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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長篇報告文學《躬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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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長篇報告文學《躬身》(十七)

第七章

洮水流珠(中)

【連載】長篇報告文學《躬身》(十七)

從二地村到吉紮村大約5公裡的路程,從地勢上說,是山下;從河流上說,是上遊。吉紮村坐落在二地村上遊洮河左岸的平灘上。

村子不大,總共就146戶人家,卻出了一個特殊人物——萬馬才讓。2015年,萬馬才讓被全國總工會命名為全國勞動模範。但對吉紮村的村民來說,他們并不太知道這個榮譽的分量,也不太在意這些。他們關心的隻是自己村子裡的事情,在意的是這個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其實,這個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也是根據自己在這個人心中所占分量衡量、推斷出來的。57歲的萬馬才讓似乎一生下來就是為大夥生的,為這個村子生的,年紀不大的時候,他管的事情就不是自己家的事情,而是大家的事情。

2006年之前,吉紮村并不在河谷平灘上,而是在山上,村子裡每家占有很大一塊宅基地,又可以靠山吃山,随意砍伐山上的樹木。那些年,山上植被茂密、樹木參天,兩人合抱的大柏木随處可見。這樣的樹,需要一個人用斧頭不停地砍三天才能把它伐倒。對于村民的零星砍伐,國家林管部門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辦法管,也管不過來。村民們也認為林子是國家的,就得給國家裡的人民用,砍起來理直氣壯。家裡需要蓋房子,去林子裡砍;家裡需要燒柴,去林子裡砍;甚至家裡需要零花錢也去林子裡砍,把樹砍下來,一段段截成2米長,賣給山下需要的人,平均10元錢一段。就這樣,你也砍,他也砍,今天砍,明天砍,漸漸地,一個郁郁蔥蔥的山綠色的面積就一年年變小了。像是從山下砍起,逐漸、逐年往上推進。遠看,整個山體像一把打開的傘,下邊是光的,上邊還有些殘存的樹蔭。

眼看着山上的“傘蓋”越來越小,剛剛走上社會的萬馬才讓就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再這樣砍下去,不出幾年,這座山就成了秃山。現在的人們是把山上的樹木變成了自己家的房子和燒柴,等山上不再有樹木的時候,住在半山腰的人也就沒法待下去了,樹搬了家,人也得搬家。否則,一場山洪下來,村子裡所有的房 子都要變成廢墟,别說房倒屋塌,連人的性命怕都不保。但村民們都隻看到眼前的利益,仍然在争先恐後地砍伐,砍紅了眼睛,唯恐自己砍得少了吃虧。萬馬才讓心裡着急,但不知如何制止,如果直接出面,村民們肯定不會聽自己的。一個剛剛進入成人隊伍的毛孩子,家裡窮,父母在村子裡也沒有影響,哪有什麼威信?誰會聽他的指手畫腳?

可是,危險就在眼前,從全村人的生命和财産安全考慮,确實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想辦法讓他們立即收手。想什麼辦法呢?當時剛滿17歲的萬馬才讓突然想到了村子裡一個有威信的人— —齊軍才讓。在村子裡的成年人中,隻有齊軍才讓和他的關系比較好,能說上話。齊軍才讓是當時村子裡最有文化的人,雖然也剛參加工作,但他是村裡的赤腳醫生,村民誰有病都要找他來瞧病,個人威信高,大家都聽他的話。萬馬才讓就想借助齊軍才讓的影響和力量樹立自己的威信。原來村裡有幾個年輕人和萬馬才讓要好,他就把幾個年輕人和齊軍才讓請到家裡吃飯,一進制六角一瓶的水酒喝上後,幾個年輕人就研究起了村子裡的大事。幾個人都覺得年輕一代要為村子的未來負責,堅決制止這種自絕後路的事情。此後,幾個人分頭做全村人的工作,特别是充分地發揮了齊軍才讓的作用,一些難點、重點、硬骨頭都由他來啃。條件成熟時,他們召集全村的人到尼瑪房裡發個誓,保證以後再也不到山上伐樹,于是吉紮村就成了甘南州最早把禁伐樹木的條款寫進村規民約裡的村子。

此事之後,全村人都對這個年輕人刮目相看,又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大家都發現萬馬才讓是一個有見識、有公義、成大事且心裡總是裝着别人的人。很早,吉紮村的群衆就把他推舉為村幹部。2002年,經過群衆和黨員的推舉,萬馬才讓擔任了吉紮村的支部書記。

上任後,他最先想到的就是給老百姓做點事。因為當時受村子的内外部環境制約,還沒有太好的思路和出路,他決定着手改善一下牧業生産條件。那時,從村子到牧場之間根本沒有道路,連機車都很難上去,更别說動力稍大一點的機車。來往運草料、帳篷、生活用品等隻能靠犏牛往上馱,往來十分困難。不但上山不便,村民活動也沒有場所,偌大一個村子,村委會已經破爛得不堪使用。于是,他就從這兩件事情入手開始幹,村子本身沒有錢,上邊也沒有資金,他就自己到處籌措,想盡了辦法,籌來了一些錢。如果在外雇工,就一樣事情也幹不成,沒辦法,他親自帶領群衆自己動手,能不花錢的一律自力更生,千辛萬苦把牧道修上了,把村委會建成了,牧民們出入友善了,村民們活動、辦事也有場所了。

恰在這時,多年前由于大肆砍樹破壞生态所埋下的隐患終于爆發了。

2006年,碌曲縣境内普降暴雨,吉紮村的後山方向起了山洪。山洪像憤怒的公牛一樣從山上直沖下來,很多房屋禁不住猛烈的沖擊而倒塌、毀壞,多名村民受傷,并有一名女性村民當場死亡,吉紮村損失慘重。災後,鄉裡的上司、專家都來到現場視察災情,研究災後重建問題。但是專家提出,吉紮村必須整體搬遷,這樣的生态環境下,已經不适合人類居住。經過這次洪水襲擊,山體的結構進一步破壞,承受能力已經遠遠小于以往,幾十年之内無法恢複。

如果村子整體搬遷,需要大量資金,當時,國家的脫貧攻堅還沒有開始,縣裡的财政也很緊張,沒有出錢的管道,縣裡最多能幫助解決40萬元,剩餘的資金就要村子或村民自行解決。搬還是不搬?不搬,村民的生命、财産安全都沒有保障;搬,隻要搬完這個家,對于一般家庭來說,所有積蓄就要全部用在新房的建設上,辛辛苦苦積攢了很多年,馬上變成了一個沒錢的人。有一些家庭就幹脆拿不出這筆搬家的費用。村民中也有兩種傾向,老人們主張不搬,就維持現狀;年輕人主張搬,似乎他們更加愛惜生命。萬馬才讓思考再三,覺得生活還應該從長計議,村民們沒有錢是現實,但也不能因為沒有錢就拿生命和大自然打賭啊!

首先,他召集村裡的青年人開會統一思想,然後他和青年人一起挨個做村裡老人們的工作,他保證,不管有錢沒錢,最後村裡都會想辦法讓大家遷入新居。他确定的原則是,有錢的自己多承擔點,沒錢的村裡多承擔點,大家的錢都不寬裕,就發揚集體主義精神,互相幫助,共渡難關。之後,在他的帶領下,大家一 起動手,挨家挨戶地幫,凡打牆、木工、手工等能不花錢自己幹的事情,全由村民們集體幫忙,一戶一戶地建,一戶一戶地幫,大幹三年,到2010年把所有的村民都安置下來。三年多的奮戰,雖然村民們都有了新家,卻用盡了家财,村民們的日子過得都很緊張。這時萬馬才讓開始考慮如何讓村民們過上富裕的日子。

幾年的修路和自建房屋,鍛煉了村民的施工能力。搬遷初期,村民為了省錢,很多活都是自己幹,邊幹邊學,摸索着幹,效率很低,卻意外地提高了村民的技能,到後期,他們的施工水準和能力都得到了極大的提高,不但民房能建,諸如大門、經堂、白塔等藏式建築都能建。所謂的天道酬勤,上天從來不虧待勤奮、刻苦的人。突然某一天,萬馬才讓來了靈感:村裡有了這麼多能工巧匠,已經具有了謀生、緻富的條件,隻是差語言不同,無法去外地打工,莫不如自己把他們組織起來,建立一個工程施工隊。給自己打工,不是強于給别人打工嘛!

從2010年開始,他帶領村民出去承攬附近村落的房屋修築工程,工程隊不分等級,所有參與的人都是平均配置設定,雖然他自己是承包隊長,但一分也不多拿。第一年20多人幹了幾個工程,賺了38萬元,每人分了接近2萬元。之後,他們的隊伍進一步壯大,活源進一步增多,項目也越做越大,除了樓房不能幹之外,其他藏式建築基本都能幹,并且品質、信譽一流,享譽青、川、甘三省,連四川唐克縣要修築白塔都找到了他們。最近幾年,甘南實施“一十百千萬工程”,有大量的房屋改造和農家樂、牧家樂、院牆、大門需要修建,他們的施工業務就越來越多,2013年之後,他們的施工隊每年收入已經超過百萬元。

2014年,涉藏地區大規模扶貧,甘肅省疾控中心對口幫扶吉紮村,為吉紮村幫扶了300頭犏牛,并且答應還可以解決部分資金。萬馬才讓考慮當時村裡收燕麥還是手工收割,浪費了大量勞動力,便和疾控中心商量,請他們幫助解決一部分農機。經過協商,招标價格4300元一台的收割機,幫扶機關出資2100元,村 民自己負擔2200元,吉紮村一次為村民解決了82台收割機,極大地解放了村裡的生産力。村民們可以騰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其他經濟活動中去。

也是這一年,萬馬才讓正忙于帶領村民在外施工,家裡傳來了兒子生病的消息。

萬馬才讓家裡一共三個孩子,兩個女娃一個男娃,妻子身體不好,生到第二個女娃時,本不打算再生了,可是一家人沒有一個男娃到底心有不甘。作為丈夫,他不好開口逼着妻子冒險要一個男娃,況且真的再生一個也很難保證就是男娃。他的心思沒有明說,但妻子明白,從意願上講,妻子也希望要個男娃。兩個人糾結了一陣子之後,妻子終于下了狠心,決定争取一把。結果,天遂人願,果然就生了一個男孩。男孩生下來,夫妻倆視為掌上明珠,衣食住行上的嬌慣自不必說,在人生設計上,也早早就下了決心。這個兒子無論如何要讓他上學、念書、受教育,考上一 個好大學,離開這物質還很落後的家鄉。

兒子一上國中,萬馬才讓就把兒子送到縣裡最好的藏族中學去寄讀。兒子的一切,都緊緊牽着他的心。雖然每天在外奔忙,閑下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關注兒子的情況,因為學校平時不讓學生帶手機,但隻要能聯系,他一定要給兒子打個電話。聽說兒子有了病,他當時心裡一緊,覺得有幾分焦躁,想到要去學校看一 看。但傳遞資訊的人說孩子沒什麼事情,就是暈倒了,可能是中暑,正在打點滴。接電話的時候是下午,工程進行到了關鍵時刻,如果抛下工地去縣裡,一個往返就要一天的時間,想想還是罷了。小孩子生個病,一會兒就好了,更何況自己去了,也不是醫生,又能解決什麼問題?

第二天一早,縣城又傳來消息,說孩子病重,要他馬上去縣裡。他聽到了這個消息後,隻覺得頭轟的一聲,緊接着腦海裡出現一個個可怕的場景,他恨不得讓車變成一個火箭,瞬間飛到兒子的身邊。然而,他那時還不知道,即便是坐上了火箭,他也見不到自己的兒子了。等他趕到縣裡時,兒子已經不在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失去了兒子的萬馬才讓,總感覺自己好像丢了什麼東西似的,至于是什麼,好像又想不起來,整天是那種若有所失的感覺。心上的那個缺口,似乎用什麼都補不上。隻要一個人獨處,他就不知不覺地問自己兩個問題。一個是:“好好的一個孩子,暈倒了就再也沒有起來,為什麼呢?”另一個問題 是:“如果我能早些回去,把孩子送到合作市的大醫院,是不是兒子就不會死?”

悲傷歸悲傷,一個人終究不能永遠沉浸于自己的悲傷。萬馬才讓明知道孩子的去世與自己的耽誤有一定關系,也沒有因為過度自責就放下自己的職責,畢竟人死不能複生,畢竟村裡還有那麼多雙眼睛在看着自己,還有那麼多的事情在等着自己。經過一段的自我消化,他終于還是從悲傷中解脫出來,重新投入自己的 工作崗位。回歸後,人們發現他在村子的發展上用心更多了。也許,他是在用密集的、高強度的工作填補心中的空落吧?

針對甘南越來越深入的“環境革命”和“全域無垃圾”,他又開動腦筋創新村集體經濟的發展模式,搞起了下遊經濟,成立了吉紮村特色農産品加工專業合作社,加工銷售石磨炒面、糌粑點心、羊肚菌、酥油等本地特色農産品,并将産品直接送到各中國小和旅遊景點做間餐,既為學生和遊客,也進一步壯大了吉紮 村的集體經濟,牛刀小試,旗開得勝,僅此一項便實作盈利32萬元。2020年統計,吉紮村群衆人均純收入達到了6230元。

則岔村雖然離吉紮村不足50公裡的距離,自然生态環境卻似有天壤之别。

一進則岔溝,但見兩側的山間長滿了樹木,雲杉、柏樹交錯排列,直徑盈尺者不計其數,一派原始森林的氣韻。一般來說,海拔超過3000米的地域已經很難有樹木生長了。這裡的海拔是3100米,竟然有如此茂密的森林,真可謂高原上的一個奇迹。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奇特的地方往往會出奇特的人。則岔村有一個村民叫才華道吉,剛剛50歲,就放下了自家的一大攤子事情,轉身搞起了那種沒有邊際的公益。2000畝草場不管了,200隻羊和30頭牦牛也不管了,一撒手就都交給了女兒和女婿。從此,他就成了協會裡的人。

協會是一個民間性質的協會,一沒經費,二沒辦公場所,似乎連個合法的登記和備案也沒有,就那麼幹上了。協會的名稱叫則岔民間生态保護協會,實際上管的事情遠遠比則岔的行政面積大。協會是才華道吉2010年組織發起的,直到今天,他自己也沒有拿定主意,自己在協會中該被怎樣稱呼,叫會長還是叫主席?對他來說,叫什麼好像都無所謂,反正誰都知道他是協會的頭兒,有事先向他報告,他說要整一個什麼行動,在微信群裡喊一聲,大家就會在指定的時間和地點集合。

其實,才華道吉早在2003年就意識到了則岔一帶的生态需要保護,就開始了單打獨鬥的環保曆程。護林、防火、保護野生動物、在河道和草灘上撿垃圾……連續七八年下來,他深感一個人的力量單薄、有限。那麼多的事情、那麼大的領域、那麼多的方面,汪汪洋洋的像一大缸的水,而自己就像一滴紅墨水,雖然覺得很是鮮豔、耀眼,可是往大缸裡一滴,立即被淡化,稀釋得無影無蹤、毫無色彩。

進入2010年,才華道吉開始着手組建隊伍,成立了以幾個志同道合者為核心的協會,再由幾個人向外擴充,各拉進來幾個好友,左勾右連,好歹湊了十幾個人。運作了一年的時間,感覺是比單打獨鬥時稍好一些,但從工作效果和影響力上看,還是遠遠不夠。基本上除了撿村子附近的垃圾,其他什麼也幹不成。人 少、力量小,既沒有落實力,也沒有影響力。即便是撿垃圾吧,也是前邊撿,後邊又出現了,或者今天撿,明天又出現了。垃圾的層出不窮,從側面說明一個問題——他們的主張得不到人們的注意和贊賞,他們的行動根本得不到人們的響應和尊重,誰都覺得如樣闆戲裡說的“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幹不成什麼大事,說不上哪天自己就偃旗息鼓了。同時也說明,這一帶群衆的環保意識還沒有樹立起來。要是想對生态實作真正的保護,光協會的人自己幹還不夠,還要教育、影響、帶動更多的人。

新協會需要進一步擴大人員和影響,但才華道吉知道自己的影響力和威望不夠,需要借助外部力量。2011年,他從四川阿壩州請來了一個熱愛環保的高僧大德,到則岔來給群衆做一個關于生态和野生動物保護的講座,效果非常好,講座對當地的僧人、幹部和群衆産生了很大影響。講座一結束,協會就增加了幾十人。才華道吉趁熱打鐵,幹脆把村幹部和寺廟有威望的僧人也動員到自己的協會裡來,并懇請他們在清理垃圾等活動中參與一下,給群衆做一個示範作用。

工作局面很快就打開了。群衆看到幹部和僧人們都到街上去撿垃圾,自己在家裡就不好意思、坐不住了。開始時,協會是每月開展三次集體活動,集中力量清理村子内部、河道和草灘上的垃圾。明顯能夠感覺到,參加的人員一次比一次多,工作成效一次比一次大。更重要的是,群衆都有了自覺意識,不再随意制造垃圾,是以,垃圾清理的工作量一次比一次小。過去是怎麼撿都撿不淨,現在是到處找都找不到多少。本村的垃圾少了之後,他們調整了工作節奏和工作方式,開始眼睛向外、向遠擴大領域,不但則岔40萬畝的區域全覆寫,每逢重大節日或大型活動,他們還要騎上摩托去50公裡外的西昌鎮或拉仁關的寺廟裡去清理垃圾。

2015年之後,整個甘南州都在搞“環境革命”,政府和村民全部動員起來,協會的隊伍也進一步擴大。因為村子的環境已經有更多的人管了,協會就把工作重點放在村外,放在山林和野生動物的保護上。哪裡有垃圾,會員們會集中力量臨時處理一下,餘下的時間就把目光對準山林、河道和草灘,開展全面的巡視、 監督和保護。而才華道吉本人卻因為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仍然堅持着自己的生活規律和節奏。他有一輛三輪摩托,還是自己一個人撿垃圾時買的,這些年他從來沒有讓這輛三輪摩托閑置過。組織協會裡的活動是他的工作,而開着三輪機車獨自活動是他的日常生活,雷打不動,但兩者并不發生沖突。

出則岔村向南五六公裡的樣子,有兩山突起,如一面高牆從中間開裂,留下了一個狹窄的縫隙,當地人稱其為“一線天”。最近幾年,不斷有專業人士來則岔遊覽考察,遍觀周遭的環境和景緻,認為這是一個十分難得的優質旅遊資源,隻是躲在深閨人未識,深深地隐藏在人們視線之外。其奇、險、妙、趣的豐富性, 甚至遠勝過久負盛名的紮尕那,遂建議當地政府要把這一塊風水寶地開發起來,作為一個旅遊景點對遊客開放。經過專家的提醒,當地政府幡然醒悟,這麼多年怎麼就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呢?果然是家邊無風景,熟視無睹造成的麻木經常讓人們犯那種守着仙女找村姑的毛病。沒過多久就把專家的意見落到了實處,将則岔開發成了一個旅遊景區,名字叫則岔石林。

不管這裡現在的知名度如何、客流多少,在才華道吉的眼中和心裡它都是珍稀的和寶貴的,維護這個景區的環境也就成了他最熱衷的一件事情。他給自己定了一個時間表,冬季,由于遊人少、垃圾少,他要每周三次騎着三輪摩托從村子出發,一路撿垃圾,一直撿到“一線天”;夏季,人多了起來,去的密度就大了, 隻要協會沒有集體活動,他就會每天一趟,從村子出發,一絲不苟地撿垃圾,一直撿到“一線天”,一路上,不放過一片包裝紙、一個果核和一個煙蒂。

相對于環境衛生,山林的生态保護就多了很大的難度。總結起來,就是内憂外患。

内憂,主要是指護林這一塊,因為砍伐木材的人主要是本村或鄰村村民,至今還是難以杜絕。難以杜絕是因為這一帶村民主要以牧業為主,人們的日用木材和燒柴還主要來自山林,有一些年輕人還偷偷地伐了山上的木材往外賣。杜絕不太現實,但不杜絕又何談保護?協會是一種民間組織,沒有行政和法治功能,隻 能在人們的日常生活架構之内開展監督。協會能夠延伸到的最遠邊界就是村規民約。那就從村規民約入手吧!雖然不能杜絕本村村民砍伐木材,但可以制止外賣,經過多次和村委、村民代表協商,最後在村規民約裡明确,本村村民不準盜伐木材,确屬生活需要,要履行合法手續;堅決不允許村民伐木外賣,違者罰款 500元,發現違規者要及時舉報。其間,協會還組織了一次義務植樹活動,因為景區的山林裡有過去伐樹留下的大片空白,才華道吉牽頭和尕海保護局取得了聯系,要了3000棵适合本地生長的樹苗,補上了林中的空白。

村規民約确立之後,全村村民起咒發誓,堅決遵守不能違犯。之後,協會的人在巡查中确實沒有發現本村存在伐樹或盜賣現象。但還存在着外村來盜伐樹木的現象。一天晚上,12點多鐘才華道吉突然接到了一個會員的電話,說在溝口發現了一個盜伐木材的車輛需要處理,才華道吉馬上穿衣往溝口趕。這些年,這種情況很多,因為大部分盜伐、盜獵現象都發生在夜晚,是以才華道吉的手機夜晚時從來不關機,随時準備出去處理這些突發情況。

10點多鐘的時候,本村的幾個協會會員從外地趕回,發現一個非本村的面包車緩慢從對面駛來。因為這段進山的路況不算太好,一般的車輛行駛速度不敢太快,特别是載重車輛,更要小心翼翼。這個車已進入視野,幾個協會的會員就産生了懷疑,這條溝裡邊隻有一個則岔村,再往裡就是景區了,除了遊客,平時很少有陌生車輛進溝裡來,更何況這個車一看就載了很重的東西,很可能是一個盜伐木材的車輛。幾個人商量了一下,當即将車輛攔住,一查,車裡果然裝滿了 30厘米粗、2米長的柏木,全都是新伐下來的木料。經過簡單盤查,對方就承認了自己是鄰村人,盜伐一點兒柏木蓋房子。如果将幾個盜伐人員送到保護站或派出所,他們都夠判刑的,考慮到他們的家庭和未來生活,才華道吉沒有将他們移交,而是從輕從寬發落,将他們盜伐的木材沒收交給村裡,又對他們進行了一番教育,令其跪地起咒,以後永遠不再盜伐樹木。

所謂外患,主要是指外來的盜獵人員。由于涉藏地區的傳統文化提倡不殺生,再加上最近20年繳沒槍支,林中的各種野生動物大量繁殖,僅則岔一帶就有狍子、梅花鹿、野豬、狐狸、獾、麝等很多種野生動物。在各種野生動物中,麝最為珍貴,有盜獵者在黑市交易,一頭麝可以賣到2萬多元。前些年,則岔一帶林中麝也很常見,随着市場上天然麝香越來越貴,這一帶的麝也在不知不覺地減少。這就證明,一些盜獵現象還是在悄悄發生,隻是那些有經驗的盜獵者往往神出鬼沒不太好抓。另外,他們去的地方基本都遠離牧區和道路,山林太大了,環保協會的會員們也沒有山林經驗,不太知道盜獵者和野生動物們都在哪座山上或哪道溝裡出沒。有時,才華道吉也組織會員們到山上去清理那些盜獵者布下的套子,收獲也不是太大,但隻要留意、警覺,還是能發揮一些作用的。

有一次,村裡一個開計程車的協會會員遇到了一個在野外打車的人。看他的打扮不是本地人,也不是普通的遊客或驢友,一副農民打扮。司機的腦子當時就打了一個問号,這是一個什麼人呢?為什麼在荒無人煙的野外打車?當那個人上車後,司機就對他進行了詢問,問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問他去哪個村、見什 麼人等等,一問簡直是驢唇不對馬嘴,什麼都答不對。司機知道這個人有問題,80%是一個盜獵者。于是靈機一動,将車開到了鎮派出所的門前停下,對那個人說:“你說老實話吧,到底是幹什麼的?如果不說,我現在就下去報案,把你交給派出所!”那人吓得馬上說出了實情。原來,他是松潘那邊過來的一個盜獵者,下完套子之後,想去鎮裡住下來,過幾天再去收取獵物。

司機把那人帶回來之後,交給了才華道吉,協會的人對盜獵者進行盤問,并讓他領着協會的人進山去收那些套子。那人到底是一個很有經驗的盜獵者,所取之處十分隐秘,一行人七拐八拐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下套子的地點。據說,每個有經驗的獵人都熟知“獸道”,他們知道哪裡是哪種野生動物的必經之路。圍繞一片林子,那人放了150個鋼絲套子,把整片林子嚴嚴圍住,不管是進來的還是出去的野生動物,都很難逃脫被套住的命運。那人确實是一個高手,他剛剛離開一天,就有三隻狍子、一隻狐狸和一隻麝中了他的套子。麝還活着,就被他們當場放掉,其他動物拉回了則岔村拍照驗證。

才華道吉的環保協會主要還是以制止和教育為主,對這個外地的盜獵者還是網開一面,通知他的家屬來交了5000元罰款,又返還他1000元做路費,教育一番了事。放走了那人之後,才華道吉的心裡也好一陣糾結。這些偷盜者,所做之事本屬于小惡,原則上應該以大善進行感化和教育,但這些人往往又都是慣犯, 一而再再而三,屢教不改,小惡逐漸積累成大惡。生态問題已經遠遠不是環境好壞和生物多樣性的問題,而是人類禍福之所系,一旦生态發生崩潰,還不知要有多少生靈慘遭滅頂之災。往近處看,他們也多是窮苦的可憐之人;往遠處看,他們卻是不自覺的圖财害命者。不放他們吧,于心不忍;放過他們吧,自然環境就 面臨再一次被他們傷害的可能。人啊,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地悔悟和自覺呢?面對盜獵者和家屬遠去的背影,才華道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生态的事情關天、關地,是俗話所說的“天大的事情”,就這麼落在一個民間組織的肩上,有時确實顯得重了一些,好在環境日漸改善的洮河流域可以見證他們的虔敬之心,好在他們背後還有越來越強大的群眾呼聲和政府支援。(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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