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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華導讀《河流引路人之死》:這是死亡,這也是人生

餘華導讀《河流引路人之死》:這是死亡,這也是人生

《河流引路人之死》,作者:理查德·弗蘭納根,譯者:劉昱含,版本:新經典|南海出版公司 2022年1月

《河流引路人之死》是理查德·弗蘭納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是在中國出版的第二部,中國讀者之前讀到的是《深入北方的小路》。《深入北方的小路》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說,弗蘭納根用虛構的力量呈現了他父親的經曆,一個名叫埃文斯的軍醫的經曆,在澳洲的愛情經曆和在二戰時期被日軍俘虜後修建泰緬鐵路的經曆。弗蘭納根這部獻給父親的小說為他帶來很多聲譽,也順利來到中國,但是我要告訴大家,在《深入北方的小路》之前,弗蘭納根已經是當今在世作家中傑出的一位,他寫下的澳洲塔斯馬尼亞的故事,他家鄉的故事,已經在當代世界文學裡占有了不可或缺的位置。

弗蘭納根比我小一歲,我在閱讀同時代外國作家的作品時,總是抱有一種親切的好奇心,我寫下自己故事的時候,他們正在寫下什麼?是以當我閱讀《河流引路人之死》時,幾次不由自主想到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當然這是兩部絕然不同的小說,共同之處都是作者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在寫作《在細雨中呼喊》之前,差不多有九年時間的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的寫作訓練,《河流引路人之死》是弗蘭納根第一次小說寫作,這菜鳥出手就是一部傑作,通篇讀下來沒有一點生硬之處,作者胸有成竹,似乎是一個已經寫過十部長篇小說的老手,他之前隻是寫過幾個非虛構作品。另一個共同之處是我們在寫作第一部長篇小說時,都在追求叙述的自由,我們都不想被故事的完整性束縛手腳,我在《在細雨中呼喊》裡的做法是把故事切成片斷,弗蘭納根在《河流引路人之死》裡做得更絕,不僅把故事切碎了,還把很多情節切成片斷,奇怪的是竟然不影響閱讀程序,讓我手不釋卷讀了下來。

在這部小說裡,弗蘭納根擁有一個最佳叙述角度,也是這部長篇小說得以成功的視角視窗——阿利亞什,一個死去的河流向導的講述,一個遊魂的講述,時隐時現地向我們講述,一個沒有時間的空間在向一個有時間的空間講述。

餘華導讀《河流引路人之死》:這是死亡,這也是人生

理查德·弗蘭納根,澳洲作家。1961年出生于塔斯馬尼亞。1994年發表長篇小說《河流引路人之死》,被《泰晤士封包學增刊》評為“澳洲文學最有前途的處女作之一”。

我出生,我死去,我登場了

我能夠了解弗蘭納根在獲得寫作的自由以後,也給自己的寫作帶來最大的挑戰。弗蘭納根無疑喜歡挑戰,否則他不會膽大妄為把情節都切開來,經常是一個情節沒有完成,另一個情節開始了,這另一個也還沒有完成,又有一個出來了,一個情節要經過其他一些情節之後才會最終完成,是以他必須讓每一個片斷都是精彩呈現,這樣的寫作需要作者非同尋常的洞察力,需要高超的技巧天賦,還需要一個好身體,這些弗蘭納根都有,是以他做到了,這部書吸引了我,我幾鼓作氣讀完了,如果我年輕二十歲,我的眼睛還沒有老花,我相信自己會一鼓作氣讀完。

這部小說有着衆多人物,弗蘭納根既然要讓每個片斷在叙述裡令人難忘,他筆下人物登場時必然生機勃勃。瑪利亞·馬格達萊娜·斯維沃,在阿利亞什這個遊魂的講述裡斷斷續續出現,最先出現是接生婦的身份,她解開纏繞阿利亞什脖子上的臍帶,讓阿利亞什來到人間。這個總是大笑的女人喜歡抽雪茄,一種澳洲本地牌子的雪茄,喜歡說一句澳洲的俗語“不去悉尼,就去荒野”,在阿利亞什母親的葬禮上,“在神父肅穆地誦着‘塵歸塵,土歸土’時,她一指頭把煙灰彈進了墓穴。”接下去自然是神父嫌惡地看着她,其他人不再垂頭看着墓裡,也都去看着她了。

瑪利亞·馬格達萊娜·斯維沃在這部小說的開篇就出現了,弗蘭納根用了将近五頁的篇幅描寫她,這五頁是用不同的片斷組成,瑪利亞·馬格達萊娜·斯維沃的片斷,阿利亞什的片斷,阿利亞什母親的片斷。瑪利亞·馬格達萊娜·斯維沃出現的叙述方式奠定了這部小說的叙述方式,弗蘭納根發現了屬于自己的叙述邏輯,不按照故事來講,不按照順序來講,時間是錯開的,上一個段落還是過去,下一個段落已是以後了,然而叙述卻是如此的流暢,讀下來沒有絲毫中斷之感。弗蘭納根是過渡叙述的大師,細節之間的過渡,片斷之間的過渡,他在讀者不經意之時就完成了,而且精彩紛呈。

阿利亞什知道自己不是在澳洲的塔斯馬尼亞出生的,是在意大利與斯洛文尼亞交界的一個名叫的裡雅斯特的小城出生,是在他十歲的時候聽說瑪利亞·馬格達萊娜·斯維沃回去探親,在的裡雅斯特的一個集市裡,被兩個醉醺醺的騎着踏闆小機車的學生撞了,“兩個學生沒撐過一天就去世了,八十多歲的瑪利亞卻在醫院裡躺了三個月後回到了澳洲,甚至比啟程之前更加生龍活虎”。

這個段落的上面段落寫的是瑪利亞·馬格達萊娜·斯維沃正在清洗阿利亞什出生後産房的地闆。而下面的段落是多年後阿利亞什母親的抱怨,因為瑪利亞·馬格達萊娜·斯維沃嫌給的接生費少了,順走了一瓶珍貴的威士忌。“我母親唯一的一瓶威士忌,是她與我父親一夜春宵後獲得的報償。那瓶酒和我這個不受歡迎的兒子,就是母親當時從正在附近一所監獄裡服刑的我父親那裡獲得的全部了。”是以阿利亞什的母親會哀歎“假如當初瑪利亞·馬格達萊娜·斯維沃帶走的是我,而留下了那瓶威士忌,她的境況會好很多”。這三個段落呈現出來的時間像是一次三級跳遠,差不多一跳就是一個十年。

我繼續來講講弗蘭納根如何讓他筆下的人物登場,關于瑪利亞·馬格達萊娜·斯維沃最初的描寫,隻要還記得兩個細節,瑪利亞·馬格達萊娜·斯維沃的形象就會栩栩如生,一個是兩個撞傷她的學生當天死了,她卻生龍活虎回來了;另一個是她往阿利亞什母親墓穴裡彈煙灰。

阿利亞什父親哈利的登場,前面章節裡關于他正在監獄裡服刑的那句話不是正式登場,哈利的正式登場是在醉酒的時候,在燒烤聚會上,“哈利會向一大串動物緻辭,但除了幾隻流浪貓和長疥癬的狗,其他動物聽衆旁人根本看不見。可哈利聲稱,動物們都很享受這種盛宴”。

弗蘭納根總是讓筆下人物在最合适的時間地點登場亮相,瑪利亞·馬格達萊娜·斯維沃是這本書裡少有的幾個安穩度過一生的人,她的登場是用生動的生活細節表現出來,哈利是不幸的,是以他登場時是潦倒的模樣。

也有剛登場就退場的人物,阿利亞什還是小男孩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被同學欺負毆打,這讓他懂得了還擊,即使他被打得遍體鱗傷,隻要仍在還擊,他就認為他們不會赢。他發現一個名叫埃迪的同學也是這樣,一直被欺負,一直不屈服,這兩個一直在與其他孩子打架的人成為了好友。可是埃迪剛登場,弗蘭納根就讓他退場了,埃迪的退場就像其他人物的登場那麼精彩。四年級的時候,埃迪一家要搬到北部去,把行李搬上一輛老舊的奧斯汀汽車,埃迪利用最後的時間與阿利亞什一起玩。“埃迪為接下來的旅途戴上了呼吸管和護目鏡,說以免待會兒跟五個兄弟姐妹一起擠在後座上時,要聞一路他們放的屁。阿利亞什哈哈大笑。”

餘華導讀《河流引路人之死》:這是死亡,這也是人生

《深入北方的小路》,作者:(澳)理查德·弗蘭納根,譯者:金莉,版本: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7年7月

衆多的遊魂,衆多的自己

《河流引路人之死》是一部小說,也是一部叙述學指南,對于熱衷探索文學奧秘的讀者,這是一部值得細細品味的書;對于剛剛走上文學創作之路的作者,這是一部關于叙述的教科書。我們可以在這裡讀到叙述的無所不能,阿利亞什的講述,一個遊魂在講述,有阿利亞什看過聽過經曆過的,也有阿利亞什沒看過沒聽過沒經曆過的,一個溺水的遊魂,一個飄揚的遊魂,一個靜坐的遊魂,一個無所不知的遊魂,講述了很多的自己,講述很多的别人,出生後的講了,出生前的也講了,最遠講到了他父親哈利的曾外祖父。弗蘭納根的描寫有時候快速推進,可以幾頁講完一生,有時候慢下來,仔細描寫事物,尤其是關于富蘭克林河的動态描寫,堪稱是文學對于河流描寫的典範,阿利亞什和綽号“蟑螂”的兩個河流向導帶着旅客的曆險經曆是這部小說的兩條線索之一,另一條線索講述了衆多家人和衆多别人,這條線索可以說是天馬行空,正是這條天馬行空的線索讓弗蘭納根敢于在叙述裡把情節切成片斷,同時第三人稱和第一人稱之間來回轉換,如同在客廳和房間之間來回走動那麼自然。需要說明的是,弗蘭納根在讓叙述獲得徹底的自由的時候,他把握叙述分寸的能力也凸顯出來,他深知重要的情節是不能切開的,要一氣呵成寫完。

阿利亞什與蔻塔·何,一個有着中國血統的女子的認識、相愛、分離就是一氣呵成。弗蘭納根不會錯過任何的叙述機會,在這個章節裡,他趁機寫下了何氏家族的曆史,也讓阿利亞什向蔻塔·何說起了母親的死,這是阿利亞什第一次說起母親索妮娅是怎麼死去的。我們讀到第七頁的時候就知道索妮娅去世了,在第九十七頁才知道她是怎麼死去的。這是弗蘭納根的風格,發生了什麼,原因是什麼,他經常會分開告訴我們,又總是時機恰當。

弗蘭納根描寫阿利亞什與蔻塔·何分離時,有着深沉的甯靜和憂傷,他們的寶貝女兒傑瑪來到人間兩個月就死了,蔻塔·何沉入到痛苦的深淵,阿利亞什努力安慰蔻塔·何,“生活必須繼續”“我們至少擁有過她兩個月”,這樣的話隻是阿利亞什的自我安慰,對蔻塔·何來說是不可理喻的,之後當阿利亞什給蔻塔·何擁抱或者親吻時,蔻塔·何的反應是對這樣舉止的憎惡。讓我們看看弗蘭納根是如何描寫他們的分離,女兒去世八個月後,兩個人餐後洗碗時,阿利亞什對蔻塔·何說,他想了很久,最好的辦法是他離開。蔻塔·何的反應是虛弱地微笑了一下,“好像他說的不過是要去街角商店買牛奶這種無關緊要的話。‘好吧。’她說,‘好。’然後露出第二次微笑,仿佛這件事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接下去他們繼續洗碗,他們之間已經結束了。兩個人在一起的最後一個晚上,“肩并肩躺在一起。他握住她的手,但她把手抽走了,交疊在胸前”。

弗蘭納根描寫河流時讓人讀來有着水聲喧嘩的激動,描寫親人的分離和失去時,則是讓人感到無聲的心酸。

還是孩子的哈利在捕獵季開始時,跟随父親波伊走進深林,那是小哈利與父親相處最好的一段時間,那個回家隻會睡覺喝酒動手打母親的父親,在小窩棚生活和一起外出捕獵時,變得“安靜、快活、溫暖,樂于與兒子溝通”,小哈利學會了做他父親最喜愛的沙袋鼠肉餅,學會了愛他的父親。可是父親死了,父親外出捕獵時被一棵腐爛的樹砸死的,風吹斷了樹幹剛好砸在他身上。父親死的第一天,小哈利因為發燒躺在床上,接下去的四天裡他都不知道父親死了,弗蘭納根用了兩頁篇幅細緻地描寫了小哈利的等待,他如何做沙袋鼠肉餅,做完後他把油脂和肉餅放進平底鍋裡,沒有放到火上,他在等待父親回來。四天後他才把做好的肉餅吃完,出去尋找父親,弗蘭納根差不多用了三頁的篇幅描寫小哈利如何找到死去的父親,然後如何回家,這個懂事的孩子“去晾皮革的棚子裡,拿麻繩把三十六張沙袋鼠皮用波伊的防水布外套仔細包好,捆在背後。他知道,如果不背點東西回去,這趟捕獵就白跑了”。雖然棚子裡還有上百張皮革。小哈利走了一天半的路,遇到了他的兩個叔叔喬治和巴吉爾,在三個人相遇的整整一頁描寫之後,喬治才問“波伊呢?”,小哈利的回答是“有棵樹”。

這就是洞察力,弗蘭納根沒有讓小哈利回答“死了”,而是“有棵樹”。接下去弗蘭納根準确地寫下了喬治和巴吉爾的平靜反應,在窮困生活的重壓之下,親人的死亡對于他們來說不算什麼,“就好像隻是賽馬輸了點錢”。讀完這個章節,回想哈利登場時醉醺醺地向幾隻流浪貓和長疥癬的狗緻辭,并且覺得貓狗們很享受時,我們也許會感慨,感慨讀到了什麼是人生。

你帶我去往何方?

我在讀到《河流引路人之死》第十五頁的時候,意識到講述者是一個死去的遊魂,作為寫作者,我一頁一頁往下讀的時候,會關心弗蘭納根是如何描寫阿利亞什的溺死。我對弗蘭納根有信心,相信他會寫出精彩的篇章,因為我在《深入北方的小路》最後的篇章裡,讀到埃文斯與艾米這對相愛的戀人多年後在悉尼大橋上擦肩而過的驚人一筆。在《河流引路人之死》最後的時候,弗蘭納根沒有讓我失望,他精彩地寫下阿利亞什之死,富蘭克林河的激流讓阿利亞什幾次處于危險之中,可是阿利亞什卻溺死于平靜。

幾年前,弗蘭納根來到北京,我手裡拿着《深入北方的小路》,指着作者簡介裡的作品目錄問他,這上面哪本書是寫塔斯馬尼亞的?他告訴我,除了我手上這本,其他的都是寫塔斯馬尼亞的。現在理查德·弗蘭納根的塔斯馬尼亞來到了中國。

此刻我想起這本書中的一個段落,阿利亞什的父親哈利帶着母親索妮娅從意大利坐船回到澳洲的塔斯馬尼亞,“第一眼從船上看到它,索妮娅就哭了起來”。索妮娅看到一個小鎮,那些木質建築因為年久失修而搖搖欲墜東倒西歪,她問哈利:“你帶我來的這是什麼地方?”下面我要引用一個段落,我沒有絲毫嘲笑塔斯馬尼亞的意思,我在《河流引路人之死》裡讀到了活潑的塔斯馬尼亞和堅韌的塔斯馬尼亞,我之是以引用,是要告訴大家,理查德· 弗蘭納根的寫作是多麼生動有趣,這樣的生動有趣在這本書裡俯拾皆是。索妮娅下船後,在塔斯馬尼亞見到的第一個情景是這樣的:

他們看到一個男人在與一根電線杆争吵,一個女人在懇求他别出洋相。

“滾開。”那個男人說,“這是私人談話。”

作者|餘華

編輯|李陽

導語校對|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