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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虐~烏斯懷亞 4: 他好像無處不在,卻唯獨不在我身邊

作者:涼螣

11

停好車,陸稍牽着我走,天還沒亮透,山路又陡峭,我幾乎全程分不清東南西北。

到了目的地,我才知道陸稍已經提前搭好了帳篷,在一處山坡的上頭,遠遠的正前方是村莊錯落的蒙城上空。

我鑽進帳篷裡,裹着軟軟的毛毯問陸稍:「你幾點起來的?」

陸稍也鑽進來:「你猜。」

我張開毛毯把他也裹住,靠在他寬闊溫暖的懷裡,我打個哈欠,「好困,想睡覺。」

陸稍抱着我,把我調整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柔聲說:「好,隻能睡一會兒,時間到了我叫你。」

得到了應允,我卻翻來覆去睡不着了。

陸稍的身上有一股好聞的檸檬香味,似乎很淡,又似乎很濃郁。

忽然就沒了睡意,我伸手環住陸稍的腰,笑着問他:「陸稍,你信不信如果有一天你不見了,我憑借記憶中的味道也可以找到你?」

陸稍拉過我的手十指相握:「我不會不見。」

我從他懷裡爬起來,摟住他的脖子,「真的假的?」

陸稍點頭,眼角眉梢都染上寵溺的笑意,「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四周很安靜,有不知名的鳥兒發出斷斷續續的鳴叫聲,陸稍的唇落下來時,我心裡想的是,沒關系,就算你騙我,我也會原諒你。

在我這裡,你永遠是例外與偏愛。

東方的天邊漸漸明亮起來,環繞着薄薄輕霧的遠山背後,厚厚的雲層之下,一輪朦胧的暖陽探出了一點金邊。

我們腳下是披着銀霜的廣袤田野,周邊樹木層層,中間穿插着幾條淺溪,看過去莫名像一幅恒古不變的油畫。

那是一個極其漫長且壯觀的過程,從日影昏暗到天光大亮,陸稍始終緊緊握着我的手。

我靠在陸稍肩頭,望着遙遠得看不見盡頭的山川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永遠有多遠,或許是,等到時間揮發成灰,或許是,等到歲月凝固成石,總之,少一分一秒都不行。

陸稍單手将我摟進懷裡,側頭将下巴擱在我頭頂上,我感覺到他喉結的震動。

他說:「小滿,世界上從來沒有永遠。」

執拗如我,我信誓旦旦的回答他:「有,世界上有永遠,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陸稍就不說話了,伸出另一隻手将我圈在懷裡。

他的懷抱好溫暖,像有強大的魔力,隻要一躲進去我就再也不想出來。

可是我不能讓他一個人面對外面的風風雨雨,我不想要站在他的身後,我想要站在他的身側。

随便吃了點兒東西,我們去廟堂上香。

有一尊佛像的腳下放着隻木魚,我裝模作樣用手敲了起來,惹得陸稍無奈連連,「小滿,在這裡不能胡鬧。」

「對哦,這裡莊嚴神聖,不能胡鬧。」

我點了支香,跪坐在蒲團上,閉眼,對着高大威武的佛像虔誠祈禱。

許願這種事我其實不大信的,因為從小到大,我寄托過無數希望在它身上,比方說,我希望媽媽可以快樂一點,希望爸爸可以多陪我一點,希望爸爸媽媽少吵架一點……

從來沒有一個實作過,是以後來我不相信神明。

可是現在我重新相信神明,我祈求他留下我最心愛的人,祈求他将曾經命運虧欠給我的所有,都以健康明亮的形式補償給我最心愛的人。

睜開眼,轉頭,我看見陸稍棱角分明的側臉。

他閉着眼,眉目清淡,身形挺拔。

剛走出廟堂就看見有人在一望無際的雪地裡拍婚紗照,潔白的紗裙跟同樣潔白的雪堆融為一體,神聖美好。

這時候,女孩手中的紅色玫瑰便成了一抹最獨特的風景了,為整個冰天雪地都增添了最為耀眼的一角。

我抱着陸稍的胳膊,興奮得有些分不清東南西北,「陸稍陸稍,以後我們也來這裡拍好不好?我好喜歡這裡。」

「好啊。」陸稍笑意盈盈的垂眸看我。

下山容易了許多,行人腳步輕快,我纏着陸稍撒謊說腿抽筋了,疼,他就背着我走,一邊走一邊教育我。

我扯着他的頭發不滿道:「現在你就嫌我煩了,以後怎麼辦,還有那麼多年呢。」

陸稍就笑:「沒關系,肯定不止我,還有孩子,我們都嫌你煩,你好自為之。」

我脫口而出:「孩子?什麼孩子?」

陸稍大步跑起來:「沒什麼,你聽錯了。」

「沒有聽錯,什麼孩子?」

「聽錯了,沒有孩子。」

「沒有,就有孩子,你剛剛說了,你承認吧!」

「好,有,我承認,我們的孩子。」

那天,嗚嗚刮過我耳畔的來自寒冬臘月的涼風,千級台階上還未來得及融化的冰霜積雪,路人們紛紛朝我露出的羨慕的神情,遠處村莊裡人家屋頂升起的寥寥炊煙,以及我怎麼藏也藏不住的劇烈心跳聲,統統與日出前的那一幅恒古不變的油畫合并在了一起。

于是整個天地間,隻剩下了我和陸稍兩個人。

那副恒古不變的畫,我要永遠儲存它,永遠儲存與我的大男孩有關的一切一切。

買的是傍晚的火車票,一上車我就各種睡,陸稍全程都在準備一些開學時要用到的資料。

迷迷糊糊間,有一隻溫熱的手掌輕輕拍打我的臉,「小滿。」

我睜開眼,陸稍蹲在我面前。

「你忙完了?」開口,我被自己沙啞的嗓音驚到。

「起來吃藥,你發燒了。」陸稍掀開毛毯把我抱起來,又幫我把外套穿上。

頭确實暈暈沉沉的,我借機像隻長臂猴一樣挂在陸稍身上,看着他給我倒水,沖藥。

「來,甜的。」陸稍把杯子遞給我。

我捏着鼻子一鼓作氣喝下去,然後吼他:「你騙我,苦的。」

陸稍皺眉:「怎麼可能,我剛嘗過了。」

我把頭湊上去:「真的好苦,不信你再嘗嘗。」

陸稍不動,就挑眉看着我,唇角邊染着一絲淺淺的笑意。

火車進洞的那一刻,陸稍低頭吻住了我,短暫的十秒鐘。

濃重的夜色中,他輕笑出聲,「撒謊的小東西。」

我就躲進他懷裡偷笑,用他的外套把自己裹起來。

藥效甚微,體溫一直不穩定,反反複複的,陸稍就守在我床邊,手貼着我的臉。

我讓他去睡,他不肯,說怕我溫度再升高。

半夜我是被渴醒的,陸稍趴在我床邊上睡着了,我輕手輕腳的起身,空間狹窄,我十分小心才沒有吵醒他。

車廂内很安靜,我找到水箱的位置,發現沒開,97 攝氏度。

往車窗外望去,濃重的夜幕之下,火車正在經過大片大片的深綠色油麥田地,那些枝尖上垂着的明黃色花束印在車窗上,像是轉瞬即逝的煙火。

有些冷,我低頭想要把拉鍊拉上,才發現我穿着的是陸稍的外套。

我在他衣兜裡摸到一盒煙和一隻打火機,頓時心裡癢癢的,于是抽出一支點燃。

很久沒有抽煙了,感覺喉嚨澀澀的,我開始不喜歡這種感覺了。

扔掉煙頭,我把最後一口煙氣吐在車窗上,混合着室内液化的水霧,我用手指在上面寫下「陸稍」兩個字。

忽然整個身子都被一個柔軟的懷抱包裹住,熟悉的氣息讓我莫名覺得安心。

我轉身,将頭埋在陸稍懷裡,「你醒了。」

「嗯,怎麼跑到這裡來了?」說着,他伸手來摸我的額頭。

「渴了,來接點水。」

「好像還是有點燒。」陸稍微微皺眉。

我雙手環着他的腰,從他懷裡擡起頭望着他,「沒事了,一點點而已,别緊張了。」

誰知他眉頭皺得更緊了:「你抽煙了?」

「嗯,就兩口。」

陸稍雙手捏住我的臉頰,故作兇狠:「下次再不聽話就把你送給大灰狼。」

我樂了:「陸稍,我不是三歲小孩子。」

陸稍瞪我一眼,把我的頭摁進他懷裡:「還小呢。」

我就不高興了,推開他,嚴肅道:「我已經不小了。」

陸稍重新把我拉回懷裡:「好好,不小。」

我繼續不滿:「陸老師,你很敷衍。」

「那怎樣才算不敷衍?」

我踮起腳:「你說呢?」

陸稍輕笑一聲,随即,用深而沉的力道迎合上了我。

在一起之後的相處模式和從前并沒有太大的差別,肌膚之親僅限于擁抱與親吻,有時候我想要更多,但每回陸稍都會在最危險的位置止步。

除夕過後,陸稍把家裡的裝修風格換了一下,理由是辭舊迎新。

他的卧室裡多出了一幅塗鴉畫,上面是行走在冰河之上的四隻企鵝,領頭的那隻手上舉着根小旗杆,旗面上印着一句——the worlds end。

畫的正下方印着一句——Fin Del Mundo,Principio De todo。

我問陸稍:「the worlds end 是世界的盡頭,下面那句是什麼意思?」

「那是西班牙語,意思是,世界的盡頭,一切的開始。」

「為什麼烏斯懷亞是世界的盡頭?」

「因為這個小鎮與南極大陸很近,許多趕赴南極的科學考察隊會以它為後方基地,或者是中轉站,它是個自由的港口,也是個遙遠的孤獨的港口。」

那天晚上,我特地上網了解了一下那座來自阿根廷的曾經隻在地理課上囫囵聽到過的城市。

它依山傍水,有郁郁蔥蔥的山林和巍峨潔白的雪山,它的海邊有蜿蜒的公路和狹窄的公共汽車站,它還有鐘樓,碼頭,和遊船。

「在距離烏斯懷亞五公裡處,有着一座文明世界的燈塔,它叫做 Faro Les Eclaireurs,是人類文明的最後一個落腳點。

在 Faro Les Eclaireurs 上,對着洶湧的南極風說出你最傷心的事情,風會将它帶走。」

我對陸稍說:「等我畢業了,我們就去那裡看看好不好?」

陸稍笑着揉我的發頂:「好。」

開學後不久,查開題報告的資料時,我在圖書館碰到了舒明肖,他和一個女孩子在一起。

女孩子笑得眉眼彎彎:「霜滿,你好,我叫張夢溪。」

我正奇怪她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舒明肖朝我吹了聲口哨,「嗨,前女友,寒假過得怎麼樣啊?」

我笑笑:「還好,你呢?」

「也還好。」

我不知道說什麼,找了個借口開溜:「你們先忙,我來找個資料。」

舒明肖雙手插在衣兜裡,歪頭沖我露出一個痞痞的笑容,「去吧。」

轉身之前,我無意看到張夢溪對我露出的複雜眼神,不是嫉妒,不是憤恨,像是遺憾。

從那時起到畢業,我與張夢溪見面不超過五次,說的話也不超過十句,是以我沒想到多年後會在異國他鄉偶遇她。

在普羅旺斯的薰衣草地裡,在和風旭陽裡,她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和張夢溪分别後,舒明肖就找到了我,在烏斯懷亞的小鎮上。

他騎着一輛機車,帶着滿身霜雪出現在我面前。

他身後是波濤翻滾的海洋,海岸線被漫天雲霞燙成了金邊,他依舊是痞痞的笑:「何霜滿,你叫我好找。」

英語四六級總也過不了,我萬分頭疼,陸稍一個教高數的竟然英語十分的棒,在他的日夜監督輔導下,我最終還是成功了。

我很開心:「謝謝你啊,陸老師。」

陸稍的視線始終落在手裡的書上:「不客氣。」

我抽出他的書丢掉:「陸稍,你也太冷淡了,你除了老師這個身份,還有一個身份是不是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那段時間我考試繁多,陸稍也忙,我們基本都沒怎麼親密相處過。

陸稍歎口氣:「小滿,你的主要任務是好好學習。」

我坐到他腿上,摟着他的脖子,「我知道好好學習,可這兩者并不沖突。」

陸稍把我提溜起來放到沙發上:「快去洗澡,早點睡。」

我不死心,撲上去滾到他懷裡,邪惡道:「陸稍,你是不是不行?」

陸稍愣了愣,挑眉,「小滿,激将法對我不管用。」

好吧,我妥協,「親我一下我就去洗澡。」

何止一下,我感覺自己的腦子都沒了,甚至是飄着去洗澡的。

大三伊始,我自學起了西班牙語,為着和陸稍那個一起去阿根廷烏斯懷亞的約定。

某天夜裡,我在部落格上閑逛,看到我關注的一個西班牙部落客釋出了一條内容——Tú eres mi más grande deseo y mi más brillante sueno.

那句話的譯文是——你是我比較大的願望和比較耀眼的夢想。

我把這句話深情脈脈地念給陸稍聽,他在電腦前備課,剛洗過澡,栗色短發軟軟趴在頭頂。

他餘光都沒給我一點:「brillante 發音不夠準确。」

我很不開心,從他的胳膊下鑽進他懷裡瞪着他。

陸稍無奈的笑笑,從旁邊拉過來一把懶人椅,把我抱起來放上去,「等我一下,還有十分鐘。」

十分鐘後,陸稍合上電腦,我很識相的爬到他身上。

「何霜滿,你最近很黏人。」陸稍捏着我的鼻尖,語氣寵溺。

我看着他左邊眼角旁那顆極小的淚痣,問他:「陸稍,你是不是不喜歡我,答應和我在一起是不是隻是因為你不想我難過?」

陸稍好看的眉頭緊緊皺起:「何霜滿,你的腦袋裡每天都在想什麼?」

我把臉貼在他頸窩裡:「你知道我的腦袋裡每天都在想什麼。」

陸稍把我摟進懷裡,溫熱的手掌貼在我背上,維持着這個姿勢很久很久,他緩緩開口:「等你畢業,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我一下推開他:「什麼?」

陸稍望着我,目光如炬:「畢業了就嫁給我,好不好?」

咫尺之距,我從他深邃清明的眸子裡望見了我自己,那個敏感又倔強的姑娘。

那時那刻,我沒有任何語言,隻能勾住陸稍的脖子,讓自己無限接近于他。

我想,這個答案,陸稍從來都知道。

12

陸稍并沒能等到我畢業,2016 年 12 月,某天夜裡,我被客廳傳來的一陣尖銳的聲音驚醒,慌忙跑出去,看見陸稍表情呆滞的站在落地窗前。

他穿着套寬松的白色睡衣,栗色短發微微有些淩亂,雙手僵硬地垂在身側,看起來是那麼的幹淨,和無助。

有什麼東西從我腦海裡疾馳而過,我迅速抓住它,打開,是一片無盡的,比窗外更深的黑暗。

陸稍彎腰去撿地上的玻璃碎片,我快步走過去:「沒事沒事,我來清理。」

陸稍沒說話,就站在原地看着我,收拾好之後,我拉過他的手往他的卧室走,「沒事,先睡覺,明天我們去檢查。」

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陸稍的腦膜瘤轉變成了惡性,并且已經擴散到了淋巴系統。

那幾天,我和陸稍之間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我不敢當着他的面哭,我怕他比我更加崩潰,于是每一滴眼淚都隻能憋到夜裡。

放寒假那天,我收拾了東西回家,推開大廳的門,看見陸稍坐在沙發上,斑駁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落在他高大的身軀上,将他剛毅深邃的臉部輪廓隐匿了一半去。

他起身,将一張去巴黎的機票遞給我,笑着說:「寒假禮物。」

我愣了愣,沒有接,轉身往他房間走:「好,我去收拾東西。」

「小滿。」他喊我。

「怎麼了?」我沒有回頭。

「我有個教育訓練,得晚一點,你先過去,你秦阿姨會接你。」

我終于忍不住了,我又變回了從前那隻暴躁的獅子,我大聲吼他:「憑什麼?憑什麼你又想推開我,我們就不能一起面對嗎?」

陸稍不說話,好看的眸子裡布滿濃郁得化不開的憂傷。

我跑到他面前,奪過他手裡的那張機票撕了個粉碎,「我不去!我哪裡也不去!」

「小滿……」

「你閉嘴!你以為你很偉大嗎?你推開我就能解決問題嗎?」

陸稍安靜的站在原地,眼眶通紅。

這樣像個孩子般脆弱委屈的陸稍,讓我忽然淚流滿面。

我上前抱住他:「陸稍,求你了,不要攆我走,好不好,我真的會難過死的……」

陸稍将我緊緊勒進懷裡,力氣極大,像要把我揉碎似的。

中午吃完飯,沙發上,我窩在陸稍懷裡,帶着商量意味的問他:「明天,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我知道他不願意去,那天鄒子凝的父親說得很隐晦,可我們都聽懂了。

在這個時候,治療的意義已經不是很大了,一切手段基本上都隻能是以減輕患者痛苦為目的。

陸稍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一隻手摟着我,一隻手捏住我的肩頭輕輕摩擦着,良久,緩緩開口:「小滿,我們去烏斯懷亞吧。」

我有些猶豫:「可是你……」

陸稍笑了:「沒關系,暫時不會有事的。」

我一股腦爬起來:「那我去收拾東西,我們馬上就走。」

陸稍拉住我的手,表情有些無奈,「不着急這一會兒。」

我重新縮回他懷裡:「那你陪我說說話。」

「好。」

陸稍的懷抱很溫暖,不知道我什麼時候睡着的了,醒來時人在沙發上。

暮色四垂,客廳裡隻亮着一盞微暗的壁燈。

空曠的世界裡,無邊無際的恐懼讓我慌了神,來不及換衣服,我匆忙拉開門沖出去,卻跟推門而進的陸稍撞了個滿懷。

他一手提着菜,一手順勢将我摟進懷裡,低頭看我,「我在這裡。」

我在這裡。

那一刻,我的心痛到了極緻。

那是怎樣的一個陸稍啊,那是一個永遠溫柔體貼的陸稍,把我放在心上的陸稍,他疼我,護我,可是現在卻要離開我。

為什麼命運從來都是不公平的,為什麼神明從來聽不到我的祈禱?

我和陸稍去了烏斯懷亞,我終于見到那個即便是晴天也透露着無盡蕭瑟的小鎮,它像被宇宙遺忘的微小一隅。

「vengo yo!」我沖着綠白相間連綿不斷的山坡大聲喊。

陸稍伸手把我摟在懷裡,轉頭對着碼頭大聲喊:「iexcl Hola!」

我們在荒蕪的冰天雪地裡行走、奔跑、擁抱、親吻。

我們去看了那個叫做 Faro les Eclaireurs 的燈塔,它由紅白大色塊點綴,如同緊湊的棋盤格,兩種顔色印錯交叉,白亦冰雪,紅如墜日。

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虔誠的對着它祈禱。

寒風烈烈中,我的心願仍舊同那年在玉梵雪山之上對着佛像許下的一樣。

陸稍這次沒有問我,我倒是按捺不住了,「你怎麼不問我許的什麼願望?」

「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

「那你先問我。」

「好,小滿,你剛剛許了什麼願望?」

「晚了,讓你問你才問,沒有誠意,剛才我想告訴你,現在我不想告訴你了。」

陸稍就笑,他穿着一件深灰色大衣,戴着跟我同款的大紅色針織帽。

漫無邊際的天地之中,他好像一顆轉瞬即逝的流星。

我們在那座孤獨的小鎮住了下來,日子清淨悠遠。

每天傍晚我們都會沿着海邊那條蜿蜒的公路漫步,聽潮漲潮落,看雲卷雲舒。

這種時候,我總會無數次的想,會不會有一天我突然被雪落的聲音驚醒,睜開眼,看見陸稍與朝陽共存,于是我恍然大悟,原來隻是做了一場夢啊。

可,我清醒的知道,這不是夢,因為陸稍已經出現了更多的并發症。

他開始頻繁的雙手痙攣,打碎碗和杯子逐漸成為了常态。

我很後悔答應他來這裡,在醫院他至少能夠陪伴我多一點時間,一分也好,一秒我也想要。

可是陸稍不願意回去了,他倔強得像個孩子,他說喜歡這裡。

最後的那段時間,陸稍幾乎已經不能夠再行走了,有時還會意識模糊,分不清時間。

山路并不陡峭,我用輪椅推陸稍上去,然後我們相擁着看那座小鎮的五彩斑斓。

有一天,陸稍忽然對我說:「小滿,你好像變得安靜了。」

我從他懷裡擡起頭,毫無征兆的對上他通紅的眼眶。

心裡再浪濤洶湧,面上也要毫無波瀾,我笑,「是因為跟你在一起之後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我假裝沒有看到他眼角溢出的晶瑩,指着冒出一點邊緣的紅得像熟透的柿子一樣的朝陽,說:「陸稍你快看,出來了!」

「小滿,答應我,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生活。」陸稍望着明亮的前方,嗓音低沉。

那是我和陸稍看過的最後一個日出,那天之後,烏斯懷亞開始下起了連綿不斷的大雪。

而陸稍,他在雪停的那個夜晚永遠離開了我。

他安靜的躺在床上,同我那年初見他時一樣,眉目溫和,幹淨利落的短發一絲不苟。

他留給我一封信:

「小滿,原諒我用這樣的方式跟你告别,我想了很久,但除了把自己困得更深,沒有一個結果能讓我好受一些。

我沒有辦法接受自己成為你的負擔,因為,我們之間明明應該是來日方長才對。

小滿,你答應過我,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生活,你不能食言。

回國後就好好安頓自己,學習,工作,當然,以後還要結婚,生子。

我的小姑娘這麼可愛,應該要被人珍藏呵護。

小滿,對不起,我欠你一句我愛你,如果世上真的有神靈,我們一定還會再見,因為我已經提前預約過你的下輩子無數次,請你相信,到時我會找到你,會堅定不移的牽起你的手。

是以這一次,原諒我,好不好?」

如此寥寥幾字,我翻來覆去檢視,想要看到更多,可是沒有了,沒有更多了。

為什麼呢,就算要走,也應該多跟我說說話啊。

食言的人是誰?是他。

我抱起陸稍,撫摸他的面容,輕聲說:「陸稍,你知道嗎,我高中的時候參加過一次省級征文比賽,寫的是一頭鲸,一頭連它賴以生存的大海都要逃避的鲸,結果讓我很意外,我得了特等獎。我為什麼會寫它呢,因為其實我就是那頭鲸。陸稍,遇到你之後,你就成了那片海,現在,我想逃開你……你有辦法嗎?」

再也沒有熟悉的聲音回應我,隻有空曠的漫無邊際的寒冷籠罩我。

「陸稍,讓我告訴你我許了什麼願望,在玉梵雪山,和在燈塔前,我的願望都是同一個,那就是——這輩子我認了,下輩子,你不能夠在 30 歲時才找到我。」

在第一縷微弱的金光透過窗戶照進屋子裡時,我拿出那一大把白色藥片,就着陸稍床頭櫃上杯子裡的涼水吞服下去,然後躺在他的懷裡,從容無畏的等待着另一個世界朝我張開雙臂。

我曾經說過,如果我無法向神明帶走你,那我就跟你一起走。

尾聲

舒明肖給了我一本日記,一串鑰匙,和一隻牛皮紙袋。

「出國前他就找過我了,何霜滿,就算沒有他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我知道這很難,但隻是短暫的,時間會撫平一切。」舒明肖仰頭對着天空吐出一圈煙霧。

那天在意識全失的前一秒,我撥通了急救電話。

我答應過陸稍,我不能食言。

我已經讓他很不放心了,怎麼能讓他輪回之路都不得安甯。

這是我最後能夠為他做的事情了,活下去。

對,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那個在最後時刻都放不下我的人。

「他竟然跟我道歉,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他還請求我照顧你,直到你走出來為止。」舒明肖雙手插在褲兜裡,一副痞痞的模樣。

我還沒說話,他又補了句,「老子喜歡你,自然會照顧你,不需要他的請求。」

「明肖……」

「行了,你先好好看看他留給你的東西吧。」舒明肖打斷我的話,說完就走了。

陸稍把四合院的鑰匙留給了我,牛皮紙袋裡是他轉移到我名下的房産,和他的儲蓄卡,而日記,就是那一次他喝醉,我闖進他書房時見到他翻閱的那本。

日記裡最早記錄的是一些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隻寥寥幾句,從 2013 年的那個 10 月份開始,篇幅逐漸變大。

2013 年 10 月份,我和他相遇的時間。

他說,他很喜歡小姑娘,即便她敏感叛逆,為什麼呢,因為她鮮活善良,她豎起的那些刺,不過是為了抵禦來自外界的傷害。

他說,他以前從沒有埋怨過命運的不公平,可是在遇見小姑娘之後,他開始憤恨,開始想要長命百歲。

他說,他不能跟小姑娘在一起,可是他又受不了他跟别人在一起。

他說,他想要保護小姑娘,想要把她捧在手心裡。

「和小姑娘在一起了,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很自私吧,可是我真的不想她離開我,想她一直待在我身邊。」

「我不知道逃避有沒有用,也不知道趕走她能不能解決問題,我隻知道,接下來我要面對的是,嘔吐、失語、失明,甚至癱瘓。

我不能讓她看見這麼一個我,更不能讓她照顧這麼一個我。」

「僅這一生,我祈求神明給我一點補償,讓我的小姑娘永遠平安健康。」

「今天小姑娘問我是不是不喜歡她,問我答應她和她在一起是不是隻是因為怕她傷心,我慌了,我恍然明白,她需要我的證明啊,是以我鼓了很大勇氣告訴她,等她畢業,我們就結婚。」

「想到以後再也不能陪她看雪,背着她奔跑,心就像是被人用匕首一點一點劃開,除了刻骨的疼痛,還有巨大的空曠。」

「隻是遺憾沒能娶到我的小姑娘,沒能對她說一句我愛你,霜滿,我愛你。」

後來很多天,望着病房裡那塊青白色的窗簾布,我總在想,如果沒有遇到陸稍,現在的我會是什麼樣?

這個問題是無解的,因為,陸稍已經永遠的留在了我的生命中。

我又來到玉梵雪山,這一次,沒有人背我上千級台階,也沒有人陪我打雪仗。

我依然住在那家客棧,這一次,大廳裡沒有溫暖的火爐,沒有熱心的短發姑娘和中年大叔,也沒有那個叫做阿稹的,唱張國榮《有心人》的俊朗少年。

那一幀幀畫面,就好像是一場大夢,在天光乍破的瞬間,驟然消失了。

三月的蒙城依舊冷得入骨,我在淩晨五點走上林間小路,我又去那個山坡上看了場日出。

我記得在這裡,陸稍跟我承諾,他不會讓我找不到他。

那時我問他會不會騙我,他說不會,結果還是如我所料。

抵達之後的第三天,蒙城開始下起紛紛揚揚的大雪。

漫天風雪裡,我跟在一衆喇嘛後面,心裡默念往生咒,由南山寺一路磕長頭匍匐到清臨苑,期間路程蜿蜒七公裡。

我才知道,那時我與陸稍站在門楣外偷窺的那座宮殿,叫做往生殿,而那些喇嘛口中誦的經文,叫做往生咒。

陸稍,陸稍,如果可以,我本該在這裡與你告别,可是我舍不得。

大學生涯裡的最後一個學期過得很快,全程舒明肖都像隻跟屁蟲一樣黏在我身邊,我知道他是怕我想不開。

可是他越這樣我越覺得難過,我沒辦法給他想要的,我的心裡真的裝不下别人了。

畢業典禮後,我去墓地看望了我爸媽,給舒明肖留了一封信,說,為了兌現我答應陸稍答應他好好活着的承諾,我會不定時給他寫信,請他不要擔心我挂念我。

然後我換掉了所有的聯系方式,收拾東西離開了從小到大生活的城市。

六年後,我在普羅旺斯偶遇張夢溪,她問我:「你知道舒明肖為什麼喜歡你嗎?」

我搖頭,這個問題我曾經問過他,可是太久遠了,我甚至已經記不起來那些過去了。

「他跟我說,大一新生入校那天他就注意到你了,并且每天都在偷窺你,他說你明明那麼不開心,卻依舊每天都買食物去學校後面的小樹林喂那些流浪狗。霜滿,我一直以為是我不夠好他才不喜歡我,沒想到是因為我出現的時間太晚了,原來愛情真的分先來後到。」張夢溪望着翻滾的薰衣草地,表情釋然。

張夢溪是和未婚夫去普羅旺斯拍婚紗照的,我沒有送她名貴的禮物,送了她一張從寺廟求來的平安符,祝她一切順遂。

離開法國巴黎,我再次去了烏斯懷亞,帶着陸稍的日記本。

我以為我逐漸記不起來那些過往的歲月,不曾想,它們始終在我記憶最深處。

時隔多年,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冰天雪地,我依然能夠清晰的想起回憶中那張永遠年輕明朗的臉。

他一直在我心裡,一直在這座小鎮等我,在海邊的碼頭上,在蜿蜒的雪山上,在每一個醒在淩晨的夢裡。

他好像無處不在,卻唯獨不在我身邊。

高虐~烏斯懷亞 4: 他好像無處不在,卻唯獨不在我身邊

完~

文章名稱:《烏斯懷亞的冬季沒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