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青年文學之星丨雷錦陽

散落在時光深處的記憶

文丨雷錦陽

渭城微雨

二号橋西邊有一處古渡遺址。

潺潺流動的渭河中,東倒西歪的幾根木頭樁子倔強地指向天空,聽老一輩講,這就是當年鹹陽的古渡頭。

老人摸着花白的胡子咂巴着嘴:當年這渡口可是繁華得很,熱鬧得很……

我轉頭看看河水中的古渡遺址,隻有幾隻野鴨在水裡浮沉。因為渭水渾濁,連魚也看不見,很難想象,這裡曾經是鹹陽最繁忙的地方。

後來在北大街一家面館吃飯,牆上挂的鹹陽老照片,其中一張赫然寫着“鹹陽古渡”幾個字。照片泛黃,依稀能辨認出一群人擁擁攘攘,後面是一片水,小船漂浮着,隔着幾十年似乎都能聽到人潮的聲音。

吃完飯,出來的時候下起了小雨。擡頭看看天,看看遠處的古渡遺址,忽然想起,著名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似乎就是寫這裡;那首著名的曲子《陽關三疊》,似乎也是描述鹹陽古渡送别的情景。

一起吃飯的朋友笑着和我道别,我看着她漸漸走遠,莫名的鼻子一酸。送别,又是送别,又是在這古渡頭的送别,還下着微雨,可不就是和千年前的情景差不了多少嗎?

微雨中的古渡頭,經曆了多少次送别?從蒹葭蒼蒼,關雎聲聲開始,眉目含愁的女子目送良人乘船漂泊而去;馬蹄聲疾,折柳贈客,古渡頭的柳枝帶去的是朋友殷切的盼望和關懷;遠處的硝煙,堅毅的目光,白發蒼蒼的母親為即将上戰場的年輕孩子披上親手縫制的衣裳……兩千年的時光,無數次的送别,每一次都情真意切,都潸然淚下。

不知不覺間,我又走到岸邊,看着不遠處的古渡遺址。細雨綿綿,愁緒萬千。我想起了從小到大經曆過的無數次轉身離别。咿呀學語時,母親總是在前面走一段,然後停下來回頭看看我有沒有跟上,我因為害怕母親離開,踉跄着邁開雙腿,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後來,這段距離越來越長,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母親總是走在前面的身影消失了,隻有我一人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後來,有陌生的人陪我走過一段,又一段,可是路途太短,人也頻繁更換。走累了,想要停下來歇一會兒,擡頭看看身邊的人流,又要繼續邁開步子繼續走,一直走……我送别了一個又一個的人,我知道,最後總有一天,我會和自己道别。

剛開始時,離開熟悉的人,會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随着送别多了,心裡的雨越下越大,面上卻是一點情緒也沒有,麻木地向前走,不斷地告别。

我擡手摸了摸臉頰,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流了滿面。

電話響了,手忙腳亂地去接,原來是朋友已經回家了,向我報個平安。

遠處的古渡頭在雨絲中依舊朦胧,心裡卻有了一絲釋然。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座古渡,在這裡我們和世界告别。

青年文學之星丨雷錦陽

離離原上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當我登上五陵原時,想到的卻是毫不相關的詩句。

五陵原位于鹹陽,說是五陵,其實不知道一共有多少陵墓。人們常說“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鹹陽原上埋皇上”。由此可見,鹹陽在古代的重要性,以及鹹陽的帝陵數量之多。

其實很小的時候就來過五陵原。那個時候不知道這是古代陵墓,隻是把它們當作大土山去爬,在上面笑着鬧着,采野花,挖野菜,不亦樂乎。

再次來到五陵原,不禁感慨萬千。

我已不是當年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自然也知道了面前的“大土山”是由人力一點一點堆砌而成的陵墓。想當年,在關中平原上,這樣一座高大的陵墓該有多氣派!而現在,遠處高樓林立,火車轟鳴,五陵原上長滿了野草和酸棗樹,顯得荒涼而寂寞。

再到五陵原時,正值秋風蕭索。路旁的狗尾巴草已經變黃,染上了塵土,是一種髒兮兮的顔色。

陵周栽了些松柏,在一片蒼茫的枯黃中,這點翠綠顯得尤為可貴。墓前有一些石刻的動物走獸,但都是殘缺不全的,山羊沒了角,猴子沒了頭,石犬沒了尾巴……它們東倒西歪地躺在野草叢裡,一片狼藉。

陵墓周圍還有一片曼陀羅。曼陀羅是一味中藥,也是毒藥,春夏季節會開白色的花,妖娆曼妙。深秋的曼陀羅已經結了果實,果實上密密麻麻長滿了刺。仍舊是枯黃的灰塵的色彩,伴随着呼嘯而過的西風,揚起一片黃土。曼陀羅昂然屹立在風中,酷似它的祖先。

遙想千百年前,這裡或許還隻有一株弱小的幼苗從土裡冒出尖尖。它看着周圍的人來人往,它和它的子孫後代目睹了一座座帝王陵墓的誕生,一個個奇迹的形成。

我走在野草叢中的小徑上,身邊是蕭索的枯黃雜草,足足有半人高。忽然之間覺得,其實這些被後人稱頌的土丘,或許還沒有身邊的這些草偉大。

你看,古代貴為天子的皇帝,最後不也和平民一樣躺在五陵原上麼?任由這些花草在自己的陵墓上繁衍生息。皇帝是那樣的多,每一個朝代都有那麼多不同的統治者,權力之争從未停歇,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可是這些草,每種草的祖先隻有一個。它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死了也在這裡,枯萎的屍體成為肥料,去養育下一代的野草。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陵墓的頂上是天空,野草的尖端也直指向天。那時的天,和現在頭頂這片天空,有什麼差別嗎?

曼陀羅和野草一代又一代地繁衍,陵園的過客換了一代又一代,墓中枯骨腐朽成塵埃,時間流淌過千年。

明月無聲

家附近有一段土牆。

牆高約兩米,是用黃土壘成的,牆身因年久開裂,從土縫裡長出野草和野花,甚至還長出了一棵樹,彎彎曲曲的樹幹指向天空。

聽說,這段土牆是明代遺留下來的。

牆上的每一條裂縫,都沉澱着歲月的痕迹;坑坑窪窪的牆面,是被時間腐蝕出的痕迹。

有時會路過這段明城牆,因為四周都被磚牆圍了起來,踮起腳尖隻能隐約看到那棵生長在牆上的樹的枝幹。那大約是一棵棗樹吧,粗糙的樹皮,疙裡疙瘩彎彎曲曲的樹幹……棗樹長得慢,從我第一次見明城牆起它就在這裡了。這些年來,它似乎沒有多大變化。

它應該有十幾年了吧——也許更久,我想。棗樹知道自己是長在一段古城牆上面嗎?

這一截短短的土牆,經曆過一個王朝八百年的興衰榮辱。這一捧黃土,也許被朱棣的馬蹄踏過;那一顆石子,也許在王守仁的腳下輾轉。

但是這些對于長在牆上的棗樹來說,都不重要。春天的時候,從牆縫裡會冒出綠油油的嫩芽;夏天剛開始,幾朵小野花就迫不及待地舒展花瓣,一陣陣甜香招蜂引蝶;秋季,樹枝上零散地挂着幾顆紅棗;到了冬天,就隻剩下光秃秃的土牆和光秃秃的枝丫,偶爾會帶着雪花。

朋友聽說了我家附近有明代城牆,很興奮地問我要照片。我總說等等吧,再等等。後來實在經不起她的哀求,便特意去土牆那裡拍了幾張,她看後大為失望:不就是老家的半截土牆嘛,還長滿了雜草。

我說,你看,這就是我不願意給你拍照片的理由,沒什麼好看的,就隻是普通的土牆上長了草,被四面磚牆圍起來。這就是你一直想的明城牆。

在朋友的想象中,這裡是明代鐵騎絕塵滾滾,戰場名将叱咤風雲的地方,想必有多愁善感的公子小姐吟詩作賦,有孤獨蒼老的老人臨風吹埙吧?

然而現實中,沒有刀光劍影,沒有紅塵如夢,甚至連坐在牆根的白發蒼蒼的老人也沒有。偶爾有幾隻流浪狗路過,在外圍的磚牆下留下幾滴尿作為記号。其餘的人,行色匆匆,各有各的事情要忙,誰會去注意那半截土牆?

四季更疊,時光荏苒,棗樹和土牆就在那裡,孤獨如斯,緘默如斯。而這孤獨和緘默在我看來,似乎是一種更為深情的訴說。

有一次夜晚路過明城牆,此時正值冬日,連月光也帶了幾分寒意,照在土牆和棗樹上。忽然就想起唐代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歲歲年年月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從明王朝至今,經過這裡的人有多少啊!長在明城牆上的野草,也是一年一茬,說不定就連這棵棗樹都換了好幾代呢!唯有這泠泠月光下的半截土牆,不卑不亢,不怨不忿,屹立至今。

(選自《延河》下半月刊2021年12期)

青年文學之星丨雷錦陽

雷錦陽在校大學生,陝西省青年文學協會會員。在《延河》《鹹陽日報》《鹹陽文藝》等報刊發表作品多篇。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