”這時汽車已經活動了。然而他卻笑嘻嘻地十分友好地看起我來,這讓我大惑不解。他問:“你上哪?”我說:“随便上哪。”他又親切地問:“想吃蘋果嗎?”他仍然看着我。

“那還用問。”“到後面去拿吧。”他把汽車開得那麼快,我敢爬出駕駛室爬到後面去嗎?于是我就說:“算了吧。”他說:“去拿吧。”他的眼睛還在看着我。

我說:“别看了,我臉上沒公路。”

他這才扭過頭去看公路了。

汽車朝我來時的方向馳着,我舒服地坐在座椅上,看着窗外,和司機聊着天。現在我和他已經成為朋友了。我已經知道他是在個體販運。這汽車是他自己的,蘋果也是他的。我還聽到了他口袋裡面錢兒叮當響。我問他:“你到什麼地方去?”他說“開過去看吧。”

這話簡直像是我兄弟說的,這話可真親切。我覺得自己與他更親近了。車窗外的一切應該是我熟悉的,那些山那些雲都讓我聯想起來了另一幫熟悉的人來了,于是我又叫喚起另一批綽号來了。現在我根本不在乎什麼旅店,這汽車這司機這座椅讓我心安而理得。我不知道汽車要到什麼地方去,他也不知道。反正前面是什麼地方對我們來說無關緊要,我們隻要汽車在馳着,那就馳過去看吧。可是這汽車抛錨了。那個時候我們已經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正在把他的戀愛說給我聽,正要說第一次擁抱女性的感覺時,這汽車抛錨了。汽車是在上坡時抛錨的,那個時候汽車突然不叫喚了,像死豬那樣突然不動了。于是他又爬到車頭上去了,又把那上嘴唇翻了起來,腦袋又塞了進去。我坐在駕駛室裡,我知道他的屁股此刻肯定又高高翹起,但上嘴唇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他的屁股。可我聽得到他修車的聲音。

過了一會他把腦袋拔了出來,把車蓋蓋上。他那時的手更黑了,他的髒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後跳到地上走了過來。“修好了?”我問“完了,沒法修了。”他說。

我想完了,“那怎麼辦呢?”我問。

“等着瞧吧。”他漫不經心地說。

我仍在汽車裡坐着,不知該怎麼辦。眼下我又想起什麼旅店來了。那個時候太陽要落山了,晚霞則像蒸氣似地在升騰。旅店就這樣重又來到了我腦中,并且逐漸膨脹,不一會便把我的腦袋塞滿了。那時我的腦袋沒有了,腦袋的地方長出了一個旅店。司機這時在公路中央做起了廣播操,他從第一節做到最後一節,做得很認真。做完又繞着汽車小跑起來。司機也許是在駕駛室裡呆得太久,現在他需要鍛煉身體了。看着他在外面活動,我在裡面也坐不住,于是打開車門也跳了下去。但我沒做廣播操也沒小跑。我在想着旅店和旅店。

這個時候我看到坡上有五個人騎着自行車下來,每輛自行車後座上都用一根扁擔綁着兩隻很大的籮筐,我想他們大概是附近的農民,大概是賣菜回來。看到有人下來,我心裡十分高興,便迎上去喊道:“老鄉,你們好。”

那五個人騎到我跟前時跳下了車,我很高興地迎了上去,問:“附近有旅店嗎?”

他們沒有回答,而是問我:“車上裝的是什麼?”

我說:“是蘋果。”他們五人推着自行車走到汽車旁,有兩個人爬到了汽車上,接着就翻下來十筐蘋果,下面三個人把筐蓋掀開往他們自己的筐裡倒。我一時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情景讓我目瞪口呆。我明白過來就沖了上去,責問:“你們要幹什麼?”

他們誰也沒理睬我,繼續倒蘋果。我上去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喊道:“有人搶蘋果啦!”這時有一隻拳頭朝我鼻子下狠狠地揍來了,我被打出幾米遠。爬起來用手一摸,鼻子軟塌塌地不是貼着而是挂在臉上,鮮血像是傷心的眼淚一樣流。可當我看清打我的那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時,他們五人已經跨上自行車騎走了。司機此刻正在慢慢地散步,嘴唇翻着大口大口喘氣,他剛才大概跑累了。他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剛才的事。我朝他喊:“你的蘋果被搶走了!”可他根本沒注意我在喊什麼,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他一拳,也讓他的鼻子挂起來。我跑過去對着他的耳朵大喊:“你的蘋果被搶走了。”

他這才轉身看了我起來,我發現他的表情越來越高興,我發現他是在看我的鼻子。這時候,坡上又有很多人騎着自行車下來了,每輛車後面都有兩隻大筐,騎車的人裡面有一些孩子。他們蜂擁而來,又立刻将汽車包圍。好些人跳到汽車上面,于是裝蘋果的籮筐紛紛而下,蘋果從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樣流了出來。他們都發瘋般往自己筐中裝蘋果。才一瞬間工夫,車上的蘋果全到了地下。那時有幾輛手扶拖拉機從坡上隆隆而下,拖拉機也停在汽車旁,跳下一幫大漢開始往拖拉機上裝蘋果,那些空了的籮筐一隻一隻被扔了出去。那時的蘋果已經滿地滾了,所有人都像蛤蟆似地蹲着撿蘋果。

我是在這個時候奮不顧身撲上去的,我大聲罵着:“強盜!”撲了上去。于是有無數拳腳前來迎接,我全身每個地方幾乎同時挨了揍。我支撐着從地上爬起來時,幾個孩子朝我擊來蘋果,蘋果撞在腦袋上碎了,但腦袋沒碎。我正要撲過去揍那些孩子,有一隻腳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喚一聲,可嘴巴一張卻沒有聲音。我跌坐在地上,我再也爬不起來了,隻能看着他們亂搶蘋果。我開始用眼睛去尋找那司機,這家夥此時正站在遠處朝我哈哈大笑,我便知道現在自己的模樣一定比剛才的鼻子更精彩了。

那個時候我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我隻能用眼睛看着這些使我憤怒極頂的一切。

我最憤怒的是那個司機。

坡上又下來了一些手扶拖拉機和自行車,他們也投入到這場浩劫中去。我看到地上的蘋果越來越少,看着一些人離去和一些人來到。來遲的人開始在汽車上動手,我看着他們将車窗玻璃卸了下來,将輪胎卸了下來,又将木闆撬了下來。輪胎被卸去後的汽車顯得特别垂頭喪氣,它趴在地上。一些孩子則去撿那些剛才被扔出去的籮筐。我看着地上越來越幹淨,人也越來越少。可我那時隻能看着了,因為我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坐在地上爬不起來,我隻能讓目光走來走去。現在四周空蕩蕩了,隻有一輛手扶拖拉機還停在趴着的汽車旁。有個人在汽車旁東瞧西望,是在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拿走。

看了一陣後才一個一個爬到拖拉機上,于是拖拉機開動了。這時我看到那個司機也跳到拖拉機上去了,他在車鬥裡坐下來後還在朝我哈哈大笑。我看到他手裡抱着的是我那個紅色的背包。他把我的背包搶走了。背包裡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錢,還有食品和書。可他把我的背包搶走了。

我看着拖拉機爬上了坡,然後就消失了,但仍能聽到它的聲音,可不一會連聲音都沒有了。四周一下子寂靜下來,天也開始黑下來。我仍在地上坐着,我這時又饑又冷,可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在那裡坐了很久,然後才慢慢爬起來。我爬起來時很艱難,因為每動一下全身就劇烈地疼痛,但我還是爬了起來。我一拐一拐地走到汽車旁邊。那汽車的模樣真是慘極了,它遍體鱗傷地趴在那裡,我知道自己也是遍體鱗傷了。

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麼都沒有,隻有遍體鱗傷的汽車和遍體鱗傷的我。我無限悲傷地看着汽車,汽車也無限悲傷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去撫摸了它。它渾身冰涼。那時候開始起風了,風很大,山上樹葉搖動時的聲音像是海濤的聲音,這聲音使我恐懼,使我也像汽車一樣渾身冰涼。

我打開車門鑽了進去,座椅沒被他們撬去,這讓我心裡稍稍有了安慰。我就在駕駛室裡躺了下來。我聞到了一股漏出來的汽油味,那氣味像是我身内流出的血液的氣味。

外面風越來越大,但我躺在座椅上開始感到暖和一點了。我感到這汽車雖然遍體鱗傷,可它心窩還是健全的,還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窩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尋找旅店,沒想到旅店你竟在這裡。我躺在汽車的心窩裡,想起了那麼一個晴朗溫和的中午,那時的陽光非常美麗。我記得自己在外面高高興興地玩了半天,然後我回家了,在窗外看到父親正在屋内整理一個紅色的背包,我撲在視窗問:“爸爸,你要出門?”

父親轉過身來溫和地說:“不,是讓你出門。”

“讓我出門?”“是的,你已經十八了,你應該去認識一下外面的世界了。”後來我就背起了那個漂亮的紅背包,父親在我腦後拍了一下,就像在馬屁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歡快地沖出了家門,像一匹興高采烈的馬一樣歡快地奔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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