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昆特格利歐的日記
終于,我們這些阿夫塞和娜娃托的孩子不再顯得特别了。迪博國王,作為皇族的一員,當然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但現在看來,他同樣有活着的兄弟姐妹。
我猜從來沒人注意過迪博和他的兄弟姐妹在相貌上的相似之處。畢竟,省長們的學徒分散在世界各地,極少有機會肩并肩站在一起。還有,迪博的體型較為肥胖,使得他與他的兄弟姐妹間的相似處不是很明顯。
我不知道迪博知道自己有兄弟姐妹之後是怎麼想的。我确信他的感覺和我的不一樣。首先,他剛剛發現這個事實(如果稱得上是事實的話,因為事情仍有待進一步澄清)。他沒有和他們一起長大,除了官方場合的敷衍之外,他對他們一點都不了解。這真是太糟了。我倒非常渴望能和比我年長、生活經驗比我豐富的人談談我所經曆的一切。但我隻是個小角色,我相信國王肯定沒有時間來和我交談。
弗拉圖勒爾省
托雷卡置身于一道位于懸崖高度十分之九處的岩石裂縫中,順着書簽層——由白垩線标示的首個含有生命證據的岩層——辛苦操作。他一直希望能挖掘到創世之蛋的碎片。這将是何等驚人的發現啊!來自上帝本人産下的蛋的碎片!但是,到目前為止,他沒能取得任何類似的發現。事實上,這一層與它上方的岩石層驚人地相似:含有大量的海貝、魚骨,偶爾甚至還能找到大型海生爬行動物的部分骨架,跟那隻被阿夫塞在戴西特爾号上殺死的卡爾—塔古克一樣的巨型生物。
一條像這樣穿過岩石的大裂縫無疑是地震的傑作。在這個小小的休息處,一個人可以伸手夠到懸崖邊,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掰下大塊石頭。這地方就在書簽層的下方,都是灰頁岩。托雷卡用手掰了一下,一塊大石頭整齊地從岩石底層斷裂下來,托雷卡把它一片接一片地分解開來。每一片岩石裡都很幹淨,沒有在上層中随處可見的化石。
托雷卡用錘頭的平底再次敲了一下鑿子,又一片岩石應聲而落。什麼也沒有。他又拿起旁邊的一片,想要鑿開試試。這片岩石重得出乎他的意料,一不小心,他砸到了自己的手指頭。這是職業病,他甚至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他把鑿子安置好,又敲了一次。岩石裂開了。不同的是,這片岩石的裂口不是平滑的,它的上層開始裂開,裂到一半時卻停止了。奇怪!托雷卡用手指将岩石掰開。一大片下層岩石應手而落,露出裡頭一個圓圓的、奇怪的東西。
一個藍色的東西。
當然,世上有藍色寶石,還有一些藍色礦物質,但在下層岩石中通常很難發現這種東西。這件東西,不管它是什麼,藍得十分純粹,還帶有一絲陰影,像翼指的蛋殼。
他隻能看見它露在外頭的一小部分。托雷卡把頁岩翻了個個兒,用錘子輕輕地敲打着頁岩。岩石裂開了少許,他再次試圖用手指把它掰開。這次費了好大的勁兒,最後,帶着鋒利邊緣的上層岩石終于剝落下來。那兒,就在中層頁岩中心,有一個藍色的半球,半球的直徑大約等于托雷卡最長的那根手指的長度。
一般而言,每一次新發現都會讓托雷卡激動不已,因為每次新發現都能增長見識。但是對于這個發現,他隻覺得困惑不已。他一直以為這些岩石的年齡十分古老,再說它還位于首個含有生命遺迹的岩石層下方,但手中這個東西顯然是個人造物體,意味着它的年代不可能很久遠:可能隻有幾百個千日,看它光滑的表面,托雷卡甚至覺得它的年代或許還沒有那麼久。
托雷卡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他的心髒一陣悸動:埃博—法爾鮑姆精心提出的重疊原理可能會被這個發現徹底摧毀。曆史更久的岩石位于下方,法爾鮑姆的理論聽上去是那麼精緻,那麼合理,是地質學中的偉大發現!盡管這種理論被人視為事實已經有好幾個千日了,但是,托雷卡的勘探是首個勘探範圍大到足以證明或是反駁這一原理的研究項目。到目前為止,所有發現都與這個理論吻合,但是現在,這個物體,不管它是什麼,卻摧毀了這一切。隻有得到資料支援的理論才是站得住腳的理論,重疊原理卻無法解釋為什麼一個現代物體會深深埋藏在古老的岩層中。
有那麼一小會兒,托雷卡想,是不是幹脆把這個新發現扔到一邊算了。畢竟,這個理論是那麼完美,又事關他的導師和朋友法爾鮑姆的名譽。但他無法這麼做。他是個學者,這個小小的藍色半球是個事實,一個必須加以解釋的事實。
令人奇怪的是,這個物體,不管它是什麼,經曆深埋之後依然儲存得這麼完美。不管最後作出什麼理論解釋,總之,這個藍色的小家夥被埋在這地方已經有一陣子了,就在這些岩石層下方,承受着它上方那部分懸崖的重量。它沒有被壓碎,表面甚至沒有劃痕。托雷卡大惑不解。
他伸出一根爪指,敲了敲它堅硬的表面。聽上去這東西裡頭是空的。托雷卡縮回爪子,手指頭輕輕拂過這物體。非常光滑,感覺比玻璃溫暖。托雷卡推測,頁岩下面可能會埋着更多類似的東西。或許這東西是用在某種遊戲中的球。
托雷卡嘗試着繼續鑿開這塊岩石,但是剩下的部分似乎不願意裂開。幾次失敗的嘗試之後,他用上了蠻力。他把這塊岩石支在一塊尖石上,讓岩石的一端露在外頭,然後使勁按壓露出的那一頭。它在藍色物體的邊緣處裂開了。那物體一下子從包裹着它的岩石中跳了出來,沿着山坡向下滾去。
托雷卡慌忙向下爬去,腳下的碎石“噼裡啪啦”撞在一起。在棕色的沙岩上尋找藍色物體還算容易。但它正蹦蹦跳跳朝另一道裂縫滾去,如果掉進了那地方,可就再也找不着了。幸好它滾向一側,撞到一段凸起的岩石上。追趕過程中,托雷卡磨破了膝蓋和尾巴,好在他最終趕上了,抓到了它。它重得出奇,特别是對于一個可能是中空的物體而言。
它不是一個球。
更像是某種複雜的裝置。它的上表面的确是個光滑的半球面,但下表面卻被塑造成一種奇怪的流線型,上頭還有一排中空的環。環的形狀使托雷卡想到了指孔,他試着把這裝置戴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他馬上意識到那些環不可能是指孔,因為那上頭有六個環,而不是五個。
盡管這個裝置并不适合他這樣大小的手,但如果他蜷起拳頭,它似乎的确可以戴在手上,充當指關節的弧形延伸。可能是某種硬手套,也可能是用于攀岩的保護裝置,或是防止某人的爪子伸出來幹壞事。托雷卡聽說過,有些可憐的家夥會患上一種病,無法控制自己爪子的伸縮。
但它的用途顯然不是這些,因為它有六個指孔。
當然,除非它是左右型的,被設計成兩隻手都能用。前面五個指孔是戴在左手上用的,從第二個到第六個指孔是為右手準備的。但這種推測也站不住腳:第一個指孔和第六個指孔的大小不一樣,六個指孔是依次增大的。
它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擺弄着手指,想讓它們在指孔中待得更舒服點。他的中指似乎向上頂進了半球。托雷卡取下這玩意兒,看着上頭的環。它們的結構比乍看上去複雜得多。環上似乎有活動的小物件,可以推入物體的主體。第三個環可以輕易地從主體上拉出或是推入,其餘的被泥土堵住了。隻要好好清洗一番,說不定所有的環都能輕松地拉出推入。托雷卡猜想它也有可能是某種樂器,但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吹氣或是發出聲音的孔。
午後的陽光越來越熱了。他用水壺裡的水洗了洗那個物體,知道過一陣子自己肯定會為這種莽撞行為感到後悔。用水沖過之後,又有兩個指孔松動了;其餘的指孔似乎被堵死了。
物體表面的溫度已上升到接近托雷卡手掌的溫度。它不是易碎品,是以肯定不是玻璃或水晶做的。盡管它似乎比鉛還重,但也不是金屬:第一,它的顔色不是金屬色;第二,它的導熱性也不大像金屬;第三,盡管它被埋了很長時間,它的表面并沒有鏽蝕的痕迹。
托雷卡再次伸出爪指,敲了敲表面。裡頭肯定是空的。他把這物體拿到耳邊晃了晃,沒有“咔哒”聲,看來裡頭沒有松動的部件。他用爪子在弧形表面劃動,剛開始還挺溫柔,後來越來越用力。一道劃痕都沒留下。這東西很髒,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損傷。托雷卡不知這東西的年代到底有多久遠:看上去像剛剛造出來似的。可他知道,除了自己的勘探隊員和最近光臨的德裡奧部落之外,這個偏僻的地方已經很長時間沒人來過了。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隻能說這東西是個現代物品:它的表面是那麼光滑,也沒有古代制品表面通常存在的華麗裝飾。
它真的是現代物體嗎?
地層岩石給予的答案是否定的。它們說這物體非常古老,存在于生命開始之前。
然而它明顯又是個人造物體。
是嗎?表面看不出加工的痕迹,也沒有符号或是文字。隻在下表面有一對簡單的幾何圖案。可能是某種奇異的貝殼嗎?很多貝殼是由有光澤的物質構成的,看上去很像是經過加工的。
他又在表面劃了一下。什麼也沒留下。唔,它是空心的,如果是個貝殼,裡頭可能還會保留着生命的痕迹。
他把物體擱在一塊石頭上,右手牢牢抓住它,左手用錘頭的尖頂輕輕砸了它一下。錘子一下子彈了回來,幾乎砸到托雷卡的鼻口。他加大力量,又試了一次。沒有痕迹——沒有一絲裂紋或是劃痕。他試了第三次,用盡全身力氣砸了下去。尖頭一下子從弧形表面上滑開,托雷卡一個踉跄,失去了平衡。
他慌忙撐住了自己。這謎一般的物體把他深深吸引住了,托雷卡完全忘記了自己還待在懸崖高處。他向裂縫裡頭爬了一截,為自己找了一個穩固的落腳點。
真是個神奇的物體。托雷卡是個地質學家,他熟知金屬鑄造、合金及任何一種礦物質和火山玻璃。但他從來——從來沒見過任何與這物體相似的東西。
是誰制造了這東西?
什麼時候?
制造者——或至少是這東西的使用者——顯然有六根指頭,而不是五根。
六根。
托雷卡挂着的那根地質學家的飾帶上,沿縱向布滿了口袋。其中一個裡面裝着個工具盒,盒内是十個标有數字的礦物标本,用于檢測物質的相對硬度。他取出了盒子。
最柔軟的樣本,第一号,是一片石墨。最堅硬的,十号,是一顆眩目的鑽石晶體。在野外工作時,遇到不明物體,他就用這些樣本依次刮擦這物體。如果物體能夠刮下低标号樣本的碎屑,就表明該物體的硬度比低标号樣本高,但它也許會被高标号樣本給劃傷。例如,一塊銑,可以劃傷石墨(一号樣本)和石膏(二号樣本),但是會被銅(三号樣本)劃傷,意味着銑的硬度是二多一點。區分礦物時,硬度值很有用,比如黃鐵礦和黃金,就可以利用這一特性區分開來。
這個裝置的下表面有個矩形突起,就在第六個指孔過去一點。這個藍色家夥顯然很硬,是以他跳過了一号至六号樣本,直接從七号,一種普通的六角石英開始。他緊抓着石英,壓着它劃過矩形突起的一個角。角上出現了白色粉末。是石英的粉末,藍色物體比七号标本更硬。
他用八号樣本試了試。角上出現了黃色的粉末,樣本品體上也被劃上了一道短短的直線。硬度比黃玉還高。第九号樣本是一顆星型的藍寶石,寶石商不小心毀壞了它,讓它變得一文不值。托雷卡将它緊緊壓在藍色物體的表面,來回摩擦了幾回。寶石六角型的表面上留下了深深的劃痕。
真硬呀。他拿出最後的樣本。鑽石在刺眼的陽光下閃閃發光。至少這個樣本可以刮傷那個奇怪的家夥。托雷卡嘟囔了一聲。藍色物體這下子肯定會被刮傷,他頗有點暗自竊喜。
他把鑽石按在矩形突起的一個角上,仔細地、用力地來回摩擦了四五回。随後他把鑽石拿開,白色的粉末覆寫了那個角,他用手指清理掉粉末。
角沒有受損。
他看了看鑽石。
鑽石上出現了一道深深的劃痕。
比十号樣本還硬。
比所知的最堅硬的物質還硬。
比鑽石還硬。
托雷卡幾乎再次失足。
觀察者的冥想
傑佳齊的反應不同于我的想像。
我對心理學了解多少——尤其是原始種族的心理?我畢竟已經孤獨了無數個世代了。
我始終可以随時觀察傑佳齊,在他們開始廣播電磁信号之後,接近他們變得更容易了。我花了他們世界上好幾年的時間,整理從他們世界中洩露出來的大量資訊。但沒有鑰匙,我無法打開他們的語言禁地。最終,一把鑰匙放在了我面前。他們有個聲像節目,是針對小傑佳齊的教育系列,節目中出現的人明顯偏離人口統計的均值,集中偏向于小孩子。大部分節目是二維動畫,還有很大一部分,我最終意識到,是歌曲。不過,我感興趣的并不是傑佳齊的唱歌方式——長鼻子頂端的觸手蓋住三角型的呼吸孔,與此同時,迫使空氣從呼吸孔中擠出。
每一集開始之前都要播放節目的名稱,傑佳奇塔塔—傑克塔。每個行星日播出一集,每四天停播一次。每集的長度相當于一個行星日的二十分之一。這個節目提供了我所需的最基本的知識,使我最終破譯了他們的廣播語言(或至少是他們多種語言中的一種,因為我發現他們的語言随着地域的不同有所變化)。它不但介紹了傑佳齊字母表中的各個字母,也介紹了每個字母的發音,還為每個單詞的意義給出了圖示。
直接接觸看來是最好的方式。我采集了傑佳齊太陽和離它最近的恒星之間的氫氣,利用暗物質束在氫氣背景上搭成各個字母,設法讓氫氣背景發出了熒光。在傑佳奇塔塔—傑克塔中,有個動畫角色叫作鐵克;鐵克的顔色是亮粉色,和傑佳齊暗白色的膚色不一樣。他的眼柄能分得很開,還能做出非常奇怪的動作。就我所知,那個世界的動物系列中不存在這種動物。在每一集節目中,鐵克每次出現都以一句簡單的、顯然是口語化的招呼開始。我在空中點亮了這一句話:“你們好,男孩們、女孩們,還有中性的小家夥們!”
在行星表面是看不到這句話的。但我知道傑佳齊有光學望遠鏡,是以我耐心地等待着他們發現我的問候。行星完成了四分之三的公轉周期以後,他們發現了。突然間所有的廣播都在談論這件事,甚至因為讨論我的問候語而停播了傑佳奇塔塔—傑克塔。
很顯然,傑佳齊認為這是他們内部有人故意搞的惡作劇,但是升空的宇航員很快就證明了那句話的确存在,就漂浮在空中。傑佳齊剛剛開始低軌道飛行,他們由此知道,這不是内部人員搞的名堂。
突然間,除了加密的頻道外,所有的廣播都停止了。我震驚了。傑佳齊似乎知道我在傾聽,但是他們不想與我發生任何關系。
從宇宙開始之初,我就在期待着這些生物的産生,但現在卻被關在門外——這使我無法忍受。完全是因為我的幹預,他們才得以生存。有那麼一陣子,我甚至想朝他們的世界扔個小行星。但那個想法很快就被我抛棄了,我在天空組成了另外一句話,這幾乎花了我一整個傑佳齊年的時間。“請和我說話。”
終于,他們這麼做了。廣播又恢複了,陸地上所有主要的發射器都發出了同一個資訊。大多數回答都用了與我的問題相同的語言,但有些回答顯然屬于别的語言形式,可能它的使用者覺得自己的語言也應該受到同等重視。“你是誰?”他們說。
我告訴了他們。反應有許多種,我花了一段時間才弄明白。他們專門調撥了一個通信頻道,用于一種宗教。我後來才弄清楚,這個宗教的内容原來是表達對我的崇拜。其他人也在和我對話,向我展示如何更為高效地傳送圖像信号——使用一種更為簡便的二進制信号,比在空中拼字快得多。最後,普通的廣播又恢複了,甚至包括傑佳奇塔塔—傑克塔。沒過多久,普通大衆大多對我喪失了興趣。
但我很快就要給我的傑佳齊安排任務了。
回到營地帳篷之後,托雷卡在沙灘旁徹底清洗了那個奇怪的藍色物體。沿着物體最寬處有一條接縫,在四個點上,還有小小的灰色突起物。這物體似乎可以分成兩個部分,由這些小突起結合在一起。托雷卡伸出爪子按那些突起,一次按一個。突起确實向下凹了一點,但一旦他停止用力,它們馬上又彈了回來。接下來,他試着同時按下這些突起。這麼做有點困難,而且有一個突起就是按不下去,但至少外殼被打開了。
托雷卡失望了。他原本以為會在光滑的藍色外殼下看到異常複雜的齒輪結構,但它裡頭連個活動零件都沒有。裡面擠滿了一堆實心的立方體、一個由某種金屬制成的圓柱體,還能看到兩塊互相垂直的平闆,闆上布滿了紅色、黑色和金色的幾何形狀,一股股由如同玻璃般透明的物體制成的細線連接配接着密密麻麻的元件。
但沒有活動部分。
這物體的功用仍然是個謎,也捉摸不出它會如何運作。但漸漸地,托雷卡意識到這不是個令人失望的發現——完全不是。他學到了以前從未想到過的東西,可以說任何人都沒有想到過:毋需機械裝置也能完成複雜任務的裝置。實心立方體可以做哪些事——他不知道。但它們肯定可以做些什麼。昆特格利歐的工程師最終能夠研究出它們的功用,以及它們是如何實作這些功用的。知道存在這種形式的裝置——至少在他們的頭腦裡埋下了這種思維的種子——可能促使他們發明出類似的裝置,比自發産生靈感要早上很多個千日。
一層一層。
一層層的岩石。
一層層的神秘。
站在落日餘晖下的沙灘上,托雷卡的雙眼徜徉在懸崖表面,搜尋着。
《聖卷》寫于兩千個千日之前。
《聖卷》說,世界是在它們問世之前的五千個千日創造的。
可這裡的侵蝕——細想之後,陸地上還有許多其他地方的侵蝕,所需時間同樣遠大于七千個千日。大得多。喬多的大樹,依附在懸崖旁——
象征着托雷卡錯誤的成見。
一個昆特格利歐大約能活七十個千日左右。要沉積成他現在所注視的樣子,所需的時間遠遠大于一百代時間。事實上,僅僅累積從書簽層到懸崖頂部那五十步的垂直距離,所需的時間就比這長——
——加上這些岩石層被擠向空中所需的時間……
向上看着懸崖表面,托雷卡感到一陣暈眩。
世界十分古老,難以想像的古老。
即使是生命本身,盡管它在地質記錄中出現的年代較近,也肯定早在七千個千日之前很久就已經出現了。
神秘的岩石層。托雷卡深深地歎了口氣。
《聖卷》描繪了一個漸進的創世過程。首先是植物,随後是食草動物,然後是食肉動物。
岩石中所展示的卻完全不同,在岩石中,所有形式的生命都是同時出現的。
所有形式的生命。
《聖卷》肯定說錯了,不僅弄錯了世界的年齡,也搞混了事件發生的次序。
托雷卡再次想到,沉積層組成的懸崖看上去像是一本巨大的書。如果他能翻開這本書,那該有多好啊。在書頁間浏覽,看看,好好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在他手裡的是一個沉重的、無法形容的……藍色物體,是為六指人設計的裝置。
他知道它藏在什麼地方:就在接近頂部的地方,在書簽層的下方。
但不知道它怎麼會藏在那個地方。
但他會找到答案的,他會挖開那些岩石層,他會發現真相。
凜冽的寒風刺痛了他。像往常一樣,黑夜很快降臨了。
但黑夜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今天,我感覺到一絲奇怪的沖動,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好像打獵時受了資訊素影響。但我并沒在狩獵。不是,我隻是等候在一間接待室裡,等待着被接見。屋子中僅有的另一個人是我的妹妹,哈爾丹。
是因為她。我在對她做出反應。
她肯定到了交配季節。我原以為她還小。她畢竟隻有十六個千日,發情期通常産生于十八個千日之後。但是,老話說得好,規矩并不是刻在石頭上的。
我的反應比較輕微,好像她仍然沒有完全成熟,隻是剛剛準備進入發情期。或許連她本人都沒有意識到。
我不喜歡自己的反應。這種事有點不合情理。是的,我自己急切地想要交配。但不知為什麼,跟我的妹妹交配似乎不符合情理。
我一句話都沒說,趕緊站起身來,急匆匆離開了房間。我擔心自己喉部的贅肉當着她的面膨脹起來。
愛茲圖勒爾省郊外的塔布羅部落
到了塔布羅部落血祭司麥克—拉斯圖生命的最後時期,命運無情地嘲弄了他。噢,事情本身可能并沒有發生什麼巨大轉變。這兒是一群暴徒追趕着一個成年人——他本人,以前則是他身披祭司長袍,追逐着尖叫的嬰兒們。反正都是追逐。
而且結局都是一樣的。
拉斯圖繼續向前跑着,他那長着三趾的腳甩出一團團泥巴,他的背幾乎已經與地面平行,粗大的、肌肉結實的尾巴在他身後飛揚着。
他很奇怪自己竟然仍能清醒地思考。當然,那些追趕他的家夥們已深深陷入“達加蒙特”之中,殺戮欲望蒙蔽了他們的思維。但拉斯圖所能感到的隻有恐懼,赤裸裸的恐懼。
在太陽——一個比斑點大不了多少的亮白色圓盤——升上東邊的火山錐之後不久,他們便來到了育嬰堂。拉斯圖一下子警覺起來:他們的身體分泌出的資訊素不對勁。他把手藏在長袍的袖子裡。一個祭司永遠不應該将伸出的爪子展現在部落的任何一個成員面前。
八個成年人,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半圓,像一輪新月。“孵化進行得怎麼樣了?”傑爾—伽蘇布突然問道,沒有向他鞠躬緻意。她是個中年女人,部落狩獵隊的隊長。她的地位與血祭司一樣尊崇。
“伽蘇布,”拉斯圖回答道,欠了欠腰,“很榮幸見到你。”他着着她黑色的眼睛,想探詢對方侵入地盤的原因。“孵化進行得很好。他們開始吃鮮肉了,而不是半消化的肉。”
“有多少個?”邦—卡塔科問道。他站在伽蘇布右側,強壯的綠色胳膊交叉抱在胸前。
“多少個?”拉斯圖重複道,“為什麼這麼問?六個——這個千日内下了六窩蛋,每窩蛋都留了一個。”
“以前有多少個?”狩獵隊隊長伽蘇布說道。
“以前什麼?”拉斯圖問道。
“本來有多少個?從蛋中爬出、掉在孵化沙上的孩子本來有多少?”
拉斯圖困惑地低下頭。“不應該提起那些被處理掉的孩子,伽蘇布。《聖卷》第十八說——”
“我知道《聖卷》都說了些什麼,祭司。”伽蘇布的右手伸到眼前。她的爪子已經伸展開了。
拉斯圖沉默了一會兒,看着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利爪。“總共有六窩蛋,每窩有八個蛋,”他最後道,“其中有一個蛋一直沒能孵化,這不是什麼罕見現象。是以,原本總共有四十七個嬰兒。”
“而現在隻剩下六個。”伽蘇布道。
“其他四十一個都怎麼了?”
“沒什麼好說的,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拉斯圖說道,“我殺死了他們。”
“你把他們吃掉了。”
拉斯圖不喜歡伽蘇布的語氣。“獵手,為什麼這麼尖刻?省裡的總祭司下次通路我們部落的時候,或許你可以和她讨論讨論神學問題。我想,用不了一個千日,她就會來——”
“你吃掉了他們。”伽蘇布再次說道。
拉斯圖将頭轉向一邊,好讓所有人都能知道他避開了對方直視的目光。“那是規定的儀式。”
“你吃掉了部落的四十一個孩子。”
“在通過篩選之前,嬰兒不能算作部落的孩子。我殺死了多餘的後代。”他頓了頓,“這是我的工作。”
“殺死每八個嬰兒中的七個?”伽蘇布問道。
“當然。”
“所有五十個部落中都有和你一樣的血祭司?”
“是的,每個部落有一個,再加上一個學徒,我死了之後由他接替我的工作。”拉斯圖擡起頭,“今天早晨我還沒看到卡非德,他一般不會這麼晚了還不來。”
“你的卡非德今天不會來育嬰堂了。”人群中有人說道。是卡特—麥多爾,聲音很輕,像是在發出“咝咝”聲。
“是嗎?”拉斯圖說道。
“你殺死每八個中的七個。”伽蘇布重複道。
“是的。”
“你的同伴在别的地方幹着同樣的事。”
“是的,陸地上的八個省内五十個部落中的每一個。”
“沒有例外?”伽蘇布問道,她的話如同利爪一樣鋒利。
“當然沒有。”
“沒有例外?”
“伽蘇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誰是這個省的省長?”伽蘇布問道。
“還用問嗎?當然是迪—羅德羅克斯。”拉斯圖說道。
“那麼,誰是他的兄弟呢?”伽蘇布接着問道。
拉斯圖感到鼻口處一陣刺痛。“我不——”
“誰是他的兄弟?”
“我怎麼會知道?”
“你就是知道,”伽蘇布說道,“快回答。”
“我不……”
“回答!回答,要麼嘗嘗我的爪子!”
“伽蘇布,你會攻擊與你同一部落的人嗎?”
伽蘇布逼近一步。“回答!誰是羅德羅克斯的兄弟?”
血祭司沉默着。
伽蘇布擡起手。“回答!”
拉斯圖看了看每張臉,想找出逃離此地的辦法。最後,以非常低的聲音,他說道:“他沒有兄弟。”
伽蘇布伸出爪子,直直地指着拉斯圖。“他的鼻口變成了藍色。”
“你在撒謊。”伽蘇布說道。
“求你了,獵隊隊長,有此事還是不知道的為好。我相信你能體會這一點——”
“誰是羅德羅克斯省長的兄弟?”
拉斯圖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長袍從他的雙手處垂落下來。“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是迪博國王,”伽蘇布說道,“是嗎?”
“伽蘇布,求你——”
“如果這不是真的,血祭司,請你否認。就在此時此刻,趁陽光照在你的鼻口上,否認吧。”
當然,否認是毫無意義的。如果他照伽蘇布的話做,他的鼻口會呈現出撒謊者的顔色。他看着地面,潮濕的地面上印着他的腳印,他用尾巴掃平腳印。
“在這個千日内,你殺死了四十一個嬰兒。”伽蘇布說道,“上個千日裡,你很可能也殺死過同樣數量的嬰兒,前一個千日内也是如此。”
“這是必須的,”拉斯圖說道,“必須控制人口的數量。這是血祭司神聖的職責。我神聖的教派——”
“你的教派已經腐爛了!”伽蘇布急促地說道,“你吞食我們的孩子,你們是一夥針對我們整個種族的罪犯。國王的孩子全都活下來了,不是嗎?”
“你從哪兒聽說的?”
“一個來自首都的信使。”伽蘇布說道,“她帶來的消息說,羅德羅克斯省長當衆宣布了這個秘密。你們這些血祭司欺騙我們普通大衆。你們供奉的僅僅是皇家的權力,但是秘密已經大白于天下。愛茲圖勒爾省的迪—羅德羅克斯,以及其他各省省長的學徒,都是坐在首都王座上的胖子迪博的兄弟姐妹。迪博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占據那個位置。”
卡塔科再次開口了:“為什麼皇室子女都能活下來,而我們的卻不行?”
“你誤會了,卡塔科,這隻不過——”
“你的鼻口出賣了你,祭司。”
“不,求你了,你不懂。我的工作是神聖的。”
“你的工作就是欺騙,”伽蘇布說道,“企圖控制五十個部落。這種企圖可以追溯到僞先知拉斯克的時代。這種控制權本來屬于人民。”
“但是人口——必須得到控制。”
“那麼,”伽蘇布說道,她嘴裡發出“咝咝”聲,“我們就從除去一張無用的嘴開始,免得浪費糧食。”
下面的事快得如同電光石火。伽蘇布向前撲了出去,但拉斯圖早已開始行動,以他雙腿所能達到的最大速度狂奔而去。他比狩獵隊隊長老得多,個子也比她大上一倍,要迅速移動這麼大的品質可不是一件易事,但好在他的步伐也相應地大許多。然而,伽蘇布和她的獵隊帶來了雷獸、角面、甲殼背和鏟嘴。他的速度隻是暫時延緩無可避免的結局。
育嬰堂位于小鎮中央。拉斯圖向鎮子北面逃去,希望能逃入嘎拉馬加森林。
其他人在他身後追趕着,組成了一堵由八個昆特格利歐形成的人牆。僅僅幾下心跳的時間之後,他們便在拉斯圖身後拉成了一條直線,按照年齡、體型、步伐的順序依次排列。拉斯圖向前狂奔,隻覺得自己的心髒都快跳出胸腔了。
昨天晚上下過一場雨,地面上仍然到處有水坑。拉斯圖的腳在拔出泥潭時發出響亮的吸氣聲。在他身後,他能聽到其他人趟着水緊追不舍。腳印暴露了他的蹤迹。拉斯圖的長袍弄髒了,底部浸透了水,紫色的袍子沾上了點點污泥。
其他人都在哪兒?盡管現在天色尚早,昨晚又是個奇數夜,大多數人都進入了睡眠,但總應該有幾個昆特格利歐已經起來四處活動了。難道伽蘇布和她的人把其他人都趕走了,就像趕走他的學徒卡非德一樣?
拉斯圖發瘋般奔跑着。“嗵嗵”的腳步聲和“嘩嘩”的濺水聲驚起了一小窩翼指。翼指齊聲尖叫起來,仿佛代替拉斯圖發出他一直想發出、卻苦于沒有足夠的空氣而無法發出的求救聲。
腳底拍打着地面,泥漿四濺,森林仍然位于前方大約五十步之外——
緊接着——
他絆了一下,倒在一灘爛泥中,濺起了一大片水花。他摔了個嘴啃泥——
他拼命想重新站起來,腳爪在棕色泥漿中徒勞地亂踢,找不到支撐點——
終于,他站了起來,想繼續往前奔跑。
但已經太晚了。
脊椎上傳來一陣劇痛。拉斯圖回頭看去,伽蘇布站在他身後,嘴裡叼着一大塊東西。
那是拉斯圖的一截尾巴。
它被一次威力無比的咬齧扯斷了。
拉斯圖想繼續奔逃,但他覺得頭暈目眩,步伐也因為喪失平衡而慢了下來。
其他人正迅速逼近。
伽蘇布再次向前急探,卻發現自己又一次頭沖下栽倒在泥潭中。獵隊隊長騎在他身上,拉斯圖轉動着眼珠看着她。伽蘇布的左臂橫掃下來,爪子露在外面。拉斯圖感到體側一陣劇痛,然後是極度的寒冷。他掙紮着想把她甩下身去。掙紮過程中,他看到自己的腸子從體内掉了出來,落在泥地中。
其他人也趕到了,排滿鋒利牙齒的大嘴不斷撕扯着他的胳膊、他的大腿、他的尾巴和他的臀部。彌留之際,拉斯圖看到的最後景象是,伽蘇布的大嘴向前一探,扯下了他身上一大塊肉。
到處都是鮮血,很快,鮮血變成了暗紅色。
生命正從他指縫間溜走,慢慢沉入泥潭之中。拉斯圖冒出了一生中最後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