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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J·索耶作品:恐龙文明三部曲之二·化石猎人·第四章

一个昆特格利欧的日记

终于,我们这些阿夫塞和娜娃托的孩子不再显得特别了。迪博国王,作为皇族的一员,当然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现在看来,他同样有活着的兄弟姐妹。

我猜从来没人注意过迪博和他的兄弟姐妹在相貌上的相似之处。毕竟,省长们的学徒分散在世界各地,极少有机会肩并肩站在一起。还有,迪博的体型较为肥胖,使得他与他的兄弟姐妹间的相似处不是很明显。

我不知道迪博知道自己有兄弟姐妹之后是怎么想的。我确信他的感觉和我的不一样。首先,他刚刚发现这个事实(如果称得上是事实的话,因为事情仍有待进一步澄清)。他没有和他们一起长大,除了官方场合的敷衍之外,他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这真是太糟了。我倒非常渴望能和比我年长、生活经验比我丰富的人谈谈我所经历的一切。但我只是个小角色,我相信国王肯定没有时间来和我交谈。

弗拉图勒尔省

托雷卡置身于一道位于悬崖高度十分之九处的岩石裂缝中,顺着书签层——由白垩线标示的首个含有生命证据的岩层——辛苦操作。他一直希望能挖掘到创世之蛋的碎片。这将是何等惊人的发现啊!来自上帝本人产下的蛋的碎片!但是,到目前为止,他没能取得任何类似的发现。事实上,这一层与它上方的岩石层惊人地相似:含有大量的海贝、鱼骨,偶尔甚至还能找到大型海生爬行动物的部分骨架,跟那只被阿夫塞在戴西特尔号上杀死的卡尔—塔古克一样的巨型生物。

一条像这样穿过岩石的大裂缝无疑是地震的杰作。在这个小小的休息处,一个人可以伸手够到悬崖边,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掰下大块石头。这地方就在书签层的下方,都是灰页岩。托雷卡用手掰了一下,一块大石头整齐地从岩石底层断裂下来,托雷卡把它一片接一片地分解开来。每一片岩石里都很干净,没有在上层中随处可见的化石。

托雷卡用锤头的平底再次敲了一下凿子,又一片岩石应声而落。什么也没有。他又拿起旁边的一片,想要凿开试试。这片岩石重得出乎他的意料,一不小心,他砸到了自己的手指头。这是职业病,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把凿子安置好,又敲了一次。岩石裂开了。不同的是,这片岩石的裂口不是平滑的,它的上层开始裂开,裂到一半时却停止了。奇怪!托雷卡用手指将岩石掰开。一大片下层岩石应手而落,露出里头一个圆圆的、奇怪的东西。

一个蓝色的东西。

当然,世上有蓝色宝石,还有一些蓝色矿物质,但在下层岩石中通常很难发现这种东西。这件东西,不管它是什么,蓝得十分纯粹,还带有一丝阴影,像翼指的蛋壳。

他只能看见它露在外头的一小部分。托雷卡把页岩翻了个个儿,用锤子轻轻地敲打着页岩。岩石裂开了少许,他再次试图用手指把它掰开。这次费了好大的劲儿,最后,带着锋利边缘的上层岩石终于剥落下来。那儿,就在中层页岩中心,有一个蓝色的半球,半球的直径大约等于托雷卡最长的那根手指的长度。

一般而言,每一次新发现都会让托雷卡激动不已,因为每次新发现都能增长见识。但是对于这个发现,他只觉得困惑不已。他一直以为这些岩石的年龄十分古老,再说它还位于首个含有生命遗迹的岩石层下方,但手中这个东西显然是个人造物体,意味着它的年代不可能很久远:可能只有几百个千日,看它光滑的表面,托雷卡甚至觉得它的年代或许还没有那么久。

托雷卡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的心脏一阵悸动:埃博—法尔鲍姆精心提出的重叠原理可能会被这个发现彻底摧毁。历史更久的岩石位于下方,法尔鲍姆的理论听上去是那么精致,那么合理,是地质学中的伟大发现!尽管这种理论被人视为事实已经有好几个千日了,但是,托雷卡的勘探是首个勘探范围大到足以证明或是反驳这一原理的研究项目。到目前为止,所有发现都与这个理论吻合,但是现在,这个物体,不管它是什么,却摧毁了这一切。只有得到数据支持的理论才是站得住脚的理论,重叠原理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现代物体会深深埋藏在古老的岩层中。

有那么一小会儿,托雷卡想,是不是干脆把这个新发现扔到一边算了。毕竟,这个理论是那么完美,又事关他的导师和朋友法尔鲍姆的名誉。但他无法这么做。他是个学者,这个小小的蓝色半球是个事实,一个必须加以解释的事实。

令人奇怪的是,这个物体,不管它是什么,经历深埋之后依然保存得这么完美。不管最后作出什么理论解释,总之,这个蓝色的小家伙被埋在这地方已经有一阵子了,就在这些岩石层下方,承受着它上方那部分悬崖的重量。它没有被压碎,表面甚至没有划痕。托雷卡大惑不解。

他伸出一根爪指,敲了敲它坚硬的表面。听上去这东西里头是空的。托雷卡缩回爪子,手指头轻轻拂过这物体。非常光滑,感觉比玻璃温暖。托雷卡推测,页岩下面可能会埋着更多类似的东西。或许这东西是用在某种游戏中的球。

托雷卡尝试着继续凿开这块岩石,但是剩下的部分似乎不愿意裂开。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用上了蛮力。他把这块岩石支在一块尖石上,让岩石的一端露在外头,然后使劲按压露出的那一头。它在蓝色物体的边缘处裂开了。那物体一下子从包裹着它的岩石中跳了出来,沿着山坡向下滚去。

托雷卡慌忙向下爬去,脚下的碎石“噼里啪啦”撞在一起。在棕色的沙岩上寻找蓝色物体还算容易。但它正蹦蹦跳跳朝另一道裂缝滚去,如果掉进了那地方,可就再也找不着了。幸好它滚向一侧,撞到一段凸起的岩石上。追赶过程中,托雷卡磨破了膝盖和尾巴,好在他最终赶上了,抓到了它。它重得出奇,特别是对于一个可能是中空的物体而言。

它不是一个球。

更像是某种复杂的装置。它的上表面的确是个光滑的半球面,但下表面却被塑造成一种奇怪的流线型,上头还有一排中空的环。环的形状使托雷卡想到了指孔,他试着把这装置戴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他马上意识到那些环不可能是指孔,因为那上头有六个环,而不是五个。

尽管这个装置并不适合他这样大小的手,但如果他蜷起拳头,它似乎的确可以戴在手上,充当指关节的弧形延伸。可能是某种硬手套,也可能是用于攀岩的保护装置,或是防止某人的爪子伸出来干坏事。托雷卡听说过,有些可怜的家伙会患上一种病,无法控制自己爪子的伸缩。

但它的用途显然不是这些,因为它有六个指孔。

当然,除非它是左右型的,被设计成两只手都能用。前面五个指孔是戴在左手上用的,从第二个到第六个指孔是为右手准备的。但这种推测也站不住脚:第一个指孔和第六个指孔的大小不一样,六个指孔是依次增大的。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摆弄着手指,想让它们在指孔中待得更舒服点。他的中指似乎向上顶进了半球。托雷卡取下这玩意儿,看着上头的环。它们的结构比乍看上去复杂得多。环上似乎有活动的小物件,可以推入物体的主体。第三个环可以轻易地从主体上拉出或是推入,其余的被泥土堵住了。只要好好清洗一番,说不定所有的环都能轻松地拉出推入。托雷卡猜想它也有可能是某种乐器,但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吹气或是发出声音的孔。

午后的阳光越来越热了。他用水壶里的水洗了洗那个物体,知道过一阵子自己肯定会为这种莽撞行为感到后悔。用水冲过之后,又有两个指孔松动了;其余的指孔似乎被堵死了。

物体表面的温度已上升到接近托雷卡手掌的温度。它不是易碎品,所以肯定不是玻璃或水晶做的。尽管它似乎比铅还重,但也不是金属:第一,它的颜色不是金属色;第二,它的导热性也不大像金属;第三,尽管它被埋了很长时间,它的表面并没有锈蚀的痕迹。

托雷卡再次伸出爪指,敲了敲表面。里头肯定是空的。他把这物体拿到耳边晃了晃,没有“咔哒”声,看来里头没有松动的部件。他用爪子在弧形表面划动,刚开始还挺温柔,后来越来越用力。一道划痕都没留下。这东西很脏,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损伤。托雷卡不知这东西的年代到底有多久远:看上去像刚刚造出来似的。可他知道,除了自己的勘探队员和最近光临的德里奥部落之外,这个偏僻的地方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来过了。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只能说这东西是个现代物品:它的表面是那么光滑,也没有古代制品表面通常存在的华丽装饰。

它真的是现代物体吗?

地层岩石给予的答案是否定的。它们说这物体非常古老,存在于生命开始之前。

然而它明显又是个人造物体。

是吗?表面看不出加工的痕迹,也没有符号或是文字。只在下表面有一对简单的几何图案。可能是某种奇异的贝壳吗?很多贝壳是由有光泽的物质构成的,看上去很像是经过加工的。

他又在表面划了一下。什么也没留下。唔,它是空心的,如果是个贝壳,里头可能还会保留着生命的痕迹。

他把物体搁在一块石头上,右手牢牢抓住它,左手用锤头的尖顶轻轻砸了它一下。锤子一下子弹了回来,几乎砸到托雷卡的鼻口。他加大力量,又试了一次。没有痕迹——没有一丝裂纹或是划痕。他试了第三次,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尖头一下子从弧形表面上滑开,托雷卡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

他慌忙撑住了自己。这谜一般的物体把他深深吸引住了,托雷卡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待在悬崖高处。他向裂缝里头爬了一截,为自己找了一个稳固的落脚点。

真是个神奇的物体。托雷卡是个地质学家,他熟知金属铸造、合金及任何一种矿物质和火山玻璃。但他从来——从来没见过任何与这物体相似的东西。

是谁制造了这东西?

什么时候?

制造者——或至少是这东西的使用者——显然有六根指头,而不是五根。

六根。

托雷卡挂着的那根地质学家的饰带上,沿纵向布满了口袋。其中一个里面装着个工具盒,盒内是十个标有数字的矿物标本,用于检测物质的相对硬度。他取出了盒子。

最柔软的样本,第一号,是一片石墨。最坚硬的,十号,是一颗眩目的钻石晶体。在野外工作时,遇到不明物体,他就用这些样本依次刮擦这物体。如果物体能够刮下低标号样本的碎屑,就表明该物体的硬度比低标号样本高,但它也许会被高标号样本给划伤。例如,一块铣,可以划伤石墨(一号样本)和石膏(二号样本),但是会被铜(三号样本)划伤,意味着铣的硬度是二多一点。区分矿物时,硬度值很有用,比如黄铁矿和黄金,就可以利用这一特性区分开来。

这个装置的下表面有个矩形突起,就在第六个指孔过去一点。这个蓝色家伙显然很硬,因此他跳过了一号至六号样本,直接从七号,一种普通的六角石英开始。他紧抓着石英,压着它划过矩形突起的一个角。角上出现了白色粉末。是石英的粉末,蓝色物体比七号标本更硬。

他用八号样本试了试。角上出现了黄色的粉末,样本品体上也被划上了一道短短的直线。硬度比黄玉还高。第九号样本是一颗星型的蓝宝石,宝石商不小心毁坏了它,让它变得一文不值。托雷卡将它紧紧压在蓝色物体的表面,来回摩擦了几回。宝石六角型的表面上留下了深深的划痕。

真硬呀。他拿出最后的样本。钻石在刺眼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至少这个样本可以刮伤那个奇怪的家伙。托雷卡嘟囔了一声。蓝色物体这下子肯定会被刮伤,他颇有点暗自窃喜。

他把钻石按在矩形突起的一个角上,仔细地、用力地来回摩擦了四五回。随后他把钻石拿开,白色的粉末覆盖了那个角,他用手指清理掉粉末。

角没有受损。

他看了看钻石。

钻石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比十号样本还硬。

比所知的最坚硬的物质还硬。

比钻石还硬。

托雷卡几乎再次失足。

观察者的冥想

杰佳齐的反应不同于我的想像。

我对心理学了解多少——尤其是原始种族的心理?我毕竟已经孤独了无数个世代了。

我始终可以随时观察杰佳齐,在他们开始广播电磁信号之后,接近他们变得更容易了。我花了他们世界上好几年的时间,整理从他们世界中泄露出来的大量信息。但没有钥匙,我无法打开他们的语言禁地。最终,一把钥匙放在了我面前。他们有个声像节目,是针对小杰佳齐的教育系列,节目中出现的人明显偏离人口统计的均值,集中偏向于小孩子。大部分节目是二维动画,还有很大一部分,我最终意识到,是歌曲。不过,我感兴趣的并不是杰佳齐的唱歌方式——长鼻子顶端的触手盖住三角型的呼吸孔,与此同时,迫使空气从呼吸孔中挤出。

每一集开始之前都要播放节目的名称,杰佳奇塔塔—杰克塔。每个行星日播出一集,每四天停播一次。每集的长度相当于一个行星日的二十分之一。这个节目提供了我所需的最基本的知识,使我最终破译了他们的广播语言(或至少是他们多种语言中的一种,因为我发现他们的语言随着地域的不同有所变化)。它不但介绍了杰佳齐字母表中的各个字母,也介绍了每个字母的发音,还为每个单词的意义给出了图示。

直接接触看来是最好的方式。我采集了杰佳齐太阳和离它最近的恒星之间的氢气,利用暗物质束在氢气背景上搭成各个字母,设法让氢气背景发出了荧光。在杰佳奇塔塔—杰克塔中,有个动画角色叫作铁克;铁克的颜色是亮粉色,和杰佳齐暗白色的肤色不一样。他的眼柄能分得很开,还能做出非常奇怪的动作。就我所知,那个世界的动物系列中不存在这种动物。在每一集节目中,铁克每次出现都以一句简单的、显然是口语化的招呼开始。我在空中点亮了这一句话:“你们好,男孩们、女孩们,还有中性的小家伙们!”

在行星表面是看不到这句话的。但我知道杰佳齐有光学望远镜,因此我耐心地等待着他们发现我的问候。行星完成了四分之三的公转周期以后,他们发现了。突然间所有的广播都在谈论这件事,甚至因为讨论我的问候语而停播了杰佳奇塔塔—杰克塔。

很显然,杰佳齐认为这是他们内部有人故意搞的恶作剧,但是升空的宇航员很快就证实了那句话的确存在,就漂浮在空中。杰佳齐刚刚开始低轨道飞行,他们由此知道,这不是内部人员搞的名堂。

突然间,除了加密的频道外,所有的广播都停止了。我震惊了。杰佳齐似乎知道我在倾听,但是他们不想与我发生任何关系。

从宇宙开始之初,我就在期待着这些生物的产生,但现在却被关在门外——这使我无法忍受。完全是因为我的干预,他们才得以生存。有那么一阵子,我甚至想朝他们的世界扔个小行星。但那个想法很快就被我抛弃了,我在天空组成了另外一句话,这几乎花了我一整个杰佳齐年的时间。“请和我说话。”

终于,他们这么做了。广播又恢复了,陆地上所有主要的发射器都发出了同一个信息。大多数回答都用了与我的问题相同的语言,但有些回答显然属于别的语言形式,可能它的使用者觉得自己的语言也应该受到同等重视。“你是谁?”他们说。

我告诉了他们。反应有许多种,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明白。他们专门调拨了一个通信频道,用于一种宗教。我后来才弄清楚,这个宗教的内容原来是表达对我的崇拜。其他人也在和我对话,向我展示如何更为高效地传送图像信号——使用一种更为简便的二元信号,比在空中拼字快得多。最后,普通的广播又恢复了,甚至包括杰佳奇塔塔—杰克塔。没过多久,普通大众大多对我丧失了兴趣。

但我很快就要给我的杰佳齐安排任务了。

回到营地帐篷之后,托雷卡在沙滩旁彻底清洗了那个奇怪的蓝色物体。沿着物体最宽处有一条接缝,在四个点上,还有小小的灰色突起物。这物体似乎可以分成两个部分,由这些小突起结合在一起。托雷卡伸出爪子按那些突起,一次按一个。突起确实向下凹了一点,但一旦他停止用力,它们马上又弹了回来。接下来,他试着同时按下这些突起。这么做有点困难,而且有一个突起就是按不下去,但至少外壳被打开了。

托雷卡失望了。他原本以为会在光滑的蓝色外壳下看到异常复杂的齿轮结构,但它里头连个活动零件都没有。里面挤满了一堆实心的立方体、一个由某种金属制成的圆柱体,还能看到两块互相垂直的平板,板上布满了红色、黑色和金色的几何形状,一股股由如同玻璃般透明的物体制成的细线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组件。

但没有活动部分。

这物体的功用仍然是个谜,也捉摸不出它会如何运行。但渐渐地,托雷卡意识到这不是个令人失望的发现——完全不是。他学到了以前从未想到过的东西,可以说任何人都没有想到过:毋需机械装置也能完成复杂任务的装置。实心立方体可以做哪些事——他不知道。但它们肯定可以做些什么。昆特格利欧的工程师最终能够研究出它们的功用,以及它们是如何实现这些功用的。知道存在这种形式的装置——至少在他们的头脑里埋下了这种思维的种子——可能促使他们发明出类似的装置,比自发产生灵感要早上很多个千日。

一层一层。

一层层的岩石。

一层层的神秘。

站在落日余晖下的沙滩上,托雷卡的双眼徜徉在悬崖表面,搜索着。

《圣卷》写于两千个千日之前。

《圣卷》说,世界是在它们问世之前的五千个千日创造的。

可这里的侵蚀——细想之后,陆地上还有许多其他地方的侵蚀,所需时间同样远大于七千个千日。大得多。乔多的大树,依附在悬崖旁——

象征着托雷卡错误的成见。

一个昆特格利欧大约能活七十个千日左右。要沉积成他现在所注视的样子,所需的时间远远大于一百代时间。事实上,仅仅累积从书签层到悬崖顶部那五十步的垂直距离,所需的时间就比这长——

——加上这些岩石层被挤向空中所需的时间……

向上看着悬崖表面,托雷卡感到一阵晕眩。

世界十分古老,难以想像的古老。

即使是生命本身,尽管它在地质记录中出现的年代较近,也肯定早在七千个千日之前很久就已经出现了。

神秘的岩石层。托雷卡深深地叹了口气。

《圣卷》描绘了一个渐进的创世过程。首先是植物,随后是食草动物,然后是食肉动物。

岩石中所展示的却完全不同,在岩石中,所有形式的生命都是同时出现的。

所有形式的生命。

《圣卷》肯定说错了,不仅弄错了世界的年龄,也搞混了事件发生的次序。

托雷卡再次想到,沉积层组成的悬崖看上去像是一本巨大的书。如果他能翻开这本书,那该有多好啊。在书页间浏览,看看,好好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他手里的是一个沉重的、无法形容的……蓝色物体,是为六指人设计的装置。

他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就在接近顶部的地方,在书签层的下方。

但不知道它怎么会藏在那个地方。

但他会找到答案的,他会挖开那些岩石层,他会发现真相。

凛冽的寒风刺痛了他。像往常一样,黑夜很快降临了。

但黑夜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今天,我感觉到一丝奇怪的冲动,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好像打猎时受了信息素影响。但我并没在狩猎。不是,我只是等候在一间接待室里,等待着被接见。屋子中仅有的另一个人是我的妹妹,哈尔丹。

是因为她。我在对她做出反应。

她肯定到了交配季节。我原以为她还小。她毕竟只有十六个千日,发情期通常产生于十八个千日之后。但是,老话说得好,规矩并不是刻在石头上的。

我的反应比较轻微,好像她仍然没有完全成熟,只是刚刚准备进入发情期。或许连她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我不喜欢自己的反应。这种事有点不合情理。是的,我自己急切地想要交配。但不知为什么,跟我的妹妹交配似乎不符合情理。

我一句话都没说,赶紧站起身来,急匆匆离开了房间。我担心自己喉部的赘肉当着她的面膨胀起来。

爱兹图勒尔省郊外的塔布罗部落

到了塔布罗部落血祭司麦克—拉斯图生命的最后时期,命运无情地嘲弄了他。噢,事情本身可能并没有发生什么巨大转变。这儿是一群暴徒追赶着一个成年人——他本人,以前则是他身披祭司长袍,追逐着尖叫的婴儿们。反正都是追逐。

而且结局都是一样的。

拉斯图继续向前跑着,他那长着三趾的脚甩出一团团泥巴,他的背几乎已经与地面平行,粗大的、肌肉结实的尾巴在他身后飞扬着。

他很奇怪自己竟然仍能清醒地思考。当然,那些追赶他的家伙们已深深陷入“达加蒙特”之中,杀戮欲望蒙蔽了他们的思维。但拉斯图所能感到的只有恐惧,赤裸裸的恐惧。

在太阳——一个比斑点大不了多少的亮白色圆盘——升上东边的火山锥之后不久,他们便来到了育婴堂。拉斯图一下子警觉起来:他们的身体分泌出的信息素不对劲。他把手藏在长袍的袖子里。一个祭司永远不应该将伸出的爪子展现在部落的任何一个成员面前。

八个成年人,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半圆,像一轮新月。“孵化进行得怎么样了?”杰尔—伽苏布突然问道,没有向他鞠躬致意。她是个中年女人,部落狩猎队的队长。她的地位与血祭司一样尊崇。

“伽苏布,”拉斯图回答道,欠了欠腰,“很荣幸见到你。”他着着她黑色的眼睛,想探询对方侵入地盘的原因。“孵化进行得很好。他们开始吃鲜肉了,而不是半消化的肉。”

“有多少个?”邦—卡塔科问道。他站在伽苏布右侧,强壮的绿色胳膊交叉抱在胸前。

“多少个?”拉斯图重复道,“为什么这么问?六个——这个千日内下了六窝蛋,每窝蛋都留了一个。”

“以前有多少个?”狩猎队队长伽苏布说道。

“以前什么?”拉斯图问道。

“本来有多少个?从蛋中爬出、掉在孵化沙上的孩子本来有多少?”

拉斯图困惑地低下头。“不应该提起那些被处理掉的孩子,伽苏布。《圣卷》第十八说——”

“我知道《圣卷》都说了些什么,祭司。”伽苏布的右手伸到眼前。她的爪子已经伸展开了。

拉斯图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利爪。“总共有六窝蛋,每窝有八个蛋,”他最后道,“其中有一个蛋一直没能孵化,这不是什么罕见现象。所以,原本总共有四十七个婴儿。”

“而现在只剩下六个。”伽苏布道。

“其他四十一个都怎么了?”

“没什么好说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拉斯图说道,“我杀死了他们。”

“你把他们吃掉了。”

拉斯图不喜欢伽苏布的语气。“猎手,为什么这么尖刻?省里的总祭司下次访问我们部落的时候,或许你可以和她讨论讨论神学问题。我想,用不了一个千日,她就会来——”

“你吃掉了他们。”伽苏布再次说道。

拉斯图将头转向一边,好让所有人都能知道他避开了对方直视的目光。“那是规定的仪式。”

“你吃掉了部落的四十一个孩子。”

“在通过筛选之前,婴儿不能算作部落的孩子。我杀死了多余的后代。”他顿了顿,“这是我的工作。”

“杀死每八个婴儿中的七个?”伽苏布问道。

“当然。”

“所有五十个部落中都有和你一样的血祭司?”

“是的,每个部落有一个,再加上一个学徒,我死了之后由他接替我的工作。”拉斯图抬起头,“今天早晨我还没看到卡非德,他一般不会这么晚了还不来。”

“你的卡非德今天不会来育婴堂了。”人群中有人说道。是卡特—麦多尔,声音很轻,像是在发出“咝咝”声。

“是吗?”拉斯图说道。

“你杀死每八个中的七个。”伽苏布重复道。

“是的。”

“你的同伴在别的地方干着同样的事。”

“是的,陆地上的八个省内五十个部落中的每一个。”

“没有例外?”伽苏布问道,她的话如同利爪一样锋利。

“当然没有。”

“没有例外?”

“伽苏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谁是这个省的省长?”伽苏布问道。

“还用问吗?当然是迪—罗德罗克斯。”拉斯图说道。

“那么,谁是他的兄弟呢?”伽苏布接着问道。

拉斯图感到鼻口处一阵刺痛。“我不——”

“谁是他的兄弟?”

“我怎么会知道?”

“你就是知道,”伽苏布说道,“快回答。”

“我不……”

“回答!回答,要么尝尝我的爪子!”

“伽苏布,你会攻击与你同一部落的人吗?”

伽苏布逼近一步。“回答!谁是罗德罗克斯的兄弟?”

血祭司沉默着。

伽苏布抬起手。“回答!”

拉斯图看了看每张脸,想找出逃离此地的办法。最后,以非常低的声音,他说道:“他没有兄弟。”

伽苏布伸出爪子,直直地指着拉斯图。“他的鼻口变成了蓝色。”

“你在撒谎。”伽苏布说道。

“求你了,猎队队长,有此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我相信你能体会这一点——”

“谁是罗德罗克斯省长的兄弟?”

拉斯图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长袍从他的双手处垂落下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是迪博国王,”伽苏布说道,“是吗?”

“伽苏布,求你——”

“如果这不是真的,血祭司,请你否认。就在此时此刻,趁阳光照在你的鼻口上,否认吧。”

当然,否认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他照伽苏布的话做,他的鼻口会呈现出撒谎者的颜色。他看着地面,潮湿的地面上印着他的脚印,他用尾巴扫平脚印。

“在这个千日内,你杀死了四十一个婴儿。”伽苏布说道,“上个千日里,你很可能也杀死过同样数量的婴儿,前一个千日内也是如此。”

“这是必须的,”拉斯图说道,“必须控制人口的数量。这是血祭司神圣的职责。我神圣的教派——”

“你的教派已经腐烂了!”伽苏布急促地说道,“你吞食我们的孩子,你们是一伙针对我们整个种族的罪犯。国王的孩子全都活下来了,不是吗?”

“你从哪儿听说的?”

“一个来自首都的信使。”伽苏布说道,“她带来的消息说,罗德罗克斯省长当众宣布了这个秘密。你们这些血祭司欺骗我们普通大众。你们供奉的仅仅是皇家的权力,但是秘密已经大白于天下。爱兹图勒尔省的迪—罗德罗克斯,以及其他各省省长的学徒,都是坐在首都王座上的胖子迪博的兄弟姐妹。迪博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占据那个位置。”

卡塔科再次开口了:“为什么皇室子女都能活下来,而我们的却不行?”

“你误会了,卡塔科,这只不过——”

“你的鼻口出卖了你,祭司。”

“不,求你了,你不懂。我的工作是神圣的。”

“你的工作就是欺骗,”伽苏布说道,“企图控制五十个部落。这种企图可以追溯到伪先知拉斯克的时代。这种控制权本来属于人民。”

“但是人口——必须得到控制。”

“那么,”伽苏布说道,她嘴里发出“咝咝”声,“我们就从除去一张无用的嘴开始,免得浪费粮食。”

下面的事快得如同电光石火。伽苏布向前扑了出去,但拉斯图早已开始行动,以他双腿所能达到的最大速度狂奔而去。他比狩猎队队长老得多,个子也比她大上一倍,要迅速移动这么大的质量可不是一件易事,但好在他的步伐也相应地大许多。然而,伽苏布和她的猎队带来了雷兽、角面、甲壳背和铲嘴。他的速度只是暂时延缓无可避免的结局。

育婴堂位于小镇中央。拉斯图向镇子北面逃去,希望能逃入嘎拉马加森林。

其他人在他身后追赶着,组成了一堵由八个昆特格利欧形成的人墙。仅仅几下心跳的时间之后,他们便在拉斯图身后拉成了一条直线,按照年龄、体型、步伐的顺序依次排列。拉斯图向前狂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了。

昨天晚上下过一场雨,地面上仍然到处有水坑。拉斯图的脚在拔出泥潭时发出响亮的吸气声。在他身后,他能听到其他人趟着水紧追不舍。脚印暴露了他的踪迹。拉斯图的长袍弄脏了,底部浸透了水,紫色的袍子沾上了点点污泥。

其他人都在哪儿?尽管现在天色尚早,昨晚又是个奇数夜,大多数人都进入了睡眠,但总应该有几个昆特格利欧已经起来四处活动了。难道伽苏布和她的人把其他人都赶走了,就像赶走他的学徒卡非德一样?

拉斯图发疯般奔跑着。“嗵嗵”的脚步声和“哗哗”的溅水声惊起了一小窝翼指。翼指齐声尖叫起来,仿佛代替拉斯图发出他一直想发出、却苦于没有足够的空气而无法发出的求救声。

脚底拍打着地面,泥浆四溅,森林仍然位于前方大约五十步之外——

紧接着——

他绊了一下,倒在一滩烂泥中,溅起了一大片水花。他摔了个嘴啃泥——

他拼命想重新站起来,脚爪在棕色泥浆中徒劳地乱踢,找不到支撑点——

终于,他站了起来,想继续往前奔跑。

但已经太晚了。

脊椎上传来一阵剧痛。拉斯图回头看去,伽苏布站在他身后,嘴里叼着一大块东西。

那是拉斯图的一截尾巴。

它被一次威力无比的咬啮扯断了。

拉斯图想继续奔逃,但他觉得头晕目眩,步伐也因为丧失平衡而慢了下来。

其他人正迅速逼近。

伽苏布再次向前急探,却发现自己又一次头冲下栽倒在泥潭中。猎队队长骑在他身上,拉斯图转动着眼珠看着她。伽苏布的左臂横扫下来,爪子露在外面。拉斯图感到体侧一阵剧痛,然后是极度的寒冷。他挣扎着想把她甩下身去。挣扎过程中,他看到自己的肠子从体内掉了出来,落在泥地中。

其他人也赶到了,排满锋利牙齿的大嘴不断撕扯着他的胳膊、他的大腿、他的尾巴和他的臀部。弥留之际,拉斯图看到的最后景象是,伽苏布的大嘴向前一探,扯下了他身上一大块肉。

到处都是鲜血,很快,鲜血变成了暗红色。

生命正从他指缝间溜走,慢慢沉入泥潭之中。拉斯图冒出了一生中最后一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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